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和其它各种各样曲子。当守兵弄来一只箫给他吹时,沈岳焕痴痴地听了半天。于是看守者与他有了一种亲近。他在家排行第二,大家便喊他作“二哥”,又从他口里得知了他被抓的缘由。他是被仇家陷害的。早先,他的祖母曾许配给仇家,后来毁了约,两家为这事打了一趟堡子,①各自死了许多子侄。仇家遵祖上遗训,要拿他报仇。既然有了交情,又事出冤枉,大家便替他到上司处说情。结果同意出100块“乐捐”放人,并答应让他回家稍作准备,就来队伍上当兵。谁知出去后第四天,就传来了坏消息:“二哥”回家后第三天晚上,来了几个脸上抹锅灰的人,将他从家里拖走。第二天在坳上就发现了他的尸体,手脚和头被砍下,挂在一株桐子树上,显然是仇家所为。这事很使沈岳焕伤心。
这事过了不久,队伍里又出了逃兵。一个姓罗的什长,拐了枪逃走,被抓获。因保证交出三支枪以赎其罪,得营长宽大处理,用铁镣锁脚,仍在营房里留住下来。那天晚上,他让一个火伙作陪,到外面园圃里大便。那火伙在园门口等了半天,见仍无动静,叫他也不答应,一想事情不妙,便大声喊了起来:
“逃脱骡子了,逃脱骡子了!”
营长得知消息,立即悬出300元赏格,派士兵分头去追。沈岳焕和一些士兵充作一路,拿了器械,点燃火把,向后山追去。他的心轻轻跳着,感到一种兴奋,怀了一份希冀。他不为赏格,因为赏格能否兑现实在难说;也不认为非把那逃兵抓住杀死不可,他与他丝毫没有仇怨。仿佛这是一场游戏,不必害怕有什么危险。逃兵脚上戴有铁镣,行动不便,自己这边人多,手上又持有随时可致人于死命的器械。他只感到,这逃兵如果由自己最先发现,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
但搜寻结果却让人失望,他们只得空手而归。可是,等他回到住处,就得知逃兵已在另一条路上被逮住。第二天,这逃兵就被杀了头。有三个士兵是这个逃兵的朋友,曾帮他逃走,也受到牵连。照规矩这三人也该死罪,营长却突然饶他们不死,只各打五百,送进牢里,算是“运气”好。
见自己身边这些人,死的猛不然就死去,活的又偶然活下来,沈岳焕感到了生死的莫测。他想起不久前,一个士兵半夜爬起来,砍了同班士兵七刀。到后问他为什么杀人,回答说:“他骂了我的娘。”这是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大家都相信了。——按照湘西人的习性,凡无缘无故将辱骂加在别人身上,是免不了要用血去洗刷的。而且,凡轮到死的,无论是“土匪”还是逃兵,临死前似乎都不感到多少痛苦。大家全相信死亡能否轮到自己头上,全都是“命”。明白死亡已派定到自己头上时,谁都不缺少那份镇定与从容。在这些人中,相信自己还不如对“运气”、“命”的信托。想到这些,沈岳焕觉得有一点什么堵得心里发慌。
赏格发下来了。捉住逃犯的一组,得三分之一,其余出了力的分三分之二。得了赏钱,大家又围在铺子上赌起了牌九。望着他们兴高采烈样子,沈岳焕心里起了一点怀疑:为什么营长出300块钱,一定要把那汉子捉回来?捉来就杀了,大家又拿这钱赌博,究竟又是为什么?他知道,一切都是“规矩”。既然是“规矩”,就勿须再加说明,也不必再问了。至于这“规矩”由谁作出,为什么要这样规定?谁也没想到要弄弄明白。沈岳焕想弄明白,却终于无法弄得明白。
大约是在驻防榆树湾时,沈岳焕和他的堂兄沈万林分到了一起。沈万林大沈岳焕七岁,在军队里任弁目,属少尉级。他之于沈岳焕,半是堂兄半是妈。沈岳焕的睡眠、饮食和其它一些琐事,均得到他的照料。每天早晨5点,他都照例去摇醒沈岳焕:“弟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由于闲暇时间太多,沈岳焕有时也拿笔学写楷书,他便指导沈岳焕练字。他临过黄山谷的字帖,从他那里,沈岳焕知道了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许多书法家的名字。
沈岳焕只羡慕他的那套少尉级军服,在那上面生出许多幻想。
平时,军队里官兵军阶的不平等,早已使沈岳焕感到了许多委屈。不消说士兵违犯军纪,轻则罚站,重点的,军官便不由分说按倒打屁股。就连上街,军官们穿着马靴,高视阔步,“柝柝”在街中心走,自己远远就得预备敬礼,待军官近身时,得赶紧向路旁一闪,霍的一个立正,将手举到帽檐边去。那些刚刚爬上去的司务长、副官一类,为体味刚升官的荣耀,尚能高兴亲切地回礼,若是那些“校”字号的,或骑马,或步行,或站正,眼睛总是看着前面的虚空,只当没有看见。即便回礼,手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挥挥。倘若他们遇见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些,或即刻跳下马,或闪到路边,动作敏捷,态度谦恭,举手行礼,一丝不苟。堂兄是少尉级,若能穿上这套黄色军服上街,虽仍免不了敬礼,至少也可以用获得的尊敬,将受到的屈辱拉平。
可是,沈万林总是认真地劝他:“一个弁目,没有读过书的人也能作,不值得你眼红。你应该作副官长和更像样一点的。发狠一点练字,将来会成名家的,不单是可以卖钱………。”
这话很对沈岳焕的胃口,从此发奋练字。每天空闲时,周围的人们,或是一面围着烤火,一面闲谈;或是打扑克、赌钱,各人口里咒爹骂娘;或是蒙头大睡,鼾声高低起伏……,沈岳焕总要伏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埋头练字。
沈岳焕刚从副兵升为司书时,书记官很瞧不起他,常常变着法子从沈岳焕工作中挑刺。事后,沈岳焕便去找堂兄叙说心里的委屈。每当这时,沈万林便赶紧用手掩住沈岳焕的口:
“弟弟,受点委屈要学会忍耐!”他咬着牙,极力掩饰自己为沈岳焕所抱的不平,“要自己努力!……”终于不能再说下去。两人相处一年后的一天,沈万林一早跑来向沈岳焕辞行,说是要押送600块军饷回凤凰。他极高兴地告诉沈岳焕,自己已用补发的欠薪,给母亲换了一只金戒指,给家里妻子打了一副金耳环。与他同行的,有陈士英兄弟二人和唐仁怀以及一位会赌钱的痞子副官,这次他已赢了400块钱回家。沈岳焕便托他带一个包袱回家,里面有不能再穿的衣物,以及每日临摹《云麾碑》积下的40多张大字。
沈万林走后第四天晚上,沈岳焕伏在秘书处桌子上抄写一份公函,译电处的译员正和一个姓文的秘书在旁边下棋。不久,一个传事兵送来一份电报稿交译员译出。译员接过电报稿看了一遍,忽然用手搔着头,脸上即刻变了颜色。这时,正巧副官长走了进来。译员突然叫道,“副官长,他们全完了!”接着,他抓起电报稿,结结巴巴念道:“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二人死,一重伤。匪即其同伴陈士英兄弟,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
第二天,消息来得更确切。沈万林和唐仁怀当即就断了气,重伤的是痞子副官。凶手是陈士英兄弟二人。
原来,陈士英兄弟与痞子副官有仇,商定在路上找机会报复。他们平时与沈万林关系不坏,起初还曾在沈万林处作过客。由于担心沈万林告发,就下狠心将其一并了结。结果,两个作陪的死去,仇人反到获救。后来,沈万林带给母亲和妻子的金饰,成了自己的殓葬费。沈岳焕托他带回家的40多张大字,母亲怕见物伤心,终于也全烧掉了。
听到堂兄死讯,沈岳焕极其伤心。吃饭时,他跑到副司令官面前,大哭着请求立即捉拿凶手报仇。然而,人死终究不能复生,堂兄那熟悉的身影和他所给予的温情,只能长留在沈岳焕的记忆里了。
这时,湘西联合政府内部,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起初,第一军由田应诏节制。此人治军无方,并且不思整军经武,却花了许多钱在凤凰傍河修了一座新式花园,以纪念他的母亲,常常与幕僚在花园里饮酒赋诗。而张学济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沈岳焕所属第一支队尚能占领芷江东乡一带有优势地位的防地。此时,田应诏已将第一军指挥权交给了手下一位团长陈渠珍。陈渠珍读过不少书,头脑新,能干聪明,接手第一军指挥后,力图自强,军力大有振作。而第二军由于内部成份复杂,无力团结,张学济又在军事、财政两方面面临重重困难,而第一支队“清乡剿匪”,又只知道杀人,在地方上声誉极坏。1919年底,陈渠珍率部从麻阳开过,直逼怀化。第二军感到极大压力,又无力抵抗,便不得不退出芷江一带防地,向沅陵方面撤退。
这次撤退与上次移防怀化时情形自又不同。官兵上下一片惊慌,时时感到身后有人追来。怀化镇除了祠堂和庙门,街上各样铺子和住家大门,都紧紧关闭起来。警察不敢再站岗执勤。团防局的山炮,已经移到局门前安放。街上急匆匆走的都是兵。此时,他们思想出奇地一致,见到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就顺手捞走;脸上交织着既凶恶、贪婪,又盲目、恐慌的神情,全身关节不由自主地起着痉挛。
其时正值严冬,天上飞着鹅毛大雪。沈岳焕同其他士兵一样,用棕衣包裹了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匆匆赶到河边,匆匆上船,浮到河面上。五天后,第一支队又回到了沅陵。到沅陵后,第二军仍然呆不住,于是以“援川”名义,开到川东、鄂西一带就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年关已过,春天过去又是夏天。可是,第二军的日子却不好过,一到川边便与当地民众接了火。8月间,队伍开到鄂西来凤,又与当地“神兵”和民兵发生冲突。一个早上,来凤的“神兵”和民兵乘第二军官兵熟睡之际,手持斧头、菜刀、锄头,潮水般涌入兵营。全军除一个团先行过龙山布防外,自参谋长、秘书长、军法长、旅长、团长、营长以下官兵,全数被杀毙。这支杀人以万千计的军队,终于没能逃脱命定的厄运。
队伍开拔时,沈岳焕因人小,和20多个老弱病残官兵,在沅陵留守,办点后勤杂事,终于在这场劫难中死里逃生。
第二军既然已经覆灭,留守处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1920年9月,在得到军队覆灭消息的五天后,沈岳焕领了遣散费和随身护照,回到了凤凰家里。
后来,他回忆这一段行伍生活时说:我呢,一事无成,军队里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两个在光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作出可笑的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①沈岳焕刚刚独自走进人生,就置身于一个非理性的世界,生命全在死亡的铁磨下旋转,生与死全是那样突然。全不由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们自己作主,他们也不曾想到要自己作主。他们的理性世界一片荒芜。死的无声死去,活下来的,就那样昏天黑地活着。被杀的十分愚昧,杀人者也极其愚蠢。不明不白地杀人,又不明不白被人杀。然而,在当时,他们(包括沈岳焕在内)全认为这一切只是“照习惯办事”,“十分近情合理”。到沈岳焕意识到这是“许多人类作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应当是几年以后的事。然而,这一份血的经验搀入到他的生命里,再也无法抹掉了。
沈从文传……“焕乎,其有文章”?
“焕乎,其有文章”?
还是驻防怀化的时候。有一天,沈岳焕得到上面通知,要他从副兵连搬到秘书处去住。——他已被提升为上士司书,以后将在秘书处作事了。司令部设在杨家祠堂后殿楼上。他来到司令部,军法长、秘书长、副官长正陪着司令官,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搓麻将。见沈岳焕正怯怯地从门口挤进来,秘书长说:
“哈,我们的身小师爷来了。”
坐在司令官下手的军法长,名叫肖选青,一个又高又大的胖子,坐着似乎还比沈岳焕高出一截。沈岳焕早就认得他。每次,押送到司令部来的人犯连夜过堂,戴着墨镜,高坐上面主持审讯的就是他。他那巍然峨然的样子,每每使沈岳焕生出畏惧。据说他很有学问,可是临到杀人时,他却总是马马虎虎宣布一下犯人的罪状,在预先就准备好的斩条上,用朱红挥上一笔。没等犯人押出大门,便搁下手中的笔,一手撩起身上长衫的衣角,一手拿起泛光的白铜水烟袋,急匆匆跑出后门,穿过菜园,抄捷径抢先占据离杀人的桥头较近的一个土墩,去欣赏杀人时那“有趣”的一幕。看完杀人,回到司令部,又照例要和别人谈论一通犯人被砍头时的种种表现。末了,便是用刽子手在集上肉案上割来的猪肉下酒,喝得醉倒在饭桌边,害得副兵像狗一样在主人旁边守到半夜。
可是此刻,军法长却没有过堂时的那种威风神气,脸上堆着笑,平和地问:
“身小师爷,你叫什么名字?”
“沈岳焕。”
“哈,岳焕,岳焕。‘焕乎,其有文章!’”他摇晃着脑袋,拖着私塾先生读古文时的那种腔调,“我看,你就叫从文吧。”从此,沈岳焕就变成了沈从文。
“焕乎,其有文章!”语出《论语·泰伯》,为颂扬尧治天下的功德之辞。意思是尧以无为天道治天下,天道无以名,只有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这里的“文章”,是指经天纬地的事功。可是在当时,沈从文不仅谈不上有什么事功,而且腹中空空,就连狭义的小文章也还没有入门。
沈从文调到秘书处后,除了伏案抄写公文、习字,兴冲冲跟着别人去看杀人外,还有的是空余时间。但是,他不曾想到过读书,而且也几乎无书可读。身边那些“长”字号人物,似乎每人都有点学问,有的曾作过一两任县知事,有的去日本留过学,可是一来司令官不识字,二来这里也不是谈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