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姜东霞
【,】
1、芜市看守所
囚车径直开进看守所的大门,向右拐了道弯停了下来。
这是凌晨四时。
去往号房的通道被一个连一个的铁门挤得十分幽长。影子投在铁门上,如同地狱之光笼罩在心里。米兰感到自己正朝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走去,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惧和绝望从她杀人以来,第一次严实地覆盖下来。她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惧怕的除了那种金属之声而外,就是走向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现在自己正朝着这个地方一步步地远离人群和记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
女干警在17号房门前停下来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米兰。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铁门哐当地开了,屋子里飞散出许久不见阳光的气味。干警用一只强光手电照着通过天井,然后来到另一道门口。
电筒的光亮迅速地扫过黑暗中一个个滚圆的脑袋时,村庄的瓜地就反映在米兰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米兰向外吐了口气,她的嘴张开后就没有再合拢。黑暗的恐惧加深了。她靠在门栏上,就听见了心脏撞击胸骨后,弹到门栏上的沉闷之声。
2、死亡色块(1)
腊月的早晨,寒冷渗透了骨髓。
号房里的人刚刚起床,铁门就哐哐当当地开了。在女人们的记忆中,这个破碎的声音不止一次地在某个清晨悄然而至,如一道电光那样划破时间以及时间里所有破碎的关于生命和死亡的记忆。这样的声音如同黑暗的门印着一道陈旧的痕迹,一道关于死亡并永久地连结着哐哐当当之声的不可抗拒的痕迹。
两个全副武装的干警站在声音之后的寂静里。
07号僵在从窗口映入的那道微亮之中。
吴菲手忙脚乱地抖搂着毛巾走到07跟前,示意07洗脸。07没有看她。
07的脸上有了些鲜活的颜色,那些颜色在一个瞬间聚合在她的脸上,然后如尘垢一样脱落,最后只剩下了灰白。这种颜色固定下来一直留在07的脸上。
干警叫了07的名字。
07像一棵朽坏的木桩那样挺立着。
干警在停顿的间隙又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07的目光在天窗的玻璃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她缓缓地走到两个干警身边。出门时她回头朝号房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如空洞的时间开了一道黑暗的口子,那是黑暗覆盖黑暗后狭窄而没有了边际的黑暗,是漆黑中永久的没有尽头的绝望。
过道上回荡着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沉重的金属声和警车的长鸣远远地消失了。
早饭已经开过。女人们站在天井里,几只乌鸦扑打着从高墙外的松树林飞过看守所的上空。
米兰自然不会知道金属的声音和警车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她更不会知道07此去后将不再回返。07号被带走之前的眼光经过记忆之后,更加阴暗幽深。米兰分不清那是活着的人的眼光,还是死不眠瞑的幽暗之光。她在这种眼光的阴暗中昏昏糊糊地发着高烧。
有人将米兰抱起来,用一个小匙撬开她的嘴,一团苦涩的东西灌了进去。
郑大芬摇晃了米兰几下说:“你这样不禁弄,真是让我们感到扫兴别让我们太无聊知道吗?这是坐牢不是让你来享清福的。你这个母狗”
米兰昏沉沉地睡了。
依然是村庄。大雪。雪怎么越下越大。米兰记起来了,自从杀了柚逃回村子,雪就没有停过。天已经黑了下来,可窗外的雪光却那么的亮,亮得跟早晨似的让人无法睁眼。依然是奶奶的小木屋。火坑里的柴草已经燃尽。奶奶蜷睡在一张摇晃不定的小木床上,她翻动身体时弄出一串吱吱嘎嘎的响声,使米兰感到非常不安。她已经丧失了杀人时的那种亢奋和敏捷。她甚至怀疑身高一米八几的柚是否就那样轻易地死了。他没有说一句话,手无力地在空中抬了抬,似乎想减少垂死前那条红布带子给他造成的呼吸上的痛苦。然而他只是抬了抬手,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比一只鸡断气的速度还快。
米兰继续给奶奶做寿鞋。她的目光落在歪扭的针脚上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被一种平静掩盖了。她觉得在被枪毙以前,做完这双鞋就是对奶奶养育之恩的全部回报。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临刑前更能表达对奶奶的全部感情了。奶奶穿上这双鞋躺进棺材,肯定会无比安详。想到此,所有关于死亡关于恐惧的感觉就变得柔软起来。死亡不过是对恐惧的抗争过程。现在这个过程既然已经如此柔软,那么恐惧就不再像恐惧了。
奶奶翻了翻身子嘟嘟哝哝地说:“睡吧,还有的是时间,黄土才刚过我的膝盖骨呢。”
西屋的牛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叫了,声音悠扬地飘荡在雪地里,像一件古老的乐器抛出一个灰暗的泛音。这种与生俱来已经变得灰暗的声音,一直伴随着米兰的成长。而现在这个声音却蕴含了生硬、遥远、不安和恐惧,如同无边的黑暗那样席卷了村庄和米兰。
雪地里汪汪的狗叫一声比一声紧,像是撕抢着什么。她惊惶地站起来。有人朝小屋跑来,喘息声在雪地里形成一道道弧线向外扩散。
米兰的叔叔撞开门时,风和那声音也就灌了进来。那个时间里,她和叔叔都颤颤巍巍地看着对方,他们在短时间里无法预料来临的劫难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米兰在叔叔扑打出来的热气里,转面去看一边翻身一边嘟哝着说话的奶奶。然后她嗖地冲出门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个时候只有跑才是惟一的出路。于是她无头无脑地在雪地里奔跑。
米兰在拼命奔跑的时候跌倒了。她一直伏在雪地里。她的双目被强烈的闪亮刺得一片漆黑。她干脆就放开四肢伏在地上。这样她便有了一种彻底的松弛感,这种感觉让她的大脑出现了空前的空白。
实际上米兰被捕时,公安干警用一只在雪夜里更显光亮的手电照在米兰身上,米兰居然浑然不觉。她深陷在枪声给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无知的震动里。事后她知道那是恐惧给她造成的抵抗恐惧的新奇感。电筒的光芒晃动在雪地里放射出来的那些斑斓色彩,连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在后来米兰的生活和记忆里一直穿越不止。
公安干警喝问:“你是不是叫米兰?”
米兰只是觉得自己的眼皮子张合了一下,便又恢复到先前的黑暗之中。她仍然伏在地上没有动,她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弄清眼前的声音与枪声到底有多远。直到眼前的声音更加清晰和明朗。
2、死亡色块(2)
“起来!听见没有?”
其中一个公安干警用手将米兰提了起来。
“米兰是不是你?”
这声音听上去十分浑浊,让米兰感到糊里糊涂,她软塌塌地颤抖着两腿说:“是。”
公安干警就借着手电的光宣读了逮捕令。
雪比先前更大了,纷纷扬扬遮蔽了黑暗的天空。狗的叫声从村子的角落里传出来,这声音在大雪纷扬的夜晚使米兰倍感亲切。
3、17号房新岛主
米兰醒来已经是下午。
07死了。号房不可一日无主。在米兰沉睡的时间里吴菲作为新任岛主的地位被确定下来。米兰睁开眼时正好看见吴菲坐在那里训话,岛主就得像皇帝那样威严地坐着然后发号施令。
吴菲说:“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进来的每一个没有经过洗礼的新鬼,和那些鸡脚狗手不跟我们一条心、专门想着去立功、胆敢背叛我们的人。”
女人们给了她一阵掌声。
吴菲沉吟了片刻对着郑大芬说:“你我谁做岛主都一样,是吗?”
郑大芬早已没了争夺岛主的雄心,她自知不是吴菲的对手。再说郑大芬也想清楚了,这岛主是专让死鬼来做的,别的号房不知道,17号房就是这样的。07死了,你个杀人犯也快了。就凭你离死不远了你也该做这个岛主。想到这些郑大芬感到十分舒坦,便连声说:“不敢,不敢。怎么说都该你坐那儿。”
吴菲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女人们便散开了。
吴菲仍然坐在那里,这会儿她正百般无聊地想着外面发生和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事,她的眼睛就撞上了米兰的眼睛,她突然就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朝已经躺下的乔萍萍嗯呀了两声。乔萍萍越过几个人爬到了米兰跟前,她用手在米兰头上蹭了一下说:“退烧了。”
几个女人就将米兰从被子里扯出来搡到吴菲面前。郑大芬朝米兰的腿弯子踢了一下,米兰就软软地跪了下去。
“犯什么进来的?”
米兰抬头看了郑大芬一眼。米兰感到郑大芬双目里有一团火样熊熊燃烧过的东西。那种东西是什么,好像是寒冷的冬天被放牛娃留在田边地角的灰烬。
灰烬。
于是米兰满脑子充满了这种物质。
“这会儿07已经上路了吧?”吴菲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然后她挥挥手让人将米兰拖了下去。几个人将米兰拖到紧靠便池的一个泔桶上。
乔萍萍说:“你就在这待着,好好看看里面的金鱼。”
乔萍萍边走边不满地嘟哝着,一个村妇咋就这么不禁弄呢?她回过头去,陈艺正死命地将米兰往桶上按,她像按一只光溜溜的球那样很是费劲。
乔萍萍哧哧地笑起来。“看金鱼”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真是个天才啊。幸亏自己没有被按在那个令人倒胃的桶上的经历。她摸摸双乳就咯噔地惊了一下,这个反射性的动作使她想起当初自己进来的时候,被人用两个饮料瓶子装上水吊在两只奶上,还得摇晃着身子不停地左右摇摆,跟着叶青学跳叮当舞。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乳房,那种痛感仍停留在手心上,使得她的手掌一到这种时候就有钻痛的感觉。
这时乔萍萍就想,到底是被按在上面看金鱼好呢,还是跳叮当舞好。乔萍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楚是伤痛还是仇恨的感觉。她又想,07你也该上路了。
乔萍萍靠吴菲坐下后,双手仍护着两个乳房。叶青走过来双眉一挑笑着说:“怎么自慰呀?”
刚才停留在乔萍萍心中的那股无名的感受,一下子变成了火苗样的东西,从胸膛蹿到了喉部,她感到喉部正冒着烟,还有一股焦煳味。
乔萍萍说:“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贱×。”
叶青说:“你知不知道你犯的罪是世界上最下贱的罪。”
乔萍萍说:“我看你是骚疯又犯了,去那边管子上蹭蹭。”
叶青果真朝管子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来,嘴上就又掺着些笑容。
叶青说:“看不出你还挺费心的,穷途末路你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这时一直坐着的吴菲咳了一声,两个斗嘴的女人停了下来,她们一齐调头去看吴菲。
吴菲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天窗的玻璃上。雪光返照在云层里,有一团浓重的乌云,那团乌云一直在吴菲的视线里,眼见要散开了,很快又聚拢来,形成一道死亡迷雾,让吴菲有了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和恐怖。
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在那个望不到边际的地方,07倒下去的时候,目光里会不会也流露出视线里这样灰暗的颜色,想到这里吴菲就感到浑身冰凉,连指尖上都环绕着一种寒气。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黏糊糊地飞散在吴菲的大脑里。这话说的是一个真理还是一种颜色,她好像已经分不清楚了。但反应在脑中更多的是一种阴暗灰蒙的颜色。这种颜色杂糅在脑壁上,有种大军逼近的窒息感。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像是遭到什么东西重击一般。
她从那道迷雾样的云团中看见了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这样她耳朵里就被那声音灌满了。
电筒的光亮停在紧靠便池的一个空铺上。
女干警说:“看见了?”
然后女干警的头朝上仰了一下。
米兰缓慢地朝前挪动了一下,那道亮光消失了。紧接着是铁门的声音和干警的皮鞋钉叩击地面的声音。那种声音像悠扬寂寥的马蹄声回荡在山谷里。
米兰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她试图找到能使自己真实地看见一切的那个普通的电灯开关线。经过一阵绝望的摸索后,她终于朝那个漆黑的洞走了几步。她两脚踩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扑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着地时在黑暗里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屋里一阵混乱。
雪光从天窗反照进来,米兰无法从死灰样模糊的光线里看清什么。
米兰站起来时,她感到被一股强大的她无法抵抗的力量胁迫着往前移动。绝望浸没了黑暗浸没了她。
几步之后,那股密集的力量就将米兰按倒了。米兰的脸贴着地面时她用牙往地上使劲一啃,满嘴是泥土的腥臊味。
米兰死命地挣扎,那些手就松开了。
米兰哆嗦着抬起头,在一束光焰里看见了07(17号房的岛主,也就是狱头)亮晃晃的脑袋,脑袋最下面叫嘴的地方,黑森森地犹如一个洞口,里面的白牙闪烁出一道雪亮的光,如枪声一样清脆的光哗地划过米兰的记忆,米兰就如泥沙般地散开了。她似乎仍然奔跑在村庄的雪地里,村子里到处是警报器的声音,如明亮的玻璃碎片漫天飞散,她匍匐在雪地里,完全丧失了奔跑的能力。雪停了。枪声穿过积雪覆盖下的树林,震荡在无边的雪地里,形成一团黑影沉沉地覆盖下来。
米兰就想,枪声怎么会如此好听?难道用来结束生命一直让自己畏惧的声音就如此好听?好听到无法抵挡的地步?现在她的耳朵里又充满了那样的声音。
拿打火机的手抖了抖,火焰就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先前那种脆弱模糊的微亮,07的脑袋也就显得格外明亮。
米兰又被死死按到地上。
那些密集的力量又重新聚拢来,重重叠叠地俯压下来。抓住米兰头发的手使了一下劲,米兰就仰面朝天了。
灾难像浑浊的河流无边无际地吞没了记忆。
清洗她的人味!
声音像一串珠子突然散落下来,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清亮的回响。
有人将盆举过米兰的头顶晃了几下,试图找准一个最恰当的位置。举盆的手停下来,将盆底放在米兰的头顶上。头上的盆又移动了一下,接着那盆寒冷刺骨的雪水就顺着头哗啦哗啦地淌了下来。
米兰刚一张嘴,就被东西堵住了。她不但感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且连气也没法出了。
我要死了。米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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