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却精神,所谓散文,就不过是一堆文字瓦砾,或者一个收拾干净的空房间而已。
散文的内涵,源于个体精神的丰富性。
精神并非单一的。我们说“这一个”,或者“那一个”,都说的是“一的多”。冷冽中的温暖,粗野中的柔顺,笑谑中的阴郁,明朗中的神秘……以协和显示不协和。精神无非加强和驱动最富于个人特性的方面,却不曾因此消解人性固有的矛盾。事实上,丰富就是矛盾。
“统一”是精神个体性的天然杀手。藉“统一”而求文化——文学的繁荣,不啻缘木求鱼。
马克思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会,面对出版界的“唯一许可的色彩…官方的色彩”,以激愤到发冷的语气究诘道:“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种存在形式呢?”
语云:皮毛去尽,精神独存。
我说:欲存精神,留彼皮毛。
散文精神对于散文的第一要求就是现实性。惟有现实的东西才是真实可感的。
缺陷是最大的真实。由于精神的犷悍,作家便获取了暴露全体的勇气。写真实本身是一场文化批判,削肤剔骨,势必在主体和客体内部同时进行。无动于衷的歌颂膜拜且不必说,说及批判,竟可以与己无关,——此等洋洋洒洒,貌似战斗的文字,其实乃蒙面的骑士所为。
生存的时空即构成所谓现实。
哲学家说,现实的是合理的。然而,现实又是必须加以改变的。
作为作家的一种生存方式,写作同样存在着一个变革现实的课题。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的三大勃兴时期:春秋、魏晋、“五四”,都是王纲解纽,偶像破坏时期。相反,极权政治,定于一尊,必然结束散文的多元局面。《文心雕龙》谓“秦世不文”,便是明证。
可见为文难,写真实更难,尤其在专制时代。
作家必须真诚。由于真诚,散文写作甚至可以放弃任何附设的形式,而倚仗天然的质朴。对于散文,表达的内容永远比方式重要,它更靠近表达本身。
散文精神因它的定向性而成为一种宿命。它高扬反叛传统的旗帜,以此鼓动有为的作者。可是,由于“死亡惯性”,也称惰性的强大势力,人们总是守在经典的食槽里,安于一瓢饮。
传统不是过往的故事,传统是现时性的。反传统必然同时意味着反时尚。构成传统秩序的东西,很可能有过生气勃勃的时候,然而一旦形成规则,便开始失去生命力。所以,作家只需遵奉自己的生命逻辑和思想逻辑。个体精神的介入,是对于传统和死亡的战胜。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创作才称得上是生命的奉献。
散文精神不平而非适意,偏至而非中和,鼓动而非抚慰。它敌视纪念,敌视模仿,而致力于即时的创造。创造性写作是一种叛逆性行为,形式的革新,原本便是精神鼓动下的文字哗变。
所以说,任何新生的艺术,其实已是再生。
3
散文面对大地和事实,诗歌面对神祗和天空。散文一开始便同历史、哲学集合在一起,诗歌则始终与音乐相纠缠。散文本属陈述,希腊人称散文为“口语著述”,罗马人称“无拘束的陈述”;诗歌却规避陈述,总是设法在事实面前跳跃而过。节奏和韵律于散文是内在的,却构成为诗歌的外部形象。就真实性而言,散文是反诗歌的,自然,同样也是反小说和反戏剧的。
在文学返回自我的途中,诗歌和小说日趋散文化。散文却无从分解,散文是“元文学”。
4
精神是一座炼狱。
精神使我们感受人生的苦痛,并由这苦痛感知自身的存有。
假如没有苦痛的产生,生命将仍然停留于睡眠状态。有所谓优雅、冲淡、超然,或曰纯艺术的笔墨,其实是王权时代山林文学的孑遗。
真正的艺术是撄人心的艺术,其本质是悲剧性的,正如强大的精神也是悲剧性的。任何精神对抗都无法战胜生命历史的极限,英雄主义唯在对抗本身。较之世上的悲剧,悲剧性的精神艺术更内在,因而也更深沉。
苦难不可测度。
精神不可测度。
苦痛不是一次性表达可以倾泄净尽的,甚至相反,通过表达方才深入地领受到了苦痛;于是不得已,只好再次作更深入的表达。在这里,表达既是诱惑与追逐,也是压迫与逃避。在持续不断的追逐或逃避中,创作随之深化。
蒙田称自己的集子为Essais,一般汉译为“尝试”,实质为探索——深入过程中的一种探索。
5
散文是精神解放的产物。当时代禁锢,端赖个人的坚持。
在文明批评史上,西方论“出版自由”如弥尔顿者大有人在,却未尝有过“创作自由”的呼吁。因为,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创作是自由的。
作家因自由的感召而写作。
自我坚持,可以免于在自然的生命状态中沉没,自然状态即庸常状态、奴隶状态,而非主人状态。
写作由来是主人的事情。
自由与独立相悖相成。
随着文明的演进、报业的发达,散文有可能出现空前的盛况。但是,近世报刊发表的大量大众化形式的散文,正如西人所称,只能算“文章”(article),与我们惯称的“散文”(Essay)并不相同。
近世文明有一种泛化倾向,风气所及,散文写作亦不可免。泛化的危险就在于:消灭个性。
精神生命的质量,决定了散文创作的品格。
散文的人是形成中的独立的人,自由的人,多面的人。
惟有散文的人,才能写出人的散文。
一九九四
《散文与人》首次刊发“胡风骨干分子”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张中晓笔记藏于何满子先生处,虽由作者生前编就,然颇杂乱,后经路莘女士重编并校正。我最早阅读全稿,从中精选近万字,编出序号发表。发稿后,作《存在的见证》一文,较早介绍张中晓的思想。
同年,广东设“秦牧散文奖”。作《略论秦牧》一文,发表批判性意见,刊于《文艺争鸣》杂志。
存在的见证
在这样的岁月中,没有任何比荆冠更可爱、更美丽的东西……
——涅克拉索夫《母亲》
1
人生苦短,竟都顽强地致力于一种保存;穷达贤愚,概莫能外。
有这样一具病弱之躯,从来未曾尝受过青春的欢乐,便已届垂暮之年。对于这生命,大约他也有着不祥的预感的吧,临出远门的时候,这样对他的父亲说道:
“父亲,我活了三十五岁,除了三本笔记,再没有什么可以存留的了。您为我好生放着,或许将来会有点用处……”
第二年,他就死掉了。
阔人保存的是权杖、华宫、珠玉、美女,甚至尸体;而他保存的,唯几个小本子而已。
2
张中晓——
倘使不是一只扭转乾坤的大手把这个名字写进一条叫作“按语”的东西中去,世界上不会有人知道他。
当然这是一种假设。倘使名字与手无关,他根本不可能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要犯,于是也就不必坐牢,不必承受后来的种种灾难;他会成为一位权威理论家,以等身著作赢得人们的妒羡。但当然,这也是一种假设。一旦脱离了人生战斗而仅仅满足于符号概念的摆弄,所谓理论家者,充其量只配是一只雄视阔步的火鸡,决不会成为鹰隼的。
3
张中晓是鹰隼。虽然失去了在世间搏击的机会,但是,他拥有另一幅天空:三个笔记本便是他的羽翼,为他留下挣扎着飞行的带血的记录。
由于在那场著名的围猎中被猝然击中,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敏了。从地面的草丛到天际的云翳,他都逐一地搜寻过;他必须学会从风声中听到弓弦的颤响,从阳光的飞瀑中看到羽箭的闪光。他从伤口中发现世界。世界呈环形包围他,重重叠叠,他便往不同的方位切入,直达事物的内质,并从中找到一种可怕的网状的关联。形而上学在哲学家那里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而在他这里,则紧连着自身的生命,稍稍剥离,便见血肉模糊……
他喜谈政治,而且几乎一定是古代政治。在他那里,好像距古代更近一些。关于政治,所谈的范围似乎颇褊狭,完全集中到政治哲学,尤其政治道德方面。他总是不忘把政治同权力联系起来,而权力是恶的:不是强暴,就是虚伪,即所谓霸道与王道。其实,两者都是同样通过对个人自由的干预来维持“天下太平”的。他说道,政治的道德性存在于纯粹理性领域,而在实际运作中,就只余流氓的跋扈了。
至于经济方面,他极少触及,最注目的一处是:“某些经济学家的学说由于沉迷于抽象之中,忘记了人,忘记了领有并应该相授一切财富的人。”各种经济学说,无非环绕数学和逻辑推演,没有谁用如此简洁而丰饶的字眼来加以表述:人。在五十年代后期,这个批判性结论无疑具有爆炸性的力量,但是它藏在一个语言的铁壳里面,沉默至今,而仍旧无人知晓。有一个叫沙夫的东欧人,十年二十年以后,同样以“人”作为一种体系哲学的中心来建构他的理论,那结果,居然震动了大半个世界!
文化问题一样是人的问题。不同于学者的是,张中晓没有把文化看成是无所不包的自在的生成物,而是视作不同文化群体自为的和互动的过程。他特别重视国民的文化性格和文化心理。人们的恐惧、盲动、谨慎、温和、折衷、顺从等等,在他看来,都是统治集团的强迫主义和愚民政策的产物。这中间,当然也还有文人集团的参与。他对先秦诸子如申韩老庄一流的批判,用的简直是庖丁刀法,洗练而深刻。他认为,中国的古文化,无论如何智慧和高超,要害是没有通过个人,也即在于扼杀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对人是陌生的、僵硬的、死相的。
还有哲学、宗教、艺术、美,议论所及,都是历史的陈迹。一个狂热而荒芜的时代,在他的字行中间一下子跳过去了。简直不存在一点具体的面影。然而,那文字,却又都处处唤起我们关于自己的曾经活过的记忆。
对于张中晓,写作是苦难的历程,或者可以说是绝望的煎熬。不要说带着凋残的肺叶执笔,备受生理的痛苦;也不要说作为戴罪之身,十面埋伏,动辄得咎;即使历尽艰辛写将下来,结果还得像陈寅恪说的“盖棺有期,出版无日”。思想是现实的产物,它的生命,全在于参与现实的改造,而要像藏匿的文物一般等待未来的发掘,则远违了创造的初衷,失去其固有的意义了。更何况,思想过的东西未必都能写出;而写出来的思想,又往往因为要回避危险而必须锉减原来的锋芒呢!
幸好还有锋芒!
4
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活,人是很容易堕落为兽的,像张中晓这样备受舆论的打击、镣铐的拘囚、亲人的歧视与疾病的折磨者,很难想象不会变得浮躁、乖僻、颓丧、不近人情。
然而,圣徒就是圣徒,魔鬼就是魔鬼。
他的思想确实具有火和金属的性质,但至刚至烈处,乃有水一样的至爱柔情。他爱人类,即使遭到弃绝,这份深沉的情感依然支持着他,直到生命终结。所以,他才不断重复地说到道德,说到良知,说到使命和责任。在一个陷于仇杀的时代里,有谁向我们说过这一切呢?而我们,又何曾想到过向自己和可望得救的子孙负责?
这个虔诚的道德论者,人成了他唯一的信仰。他的目光,总是犀利地穿透把人抽象化了的虚伪的群体结构而投向个人,复杂的生命个体。他谴责历史上无数显赫的帝国的罪恶,正在于它们以国家的至高无上的利益吞噬了个人的存在。他说:“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他对中土玄学的批判,也正因为它以一个“统一”的思想体系消灭个人自己;他认为,申韩的功利的原则是毁灭道德性的,而庄子的下贱的原则,则从另一形式放逐了道德性,结果泯灭了“人生的庄严感”。
人即个人。个人是不容亵渎的,然而竟遭到了亵渎!于是,他面壁呼吁建立“道德的民主”:在对于人性有获得个人自由的能力的基础上,关怀他人,尊重他人,以期获得基于和谐而不是基于胁迫的社会稳定性。“道德的民主”这个概念,纯属于他的创造;而作为乌托邦思想,却早已在人类的梦境中艰难辗转了几千年!
在论及“道德的民主”时,张中晓特别对“容忍”和“仁慈”作了比较。他认为,仁慈是一种恩赐,而恩赐是反道德的;容忍是人对人的关系,完全出于自由的心情。但是,主张容忍,并不排除正义的憎恶和对压力的反抗;不然,人性的道德就会变得萎软无力。事实上,多年以来,人道主义本身不就是一只极力逃避追捕的左右奔突的惊怯的兔子吗!
5
就在周围接连不断的鼓角声中,张中晓伏在黑暗里写下这一切:他的沉思,他的冥想。作为战士,他失去了战场;作为演员,他没有观众。而作为人,也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剩下的权利,就只有呼吸和思想了。
因为思想,所以活着。——这是思想者的骄傲呢,抑或思想者的悲哀?
6
我知道张中晓为什么要着意保存三个笔记本了。作为生命个体,那是思想剩下的最后的灰烬,所谓“此在”的唯一可靠的证明。
20世纪50年代,中国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青年知识者。他纯净、正直、热情,结果因追求真理并有所泄露而罹祸。在一个高度重视意识形态的国度里,思想犯所受的惩罚,并不比政治犯或刑事犯更轻一些。只是,他没有向命运屈服;在极度艰难中,终于为自己挣到了一截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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