《蒋勋说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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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说宋词-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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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举一个例子。我们在前面讲过李白,讲过杜甫,讲过白居易,特别是白居易。我们介绍白居易的时候,介绍了他的《长恨歌》跟《琵琶行》,他可以在一百多句当中,发展出一个长的叙事诗。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开始,铺叙一个故事,讲一个女孩子的成长。“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一路下来,有一个长故事在串这首诗。那么今天我们讲的词,各位会发现,它们没有叙事的意义了,几乎没有一首词有任何叙事的意义。各位在脑海里面过滤一下,在你过去读过的词里面,你回想不起任何一首词有叙事的意义。像《长恨歌》这种长的文学形式,去描述一个故事内容的情况,在词当中消失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我想在这里我们会发现,这时期的词都在讲当时某一种特定的情感,词比较抒情,而不能够叙事。但是以后词可不可能发展出叙事的可能呢?可能,我们看到词在元朝以后发展成元曲,元曲把几个歌编在一起,编成一个大的故事,我们叫大曲,像《长生殿》,讲杨贵妃跟唐玄宗的故事,可是里面包含了很多很多的歌。可能把《满江红》、《鹊踏枝》、《蝶恋花》全部组合在一起,词牌变成了曲牌。我再打个比喻,如果有一天我们编一个关于台湾,比如一九三零年代、一九四零年代的故事,你可能会把《望春风》、《雨夜花》、《补破网》全部编在一起,一直编到《绿岛小夜曲》,就会编出一个台湾发展的故事。它是由很多流行歌曲编在一起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它可以组成一个戏剧形式,有一点像歌剧,可是每一首歌本身还是短的。

    诗的没落

    我想大家这样就可以比较清楚地了解到诗与词、曲发展中间的界限。诗的文学形式慢慢没落以后,词、曲就兴盛起来,这其实是因为诗后来发展成太过文人化的一个专业的艺术。中唐以后,像杜牧、李商隐、李贺的诗越来越难读懂,用字用句越来越繁复,你必须要查字典了。所有的文学形式,当它繁复到专业性那么高的时候,它可能达到巅峰,可同时一定是下坡的开始。它到了巅峰,无路可走了,那它就会下坡,这个时候,它就会下到民间。所以你会感觉到,大概唐代比较有创作力的诗人,已经意识到诗这样的形式,必须要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

    我们会发现最有趣的就是,尽管李白、杜甫是诗的高峰,可李白是非常喜欢词的,我们现在保留的大概最早的词,就是在李白的集子当中出现的,像大家很熟悉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般都认为,这是词的开始。李白是喜欢在酒楼跟这些民间的歌谣形式发生关系的,所以这个《忆秦娥》应该算是最早的一个歌谣形式,被诗人拿来填了词。我想李白作为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创作者,大概他觉得这个流行歌曲的歌词实在太烂了,他就想把它改掉,放进了自己的内容。所以他从“箫声咽”——一个吹箫的声音,开始有了呜咽,那种悲哀的,有一点感伤的声音,然后到“秦娥梦断秦楼月”。

    我们刚才说过词与诗有很大的不同,从上面大家可以看到,第一,词有很明显的长短句,三个字、四个字、五个字或七个字的形式,它把原有诗的形式再一次打破。我记得我们在讲文学传统的时候曾经讲过,最早的中国汉语的诗的格局,从《诗经》开始是“关关雎鸠”,是二加二,是“二”的关系,是偶数的关系,然后到屈原的《楚辞》,都是三个字的音节。到秦汉统一的时候,出现了汉乐府:“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变成了二加三,所以二跟三的组合,在汉代出现了五言形式,汉朝的三百年,大概都是“五”。三国分裂之后,重新出现二、二、三的关系,就是七言的形式,所以到唐代开国,出现了“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都是七个字的形式。

    那么诗经过了大概“二、三、五、七”这个结构的发展,到了词出现的时候,后者就开始把上述结构来了一次大集中,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词在宋代文化的基础上,把汉语中格律的美,做了一次最大的集合,可是它的准备工作是在唐朝。刚才提到李白、杜甫的诗是格律的极限,五言、七言的极限,可同时他们又意图打破这个极限。有趣的是,扮演这个角色的不是杜甫,而是李白。因为杜甫太在意形式的完美,而李白在意的是创作内在的情感,所以他会把形式打破。

    我们上面提到的李白那首词,它对于词的创造性意义非凡,李白可能真的是在酒楼上听到那个歌以后,觉得这个歌的形式,是可以拿来作为一个新的文学形式的。而且李白这个人讲通俗一点就是爱玩,是在创作上爱玩的人。他对形式的创造常常会比较有另类的做法,不像杜甫那么规矩。杜甫是人家教他一个律诗,他就规规矩矩照着写,而李白这个人有一点佯狂,所以我们看到这首词当中的气魄,传达出李白特殊的豪迈,同时也有很多婉转。

    我希望大家特别注意到叠句的大量出现——“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他再重复一次“秦楼月”,这是歌词里最常用到的形式。大家可以注意到所有的歌词,因为只有听觉的缘故,是需要反复和婉转的。视觉看的东西常常要避免重复,所以我记得我们小时候写作文,老师常常说,同一页不要有重复的词汇或者字句,这就是一个视觉文学的规则。可是听觉刚好相反,听觉非常喜欢重复,你注意一下《雨夜花》或者《望春风》,都有调性跟文字的重复性。这个重复性会使大家便于记忆,便于跟上节奏。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所以,凡是跟音乐性、音律性配合得比较密切的文字,它都会形成“婉转”,“婉转”,其实就是在把感情做反复的讨论。所以在《忆秦娥》中,“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大家可以感觉到,你读到“秦娥梦断秦楼月”的时候,其实没有想到后面会出现“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就是我们刚才所说词的独立性比较高。各位有没有感觉到,这首词你把某些句子抽出来,只有几个字,它可以单独成为一个画面。我在年少的时候读这首词,最喜欢的画面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八个字。王国维也讲这八个字道尽边关的气魄,他认为唐以后没有人再写得出这样的画面。“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真的就是一个画面:站在那个落日的残照当中,秋天的风吹起来,一旁是几百年前的废墟。

    我们刚才说过,词很大的特征是它不再叙事了,经过诗的叙事过程以后,词把情感直接抓出来变成了画面。所以我一方面觉得词本身是音乐性非常高的文学形式,同时我也觉得,词也是视觉性非常高的一种文学形式。我们会发现词的某些句子拿出来以后,更适合去画一张画。就像“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八个字,的确是一个可以入画的画面,因为它会抓住一个景观上的东西,感官性比较强。诗在叙事的传统当中,有一个理性规则,它必须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开始,一直到最后,要有一个编织的结构。可歌曲的结构常常不那么严谨,歌曲的结构可以跳。在一个歌手的心情当中,你会感觉到比如《雨夜花》里描写的景象,可能一下让你看这个屋檐上的水在滴,一下让你看到掉在土里的花的萎堕的样子。它的视觉是转移的,有点像我们今天的电影镜头,转移性跟自由度都非常高。

    我想上面讲的这些能够帮助各位慢慢感觉到词与诗在形式上的不同,有一个文学史家讲过一句很有趣的话,他说宋词像一种编织,像一种织锦,它把很多不同彩色的线编织在一起,而唐诗像一种单一的线,单一线的串连。所以我想用编织、彩绘去形容宋词,是因为它常常会有各种不同的视觉效果跟感官效果显露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在李白的“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当中,感觉到音调的婉转,转成心事;同时也感觉到它具备了释放出文学独立个性的可能。

    “乐游园上清秋节”,是一个独立的意象,就是唐朝大家喜欢去玩的乐游园,在秋天的时节。它是一个本身独立的东西,跟后面的“咸阳古道音尘绝”可以相关,也可以不相关。相关是靠着曲调来相关,不是靠着文学本身的意象来相关,它们其实是独立的意象。所以我想大家会发现,宋词也许更接近现代诗,因为它非常讲究意象这个东西。

    最后结尾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完全是意象。我希望大家仔细看一下,在“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个字当中,诗人有没有讲他的感情,有没有讲他快乐或不快乐?什么都没有讲,因为他全部用的是名词——“西风”、“残照”、“陵阙”,它们其实全部是名词,可是为什么它们会组合出一个感觉出来?我们叫做意象,意象并不是直接告诉你说,“我觉得好悲壮”,它也没有讲悲壮,可是这里八个字形成的是悲壮的感觉,是一种肃杀,一种时间的沧桑之感,很复杂的感觉被这八个字完全说出来了,这是文学上的高手。

    我们在一路这样讲文学欣赏的时候,大家会发现有一类创作者会很直接地传达他的情感,而另一类创作者,他把情感融化成为一个意象,而意象的传达性,它的时间的耐久性,有时候更高。我们以后会讲到像元曲当中的《天净沙·秋思》,大家非常熟悉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意象,完全没有讲作者在做什么,完全是电影拍摄的方法,蒙太奇的手法。“枯藤老树昏鸦”,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小桥流水人家”,又是三个不相干的东西,“古道西风瘦马”,这个叫做意象,所以用意象写诗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你可以把情感融化在里面,你把它变成一个纪录片的效果,带着读者去看意象的东西。

    从风花雪月到《花间集》

    为什么我们反复讲这个东西,是因为在诗当中,它的直接性有时候是比较高的,可是到词的时候,它就必须转成很多意象性的东西。我想这个转变,很重要的一个关键是在五代,虽然我们现在讲李白、甚至白居易都是唐代诗人当中写词、填词比较多的,像白居易的《忆江南》这一类的东西,有很多跟词有关,他们大概也比较接近民间的歌曲,可是一般说来,唐诗的叙事传统还是超过抒情的传统。所以到晚唐的时候,慢慢开始从民间的歌曲当中,产生了一个新的文学运动。

    这个文学运动也可以说是由某一些看起来不务正业的文人发起的,特别要注意一下,创作者常常要有某一种成分的不务正业,当他如果太正统的时候,他会变成学者。我们可以想象到唐代后期的时候,大家都在那里学诗,如果有所谓“学院”,有一个中文系的话,大家就在那边学李白的诗怎么写,杜甫的诗怎么写,这时大概就有一个逃学的学生,会逃到卡拉OK去唱歌。而这个人大概就是词最初始的创作者。我这样说的意思是,文学形式一旦僵化,就会有一些另类的人开始逃学了。逃学本身是说他必须回到生活里面,再去寻找新的文学的可能性。而那个时候他们的方式是接近歌妓,接近民间歌手,从伶工、乐手当中找到新的经验,所以这个来源是词非常重要的开始。

    可正是由于词的开始与流行歌曲靠得太近,所以最初文人对它的评价不高,因为大家觉得它永远在写一些风花雪月,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主要也是在写风花雪月。历史上最早写词的那些诗人,作品的内容多是比较接近风花雪月的。大概从唐的词慢慢经过五代,要转到北宋,其间有一部非常重要的词的总集叫做《花间集》,也是词最早的一个总集。当时在五代十国的时候,文化最高的有四川的后蜀,还有定都在南京的南唐,这两个朝代对词的发展都有非常大的影响。南唐两个重要的皇帝,李中主跟李后主,也就是李璟跟李煜,他们最早把词发展到了格调非常高的程度。

    王国维称赞李后主,认为他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伶工本来有一点被人看不起的意思,这些人为了生活、为了赚钱去谱曲,不能说没有好的东西,可是基本上格调不高。但是李后主以皇帝的身份,一个地位非常高的知识分子的身份,进入到这个领域之后,伶工之词就一变而成为士大夫之词了。

    另外一个是后蜀。四川一直是中国非常富有的地方,大家也可以注意到,我们从三星堆文化讲起的时候,就发现四川一直有很独立的文化形态。每次中原力量不强的时候,蜀这个地方常常扮演了很重要的文化创造者的角色,五代的时候,蜀地出了非常好的画家和文学家。所以后蜀人赵崇祚就编了十八个人的一个集子,收录了十八个当时的文学创作者的作品,把它们合在一起叫做《花间集》,《花间集》大概是了解五代词进入北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这里面有几个重要的创作者,像温庭筠、韦庄、牛峤。

    一般提到《花间集》常常引用到的句子,大家可以看到跟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的内涵是非常像的。像描写情爱的内容,说两个人要分别了,却依依不舍,然后“语已多”——话已经讲得这么多了,可是“情未了,回首犹重道”,已经要离别了,可还是频频地回首。“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绿罗裙是女孩子穿的绿色的裙子,要你记得这样的一个绿色,以后你走到天涯海角,看到所有的草的颜色,都会爱怜那个草,因为你的爱是可以扩大的,会从绿罗裙扩大为“处处怜芳草”。这两句也是朱光潜在他的美学里经常引用的句子。

    文学和艺术上的美,其实是一种扩大的经验,我们不太知道在生命的哪一个时候,因为一种什么样的特殊体验,你的情感会扩大。也许对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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