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对莫斯科大学的情况,有着详细的记述。这是一所伟大的学校,给世界贡献出了一批富于头脑的人物。为了对付他们,政府安置了特务网,还有政法委员会之类。思想与青春结盟是可怕的。希特勒根本不把成年人放在眼里,贬斥为“迷失的一代”,而致力于毒化和争取青年,他说,德国青年应当“像猎犬一样敏捷,像揉过的皮革一样坚韧,像克虏伯工厂生产的钢一样经受过锻炼”。这些青年什么都具备,就是不具备思想。1933年4月,政府明令规定大学生必须加入大学联合会,还须参加四个月劳动锻炼和两个月集体军训。教师也有统一的组织,主掌管人员进行苛刻的挑选和培训。1933年至1934年,纳粹党在大学进行了一场清洗运动,有六分之一的教师被解聘或被迫辞职。有意思的是,大部分教授竟公开表态支持政府。著名哲学家,80年代以来在中国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的大师级人物,可耻的海德格尔,在弗顿堡大学发表校长就职演讲时说:“任何教条和思想,将不再是你们生活的法则。元首本人,而且只有他,才是德国现在和未来的现实中的法则。”斯大林对大学的控制一样严密。在苏联高教部的十六个职能司中,属于思想统制方面的大大超过半数。所有学科的教育为政治教育所笼盖、所渗透,因为这是不能不服从于制度的总体的集权性质的。
集权主义者无不重视意识形态,重视宣传。希特勒在政府中首先设立的部,就是国民教育和宣传部。据说,我们今天使用的“宣传”(propaganda)一词,即从中世纪在罗马设立的传播天主教信仰的专门机构演化而来。可见,思想以及对思想的控制,都是中世纪的遗产。图书审查、禁书、焚书,在中世纪已经相当流行了,《禁书目录》委员会,犹如宗教法庭一样声名赫赫。但是,焚书在当时只是零星进行,像纳粹德国这样狂欢节一般的盛况,是从来未曾出现过的。1933年5月10日,时值午夜,成千上万名学生高举火炬,游行到柏林洪堡大学对面的广场。广场上,小山般堆满了书籍,他们把火炬扔进书堆,然后像添加柴禾一样再不断地把书往火里扔。据统计,大火吞噬的书籍多达二万册。纳粹党领袖之一戈林对大学生说:“你们干得好!在这午夜之际把过去的精神付之一炬,这是一次强有力的、伟大的和有象征意义的行动……”其他的大学城,也相继举行了“焚书日”。鲁迅曾经把国民党法西斯分子称作“希特拉的黄脸干儿”,查查家谱,其实秦始皇爷爷的“焚书坑儒”,倒也不失为伟大的经典之作。只是大不敬的人从来便有,如唐诗写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就是嘲笑此举的愚蠢的。在电子出版物相当发达的今天,我们不是有更充分的理由,回头傲视希特勒及其党徒吗?问题是,这些大独裁者,仅仅凭了他们的无知与专横,便可以如此一再挑战人类的尊严!
知识分子算什么东西呢?他们不过是些沙石泥料,既能用来筑造辉煌的圣殿,自然也能用来砌做污秽的粪池。为了便于控制,德国在1933年便成立了德国文化总会,下辖文学、音乐、电影、戏剧、广播、美术、新闻等七个协会。总会章程规定“必须由国家领导”,因此名为群众团体,实系官方组织;总会及其下属各协会的决议和指示,对会员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倘使你是文艺家或是新闻工作者,不参加组织或被组织开除,都意味着停止演出或发表作品,甚至连一张购买油彩的票证也弄不到。苏联也成立了同样性质的文艺家组织,时间不早不迟,正好在30年代初,这也算得是历史的巧合吧。在苏联大清洗期间,一批卓越的作家和诗人失踪了。天生叛逆的札米亚京,幸好提前逃到了国外,不然,即便保持缄默也很难活下来。作家协会对于作家是严厉的。它挥舞无形的大棒驱走了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恫吓怯弱的帕斯捷尔纳克,还有固执的索尔仁尼琴,把天才诗人布罗茨基拒之门外,让他做苦工,流浪,劳改……斯大林以党内最高的领导地位成了文艺界和学术界公认的权威,许多学术问题,以及与此相关的人物的命运,都必须通过他作最后的裁决。希特勒和他一样,在德国,也是文化艺术领域的最高仲裁者。他们是敏感的,他们确实有能力从隐蔽的地方发现自由思想的踪迹,虽然许多时候神经过敏,被自己虚构的影像所欺蒙也是常有的事。拉斯科尼夫从巴黎发出一封致斯大林的公开信,谴责道:“您残酷地消灭了一批才华横溢,唯不合您本人脾胃的俄罗斯作家。”巴别尔、皮利尼亚克、科尔佐夫、迦尔洵、梅叶尔霍尔德、特列基亚科夫……那么多人,死后多年才由官方恢复了“名誉”,但是他们如何死法,广大同胞迄今一无所知。《大恐怖》一书的作者康奎斯特,于1990年发表关于苏联肃反时期的一项最新统计结果,计数如下:
1.1936年末,已被关押在监狱或劳改营中的人约五百万;
2.1937年1月至1938年12月,被捕者约八百万人,其中约一百万人被处决,约两百万人死于劳改营中;
3.1938年底,在狱中约一百万人,在劳改营中约七百万人。
这些数字,并不包括在农业集体化运动和饥荒中被流放、处决和死去的人,也不包括此后在1939至1953年间被处决、死于劳改营或被囚禁的人数。希特勒说:“恐怖是最好的上帝。我们在俄国人身上就看到这一点。”对于具有自由思想的文化人,纳粹当局同样是成批处理的,开始时好像颇宽容,采取“打招呼”的办法,分期公布被开除国籍、成为不受法律保护者的名单。至1938年底,被迫流亡的人达八十四批,共计五千人。爱因斯坦、亨利希·曼、托马斯·曼、布莱希特、茨威格、霍克海默、阿多诺……最优秀的种子离开了德国的土地,唯有少数留在国内,艰难地捍卫内心的自由。
在最恐怖的日子里,思想和思想者陷身于逃避迫害的途中,却依然顽强地表达着自己。冤家路阔。自由思想存在一天,逃逸就只能是一种形式,在本质上它是进攻的。活在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中的古希腊精神、观念与艺术,难道真的是历史残留的余晖吗?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为逃避审查官的审查,曾经一度给自己的诗加了副题,当是译作,于是也就发表出去了。德国雕塑家巴尔拉赫,1927年接受建造大战阵亡战士纪念碑的任务,在巨大而庄重的碑石里,他把战争留下的创伤,悲痛和愤怒深深地镌进去,唯独缺少政府所要求表现的崇高。当然,这种逃避的艺术,最终还是逃不过纳粹的眼睛,1935年,纪念碑被拆除了。中国的鲁迅,在“党老爷”的刀锋底下写作杂文,变换笔名,使用曲笔和反语,创造了一个平民战士与东方传统和权力社会针锋相对的壕堑战术。他声称,他不做许楮,他得“躲”起来。为了保持思的完整,文章发表前,他说他是自行抽掉了几根骨头,完后再由审查官老爷抽去的。那结果,有时候是连他也预想不到的坏,一篇长文只剩下一个头。无论对谁,幸与不幸,到底是有骨头的。思想就是骨头。
面对无止期的迫害和恐怖,具有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是很少有人坚持到最后的。由自己把思想扼杀于思想之中,这时,唯有这时才开始真正的逃逸。只是在这里,思想已不复成为思想,而是意识形态,是权力政治的一部分了。二战过后,爱因斯坦拒绝同德国恢复关系,包括科学机构在内,是有着一个自由思想者的理由的。因为在他看来,“德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集体来看——他们的行为并不见得比暴徒好多少。”思想知识界的这种普遍放弃、逃逸、堕落的行为,带给一个民族的影响是致命的。所以,流亡在美国的托马斯·曼,在1945年5月纳粹战败,举世狂欢,到处是拥抱和祝福的时候,却沮丧地垂下头颅。他借“一个德国人”说出了他深沉的怆痛:“他思忖,这种普天同庆对于德国到底意味着什么?在经受了这种种磨难之后,她还要度过多少黑暗的岁月,多少无力自省的年代,多少罪有应得的屈辱的日子?当他想到这些,他的心感到了一阵抽搐……”
思想是柔弱的,正如思想者处于无权的地位。如果思想者一旦掌握了权力,或者思想建立了它的霸权话语,固有的自由行程便告中断了。作为思想,它可以被折断,但自始至终是正直的;可以被粉碎,却永久保持着坚硬的质地。只要称得上思想,你便无法置换它,消灭它。正因为思想能够这样以弱质而存在,所以是强的。
但是,在一体化的社会里,思想和思想者毕竟是一个异数,一个变数,其实是极少数,也可以称“一小撮”。尤其在一个专制的国度里,哪怕是开明专制罢,如果“思想者”可以多得像集市里的商贩,乐呵呵地唱卖他的货色;或者如舞池中的舞者,一意奔逐于主旋律;或者像大街上的巡警一般,威风凛凛,所到之处,秩序井然,那么作为一种精神界的现象,它是可疑的。
一九九九
为纪念五四运动80周年,作《五四之死》(后改作《五四之魂》),计8万字,首刊《北京文学》,再刊《书屋》杂志,有香港及大陆两种版本。
《五四之魂》高度评价五四新文化运动,认为它是中国现代意识的一个重要源头。文章对五四一代,代表人物陈独秀、鲁迅、胡适以及此后不同历史阶段的代表性人物及有影响的思想理论作出评价,描叙了五四精神渐次衰微的历史,最后做出回归五四、重振知识分子精神的呼吁。
本文虽系《北京文学》特约撰写,内容及写法带有思想史论的性质,但是就动机而言,仍在于对九十年代以来学界的犬儒主义倾向的批判。书中所选,为最后两节。
五四之魂(节选)
后文革:一个倒影
十年“文革”,终于梦魇一般过去了。
1978年,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宣告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路线,代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转折,然而相当艰难。当时,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种马克思主义常识的提法,尚须通过党报审查,而且迂回曲折,由此可见一斑。一个叫作“思想解放运动”的运动,以大胆而谨慎的态势在全国展开。在短短两三年内,竟然打破了不少禁区,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多个领域内取得相当的成果。“凡是派”一词,它的出现和销匿带有象征意义。从此,“阶级”宣告取消,“政治运动”不复存在,大批错案陆续获得清理和平反。“黑七类”和众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以告别残酷的现代“种性”制度,而无须顾虑在生存空间中被“划清界限”了。人民公社解体。数万万农民以退为进,摆脱集体的束缚,恢复了“男耕女织”的自由;或者以流民的形式,汹涌进入现代都市。“个体户”出现了。中外合资企业出现了。股票和期货市场出现了。“经济特区”在南方和东方海岸先后亮相。留学潮出现了。爵士乐队和时装模特出现了。在大学生中出现“萨特热”。意识形态的缺口愈来愈宽。西方现代思潮犹如季候风,再度吹入中土。在城市,在乡村,在机关学校,到处都可以听到冰河里解冻的嘶嘶声……
知识分子地位有了明显的迁升。他们从被贱视、被管制、被奴役的地方走来,经过长长的荆棘路走来,参加北京召开的文代会和科学代表大会。在大门外和走廊里,他们抱成一团,彼此抚摩伤痕,泪落如雨或笑逐颜开,庆幸自己以致整个群体的解放——他们称为“第二次解放”。在初照的阳光底下,他们书写和欢呼:春天!春天!文艺的春天!科学的春天!……
胡风“集团”分子和庞大的右派分子群的平反,在知识界是一件大事。苦难成了庆典。知青出身的作家和学者风华正茂,然而,他们也都有着上山下乡的历史,有资格使用一本美国文学史的题目,就是“流放者归来”。还有“文革”前的地位显赫的老干部,由于在运动中几乎无一不是“走资派”而被打倒,于是登台就成了“复出”。他们成了知识分子的头脑和骨干。在各级组织的领导岗位上,他们恪尽职守,由于他们的声望和成就,而被吸纳到政协或别的具有政治影响力的地方。如果“利益”这个经济学字眼是一个中性词,而可以随意用于社会学方面,那么不管如何的“失而复得”,这些知识分子都可以称为既得利益者,而知识分子群也都成了既得利益集团。长期与阶级斗争相伴随的教育环境,使他们的知识结构显得比较单薄粗陋,缺乏深厚的修养,难得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气度。在斗争中,他们难以自持,心灵受到玷污,人格遭到扭曲,这在“文革”前和“文革”中的表现是可以得到足够的证明的,总之,“曾经沧海难为水”,习惯于在某个环境中生长的生物,即使一旦改变了环境,也仍然要带上被环境改造的痕迹,何况环境的迁变在短期内也不可能怎么彻底。《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便坐不下来,当这批人物获得命运垂青的时候,大多进入中年,部分已届暮年。加上这样一种生理上的不可抗拒的因素,所以,除了极少数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以外,知识分子普遍为一种满足感所支配,基本上趋于保守。有的甚至环境愈见“宽松”,心态愈见保守,未必一定在“文革”般的专制时期便如此。只要回到组织之中,这是最普遍的心理。当时,在知识界有一个很流行的词,叫做“心有余悸”,与其说是害怕冒险,倒不如说害怕失去。这种状态与五四一代那份激浊扬清的气概比较起来,不啻霄壤之别。
80年代初,先后有过“反自由化”和“清除污染”的不叫运动的运动。知识分子中一时形成的那般对“反右”和“文革”的带有某种自叙成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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