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宋词》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蒋勋说宋词-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文学和艺术上的美,其实是一种扩大的经验,我们不太知道在生命的哪一个时候,因为一种什么样的特殊体验,你的情感会扩大。也许对其他的人来讲,草的绿色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对这个人来说,草的绿色是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子的裙子的绿色,所以他会“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朱光潜的美学里一直认为美学的扩大意义其实也就在这里。这种现象很有趣,它不是对一个特殊经验的执著,而是一个特殊经验被记忆以后在生命的时间跟空间里的扩大意义。

    内省自恋式的体验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同意,我觉得唐朝是一个向外征服的时代,它的一切感官都很磅礴,它的精力非常旺盛,像李白就是这种典型的创作者。而在向外的征服中,常常会忽略一个向内的缠绵。那么到了五代的时候,因为天下大乱,然后再由于蜀和南唐这些地方,经济非常稳定,非常富有,在这个富有当中,它们开始产生了对于很细腻的情感的一种眷恋。我之所以用这样的字语,是因为我觉得五代是中国美学自恋的开始,这个自恋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只是说原来唐诗是向外的观察,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现在转回来变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变成了一种非常精细的,有一点耽溺的经验。

    通常我们会了解到,一个人特别喜欢诗,或者一个人特别喜欢词,他会产生两个蛮不同的美学经验。诗的经验是比较外放式的,词的经验是比较内省式的。你很难在唐诗,尤其在盛唐的诗人中看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样的体验,因为这种经验特别缠绵,甚至慢慢会产生颓废性的东西。所以从我们下面介绍的五代词人冯延巳的词中,你可以感觉到南唐和后蜀扮演了宋词最早的性格决定者的角色,类似“语已多,情未了”这样的句子,会在北宋词当中大量出现,因为它是集成了南唐和后蜀的经验,我们看到北宋最早的画家或者词人都来自于这两个地方,所以《花间集》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集子,它是北宋词的开端。

    下面我们要介绍冯延巳的两首《鹊踏枝》,我们刚才提到他是跟南唐的两个皇帝——李中主跟李后主在同一个时期的,他们也是好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吃饭喝酒,一起唱歌——我现在用“唱歌”来代替所谓的填词。比如他们今天决定唱《鹊踏枝》的曲调,好,自己当场写了,写了以后立刻交给乐工,就开始演奏,然后歌手就唱出来,其实就是今天的卡拉OK。冯延巳后来出版了一本词的总集,叫做《阳春集》,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词人的总集。我刚才讲赵崇祚编的《花间集》是中国第一部词集,它是十八个词人的总集,可是个人的词集中第一部是冯延巳的《阳春集》。所以在词的历史当中,它有比较特殊的代表意义。

    因为是众人在一起填词、唱歌,有时会有一点搞混。我记得那个时候当兵,会有出操的歌,唱久了你就很烦,于是有些人开始填词,会把早操歌变成一个有新的内容的东西。这种填词的方法,就有一点集体创作的性质,这个人编几句,那个人又编几句。各位会发现有一首词,有人说这一句是冯延巳的,有人说这一句是李后主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就因为当初歌词的创作过程没有在意所谓绝对的个人创作性。在填词的时候,有人说这一句如果改成那一句会不会更好,大家觉得好像是更好,于是就换了,所以那一句可能是别人的句子。各位注意,今天我们至少提到的晏殊、欧阳修、冯延巳,都出现过这种现象,就是你可能在别的文学史书中发现这一首词不是冯延巳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尤其在词的早期,它非常不强调个人创作性,而是在一个共同的音乐环境里大家去玩。

    我这次选了两首冯延巳的词,我希望大家感觉和印证一下我刚才讲的,就是到了词的时代,中国文学以自恋的形式出现。什么叫做自恋?在我们的文学形式当中,在我们的美学形式当中,过去很少有人谈这样一个字眼。也许在希腊的文化里有所谓自恋传统的美学讨论,可是中国对这个谈得很少,大概在儒家文化里,对于自恋这个名称不会有好的评价。可是各位读一下,我觉得你去判断一下我讲的所谓的自恋、耽溺,甚至有一点颓废,它们的意义大概是什么。

    一种生态美学

    冯延巳的词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典故,各位可以读一下第一首《鹊踏枝》,去感觉一下五代词最早的精神导向。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我发现好多的词都在讲春雨,因为宋代以后,整个文化的中心很明显地从北方转到南方了,定都长达上千年的长安已经完全没落了,所谓的关中,所谓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随着五代完全破落了。所以我们看到开国的宋不再是定都长安,而是定都比较偏南方的汴梁城,汴京,而且有一条大运河开通,必须要连接南方的经济命脉,所以你可以看到文化中心的南移。这个南移的中心使得原有的北方塞外的文学景象,慢慢转成江南的文学景象,而这个景象常常发生在初春春雨连绵的季节,它会对人的心境发生影响,我称之为一种生态美学。

    我想大家记得李后主写的最有名的句子:“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样的句子也是跟冯延巳的意境完全一样。为什么是“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就是每一年到这个季节,因为春雨连绵,因为春天的花慢慢在萌芽,而感觉到自己生命中内在的非常复杂的心情,好像是眷恋,又好像是颓废的东西。所以我们没有办法解释这个惆怅是什么,这个惆怅不必要有事件,它跟我们读《长恨歌》里面的情绪不同,《长恨歌》的情绪都必须有事件来引导。所以“君王掩面救不得”是事件本身,是跟事件有关的。所以到词的时候,把事件抽离掉,我们无法追问为什么惆怅,就像你在唱一首流行歌曲的时候,你不会特别追问说为什么这首歌在这里讲哀愁,讲情绪上的东西。

    而且因为经济的富有和政治上的安定,其实会构成他生命里更大的一个内在的感伤。一般人不太容易了解这样的逻辑,我的意思是说政治安定、经济繁荣之后,人其实会产生更大的感伤,因为这个感伤是回到自身的生命里面去做反省跟沉淀。凡是经济不好的时代,其实人是会奋发有为的,会去打拼的,所以台湾的分界大概也就在一九七零年代,一九七零年代之前其实很少人会惆怅。所谓的惆怅叫“闲愁”或者“闲情”,“谁道闲情抛弃久”,闲情是一个你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情。他用“闲”这个字,因为你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一个下午买一杯咖啡坐在那儿,然后看着窗外街头的阳光,说不出来你的落寞,那个东西其实是心情上的感觉。如果一个人致力于外在的追求,比如我们讲唐诗里有很多外在的追求,向外征服的东西,它反而不会有内在的这种感伤性的东西。所以一到五代以后,我们从南唐词、从冯延巳的词里,非常明显地看到惆怅、闲情这种字眼的大量出现。

    大家可以慢慢地感觉他的句子,“日日花前常病酒”,在春雨连绵的季节,当花一簇一簇开的时候,他觉得每一天的日子就是不断地在花前喝着酒。注意一下“日日花前常病酒”,完全是五代词的一个状态,就是文人不再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甚至连王维都很少这样的句子,他的句子都是人的生命的外放形式。可是到五代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内收的形式出来。而这个内收是感觉到向外的征服完成了之后,没有办法解决心里面一个本质的生命的落寞,它更倾向于哲学性的、或者宗教性的内省。

    我们前面曾讲到“颓废”这个词,我不太敢用,是因为这个词在汉字当中不是一个好词,我们说这个人很颓废,绝对不是赞美的意思。可是在西方的文化当中,颓废有特殊的美学上的意义,是说经过一个巨大的繁华之后,人开始转向于对繁华内在幻灭的感受,这个时候叫做“颓废”。颓废被翻译成中文是非常不容易被了解的,可是在整个十九世纪末的颓废美学,占据了西方美学里最重要的位置,他们在巨大的繁华之后,开始反省繁华的意义何在,有一点像我们刚才提到说,如果台湾是第一代打拼,第二代守成,大概慢慢到第三代,他会开始反省他的意义何在,他会出现一个对生命更本质的幻灭感,会生出对于财富、权力追逐的某一个沉静下来的力量。我们刚才讲到的韦庄、冯延巳,他们都是皇帝身边的贵族,这些人对于在现实生活里向外的征服,已经没有任何的缺憾了,这个时候心灵上的空虚感、缺憾感会变成他们创作的源流。

    唯有写“颓废”

    我们不必说喜欢不喜欢这样的美学,我们只是说当文学已经创造出李白、杜甫、白居易之后,文学要往哪里走?你要写豪迈,大概写不过李白;你要写沉重,写不过杜甫;你要写叙事的磅礴,大概写不过白居易。可是有一个文学的东西还没有被开发,那就是内心的某一种“颓废”的经验。

    我现在已经把“颓废”加上了引号,就是说它是我特指的从西方文字的“颓废”字面翻译过来的一个内心经验的反省性。它跟我们汉字里讲的世俗意义上的颓废不太一样,所以“日日花前常病酒”其实是一个非常清新的画面,这个画面使我们看到了一个五代文人面对宋代的境况。这个“病”可能是在讲身体的病,也可能是在讲心里没有被治愈的创痛,或者一种无力感。

    我们提到南唐是当时最富有的一个国家,在五代十国当中它最富有,可是面对着北方逐渐强大起来的宋,它其实是感觉到没有希望的,我们知道李后主最后被宋太宗南伐,打到南京被抓的那个过程。他所写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这样一首词,其实可以把南唐词当中的颓废经验一下总结出来,就是说在政治安定和经济富有当中,另外有一种不可知的宿命感,以及对不可知的无力感。因为从现实来讲,南唐当然感受到面对北方强敌压境的这种无力,它不知道要怎么办,做什么,怎样跟北方相处。在这样的状况下,南唐词在文学形式上的颓废,当然也就不是毫无根据的。所以我们讲“日日花前常病酒”,是一个文人的写照。

    我在讲中国美术史时曾讲过这个时代,提到过《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也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作为一个朝廷的忠臣,他会每个月把领来的薪水发到各个妓院去,然后到没有钱的时候,化装成乞丐,到各个妓院去讨饭。这种形式就是我刚才要讲的“颓废”,它是感觉到生命的某种无助性和无告性。所以我希望大家通过这个背景去了解我们今天介绍的冯延巳,这些背景对北宋开国时期文学的影响非常大。

    北宋对南唐来讲是一个强敌,所以等到宋太宗南伐打下来,打到南京,抓走李后主的时候,是一个弱势政权被收拾的感觉。可是不要忘记宋本身开国也是一个弱势,因为它的北方有更强大的辽、金。所以宋后来为什么又接受了南唐五代文学的颓废经验,因为宋本身也在一个政治的压迫感之下。所以这个部分我很想在谈北宋词时跟大家说一下,宋跟唐开边的经验是非常不一样的,唐代开国的时候是不断开边,在唐太宗时代有六七十个向它朝贡的国家。可是我们看到宋代一开国就是向西夏、辽、金称臣纳贡,经验完全是不一样的。经验的不同使得文人士大夫去追求另外一种美学,这个美学其实也就是我们刚才讲的——生命里的颓废感。所以我想“日日花前常病酒”这样的句子,其实是今天我们在座所有人进入五代跟北宋词的最大的挑战。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喜欢这样的句子,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接受这个挑战。

    美学是不能勉强的东西

    所以当我们进入到五代词,从《花间集》一路进入到北宋词之后,很大的矛盾就在这里。我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抗拒这个东西,因为你曾经喜欢过李白,喜欢过白居易,所以你不愿意进入这个世界。各位注意一下,很多人认为“日日花前常病酒”的经验,是跟李商隐的晚唐诗的经验有关,可是我觉得不同,今天也很想跟大家分析一下。我们前面讲过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情,而“日日花前常病酒”呢,热情开始冷淡下来了。所以五代词里面的东西,是一个很炙热的火烧过以后那个冷灰的感觉。“日日花前常病酒”就是那个冷灰,它把热烈的情感拿走了。

    大家可以再做一点比较。一个诗人写出“春蚕到死丝方尽”,说明他还是有热情的,他要把自己包裹起来,他要自己不断地去吐那个丝;“蜡炬成灰泪始干”,说明他还要去追求,哪怕不断地流泪,为这个生命去流泪。可是到“日日花前常病酒”的时候,大概就真的心已成灰了。这是五代词非常特殊的一个经验。当然大家可以决定,在我们讲完五代词和北宋词之后,你是不是喜欢五代词,是不是还要回到唐代,我想这当然是个人美学上的选择。

    我刚才讲过,我自己也抗拒过五代词,一直觉得那个颓废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自己接受的教育一直排斥这个东西。但是忽然有一天对“南朝”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感觉。什么叫做南朝?南朝成为了文学传统和美术传统里面非常特殊的一个名称,这个名称是说,所有没有定都在北方的朝代,它有一个独自把经济繁荣稳定下来的自我期望,可它的无力感又那么深。这个对南朝的认识慢慢引导我进入到五代词和北宋词,我忽然发现五代词跟北宋词其实可能是更贴近我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