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适合,又正对着日出的方向,离中天阁脚程不远,也便宜。是时阁中有城中子弟在,每日课罢就近归家,门子们都习以为常,门禁出入也不是很严格,是以该学子此番动作,并不为阁中夫子所知。该生虽年少冲动,行事却颇为谨慎,事前也将夜间巡卒,打更人巡视时间路线都已打探清楚,城中街道巷陌在近日内已行走熟悉,遇到突发状况也已想好的对策与说辞,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以违反宵禁之名逮捕关押,自己有功名在身,不碍什么事。在阁中时,前几日该生就天未亮时早起晨读,顺便估摸出近段时日余姚日出的时间。同舍生都知道该生在作息上有这样的怪僻,只要不在舍中妨碍他们好眠,也都没说什么。今次,也不以为异。梳洗完毕,估摸着不早也不晚,这才出的门。
这人在台上踱步,想起自己为看回日出作的准备,不禁失笑,但终究被对即将看到的景象的期待之情所取代。时间尚早,伸手不见五指,遂强按捺下兴奋之情,安静等待。
一时在漆黑的夜色中更衬得万籁俱寂,偶尔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只作不闻,时间竟像静止一般。忽然,不知从何处想起了一连串公鸡打鸣声,撕裂了这份静谧,“咯,咯,咯,咯,咯……”,最后一声拉得好长,好像琴弦弹至高音快绷断了搬戛然而止,又好像人在悲愤处慷慨悲歌后无可抒发的静默。尔后四处鸡鸣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没有停止的趋势。这人看着如墨色般漆黑的天色,听着如雷鸣般洪亮的鸡鸣声,刹那火光间想着:天,要亮了。原来诗经上“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是这么个意思。没有真正在黎明的黑暗中等待的人怎么会明白,更何况加之狂风暴雨。黎明前越黑暗,鸡鸣不已后的晨光就越势不可挡。
正有所感慨间,只见周围如墨般深沉的夜色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稀释了,依稀亮堂了起来,周围的景物,亭台楼阁,街道巷陌,民房店铺都像捉迷藏结束了般慢慢显露出来。眼前东方地平面与天交接处出现一段橙黄色的弧形光晕,只见光晕越来越大,临界点上太阳像终于奋力顶开什么似的冒出了头,初时还是一小块圆片,然后是半圆,大半圆,圆盘,顿时霞光万里,泽披万物。
杨圭看着眼前的盛景,不由得想起昨日早课间发生的事情来。
昨日早课,杨圭如常来到大堂,听钱德洪教授疏通经义,传授苏学。绪山先生年约七十余,须发皆白,然声若洪钟地道:“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因为阁中学员众多,所以由王畿龙溪先生负责另一部分学子。讲授完毕,学子们凑在一处轻声讨论,绪山先生看到这一蔚为大观的景象,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这时有一邹学子提问道:“先生,学生近来读阳明先生的《大学古本》,心有疑惑,还望先生能为弟子解惑。”绪山先生点头示意。邹生继续道:“我观左派王学的观点,‘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不知此论是否是对阳明先生《大学古本》的正确解读?”说完,诸生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有人小声附合道:“是呀是呀,我辈也正为此困惑呢!”绪山先生示意大家安静,道:“各位学子中还有谁有疑义,都说出来吧,待为师之后一一为你们解惑。”
学子们面面相觑,不久,其中有胆大的出言道:“学生曾读到江右学派聂豹的观点,‘发明本心,不必多读书外求’,此话可是正解?”
见有人作了这出头鸟,余下的不甘居其后,纷纷踊跃言道:“南中王门学派朱得之以为‘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谓良知也’,夫子以为精当乎?”
这个说:“闽粤王门学派薛侃以为‘学不明,世儒只在可见可闻,有思有为上寻学,舍之,便昏聩无用力处’,不知夫子是否认同。”
那个道:“北方王门学派以王纯甫为代表,承继洛学,发扬王学,先生如何看待?”
有不甘示弱的:“楚中王门学派中在正学书院,文明书院讲学的蒋信曾言道‘命之曰心,本取主宰之意,心之活泼泼处是性’,此言与佛家禅宗的观点不是很相似吗?”
……
一时议论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杨圭第一次听到王门学派还有这么多支脉,这么多观点,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身旁的唐生看到杨圭不解的神色,轻笑道:“杨兄新来不久,想必对这些关卡不甚清楚,王学支脉众多,本来如此,不必惊讶。”唐生是杨圭在天一阁的同舍,因为年纪相仿,又是极健谈的性子,遂结成了好友。
唐生见杨圭犹然不解的模样,笑了笑,接着道:“其实大家还算谦恭有礼的,有一家观点最为狂悖不堪,诸生顾念夫子脾性,没敢说出来。”
杨圭许久才回过神来,问道:“哦?是什么?”
唐生道:“泰州学派祖师王艮提出‘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这不‘满街都是圣人’了嘛。更为甚者,何心隐还提出‘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
话说至此处,杨圭猛然“啊”了一声,唐生见诸生议论声渐息,也不再说些什么,遂专心听钱夫子解答。
绪山先生道:“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自阳明先生之后,王学一分为八。江右学派享有‘王学正宗’的称誉,我派承继天一阁优势,王艮是阳明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各家虽然观点不同,但大都致力于对阳明先生提出的‘致良知’进行各种阐述,无有高低优劣之别。汝辈当尽心向学,将王学发扬光大的担子就落在你们的肩上了。”
说毕,诸生齐声道:“弟子谨记。”遂散了。
杨圭看着眼前的盛景,思及今日书院发生的闹剧,想着,“茝茝,苏子瞻有言,武王以妲己赐周公,以三国事知之。庄子言,孔子之后,儒家一分为八。以今中天阁事知之。以古观今,以今亦可观古,古人诚不我欺。而且,王艮的学说虽被斥为异端,却道出了小市民的心声。再由何心隐这么一闹,泰州之后,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想罢依旧回阁中读书去了。
有一日,阁中盛传某一八卦。
“听说了没有,新投入门下的河东柳子兴,原是河东刘氏的庶支,因上月中了举,又闻得夫子夸他文章锦绣而成,有封疆之才,近日出了孝期,城中富庶员外郎家有女儿待字闺中的,都愿与他结成亲家,一时门庭若市。这柳子兴素日也是个有眼里,知进退的。这不,听说,他弃那家财万贯的不顾,求了咱余姚布政使家的小姐。布政使郑大人看他年轻后进,也是个有仕宦前景的,便允了。前日便前往下定,弄得十分热闹,真是羡煞了我们这些穷书生的眼。”这是众生中爱散播消息的。
“你也别说,柳子兴这亲事结的真是有决断,虽说娶妻娶德,但家财万贯对要走经济仕途的可不比岳家为布政使助益大,且这两家也算是相互看对了眼……”这是众生中爱发表意见的。
“是这样。”,“是这样”众人附和道。
也不见谁发表了什么不一样的见解,说来说去就是几句老生常谈的话,热闹过后,一时也就作鸟兽般散了。
“杨兄,你怎么看这事?”众生中高谈阔论的唐麟看一旁的杨圭听了众人的议论面上似有不以为然的神色,遂凑到跟前去,问道。
“自初唐起,寒门子弟皆以娶五姓女为极大荣耀,中唐肃宗朝尤甚,唐传奇《莺莺传》便是讲的元稹为娶高姓女而抛弃崔莺莺的故事,其品行历来为后人诟病,仅此一例可以窥见当时寒女遭弃,郎就高门之世风。及至本朝,无世族存续之根基,婚姻之事,以容貌,家世为圭,亦人情使然。依我之见……”说至此处,低头沉吟不语。
唐麟催促道,“你以为如何?”
杨圭抬头看了唐麟一眼,面色沉静,尔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道:“我的想法,恐怕不为世俗之所容了,在我看来,不论其容貌,家世,性情,年龄,性别,种族……但求相知而已!”这么长一句,竟不换气,咬词清晰,说到“相知”处,音色极重,瞧其神情极为严肃认真,说完竟有些虚脱,像是宣告了什么大事。而对面的唐麟听到杨圭说到“年龄,性别”神色愕然,既而了然,摇头笑笑竟回身去了,犹听得身后传来“种族”,“相知”等词。杨圭看到唐麟没听完掉头就走,笑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但自己终将所想宣诸于口,也是极为痛快之事,至于他人是否理解,就不可强求了。
唐麟这边想,杨圭的书生病又犯了,尽说些荒诞不经之言,偏自己还巴巴地凑上去生怕错过些什么独具匠心之论,倒是有些可笑了。不过杨生一贯如此,与他计较什么。今日夫子还有交待的事没办,赶紧走了。
杨圭将自己说出口的话再细细思量,恍然想到,原来自己平日是这般想的,因未说出来,便如云里雾里,抓不住点。容貌,家世,性情还在其次,年龄一项,世既有忘年之交,也有忘年之恋,譬如唐明皇与杨贵妃,年龄相差颇大,仍成就一番风月佳话。性别亦不足虑,古亦有分桃之好,断袖之癖,只因不容于世,不得善终就是了。至于种族,书生狐女之情多有感人肺腑处,只是不能证实。人为万物灵长,若不为世俗规矩所缚,其可能性几乎是无穷的。但人终将于人群中讨生活,必然要遵循世俗之规范,想要避免此种困处,只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孔圣人也是年七十才做到的呀。更何况庸常如我辈?难怪世间多悲欢苦乐之事。
又想到:我和茝茝……,刹那间忽然明白:原来他早已从这泥淖中脱身,独我在此,苦苦挣扎……
茝茝:
见字如晤,近况何如?
想起来这还是我来到余姚后第一次写信给你,却是要告诉你,我将要离开余姚,返回湖湘。
自离别至今已有数年,我孤身一人在外,无从得知你的音信,心下甚为想念,想必你也是如此吧。余姚城甚方正,我在中天阁夜读时会仰望星空,想起东坡那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免唏嘘。
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谈论过的有关“故乡”的话题?我当初那么想要离开义陵,却只有在离开了以后才明白“故乡”对游子具体有什么样的意义,才能对外人眼中“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的湖湘有更深刻的理解。三湘四水之间,械斗之风盛行,民众性情多刚直决裂,我们都知道。在义陵的时候,我们知道,科举大兴以来,自唐朝开科取士以至于我朝,榜上湖广籍贯的进士少得可怜,而出生湖湘西南的一个没有;东周楚国亡后,从汉至唐,湖广人物,罕见史册,贫瘠至斯!我在余姚学习心学的同时,顺便查了一下道学的历史,这个下段具体再说。湖湘文化从宋周敦颐开端至我朝今日,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由胡安国父子及张栻南宋时在湖湘各书院讲学,与朱熹的闽学同脉两支,影响至今日已是铁板一块,无孔可入。胡张学说虽可与朱熹的合称为“朱张学统”,但两派之间仍有差异,差别在于张栻结合湖湘人禀性提出的经世致用之说。有学者评论“南轩弟子,多留心经济之学”。所以,受湖湘文化重践履思维熏陶的湖湘士人,与悬为科举功令的朱学正统模式多有区别,往往不能从跻身科举仕途入手凝聚权力,而只能在书院中磨砺治世之剑,这也就是湖湘不善科举的一种解释了。而湖湘文化经过有宋一朝的演化发展,至我大明开国,一般士人心目中,湖湘地域不啻为一片“文化沙漠”,时人文集中有“湖湘之地,荒陋之区,无半人堪语”句。呜呼哀哉!书读至此处,又岂是几个象声词可以一言叹之的?
再说说近来对心学的心得。关于朱子与阳明先生对“心”,“理”,“致良知”,“格物”等的定义与争论内容,我们在九苞就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在这里我不在赘述。只说我来到余姚后的发现,王学一分为八,其中以泰州学派的观点最为尖锐。虽然一方面与志同道合的学子们一起研读经典加深了我对经义的理解,但同时也让我切身看到,体会到了王门后学的弊端。这些都是我多方寻访,终日苦思后求得的结果,我在余姚无人可说,遂在此不吐不快。
朱子道学在数百年内成为学术正统,影响深远。在我朝已渐渐显露出其弊端来,即:将“天理”与“人欲”对立起来,使得“天理”和现实的个人心性需求之间形成对峙,天理成为一种客观外在的力量,对个人主体形成巨大压力。这个你我身处此世,自是十分清楚,王学的兴起也正是由于其在调和“天理”“人欲”方面所做的努力。然而,阳明之后,王学一分为八。泰州学派提出“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满街都是圣人”以及“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王门后学更进一步,走极端,根本否定理性,颠覆理性,否定普遍理性的价值与意义。在这种思潮影响下,有人认为,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作道德修养的功夫,于是束书不观,以至于空疏浮陋,随心所欲的“狂禅”。甚至干脆彻底放任一己之私心,为所欲为,不受任何文化规则约束的破坏性行为,背离了传统儒学的基本价值和方向。这样的心学,不是文化自生,而是自戕自毁。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一种对王学未来真切的担忧。
既然看到了这一点,那么我决定返回湖湘文化寻求心灵依托也就可以理解了,不是吗?
可是,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圭字
甲午年冬月初七
烽火连绵的时代,家书抵万金。可是,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杨圭写完,默然良久,生一堆火,将犹带墨香的书信投入火盆中,看跳动的火苗燃至最后一刻。
第4章 石鼓新收徒道学复显 杨圭夜还乡梦醒南柯
从余姚返湖湘花了些时日,其时江浙一带受倭寇骚扰,其间有数次险情,马车也换了好几辆。在这样不安定的年代长途跋涉,最容易损耗的就是随身带着一箱箱的卷籍,等终于到衡阳的时候,杨圭早已身无长物,失落的卷册虽然心疼,庆幸的是经典及各家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