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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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沚园-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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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非掩口笑道:“糊涂至此,倒当真不能怨那班门生奸猾。”忽地又想起一事,接道:“想来那赵平与陈未时也是丰坊当年门生,而且恐怕是自幼便跟了丰坊。”
  贺知州叹道:“不错。丰坊为人迂庸乖僻,却终究是个善人。赵平与陈未时皆是早年失了双亲。丰坊见他二人有读书向礼之心,便一并收了进来。”
  “赵陈二人只怕是出身贫寒,且非读书人家。”
  “大人怎知?”
  “读书人家即便落魄,为子嗣取名定字绝不含糊。殷实人家即便不谙诗书,亦会设法请饱学之人为子嗣定名。似赵平与陈未时这等就便之名,怕只有普通贫寒之家能够想出。何况他二人原本无字,皆是入门后那丰坊起的。”
  “大人明察。陈未时家中原是药农,赵平家中原是刻工。”
  荆非微一蹙眉,似是有所触动,略作思忖,又道:“以方才所见,丰坊似是对赵平这门生颇为不满。”
  贺知州一声长叹,道:“赵平旧疾发作,大人也见了。赵平这心疾乃得自娘胎,当年于碧沚园读书时便屡屡发作,碍了不少学业,也断了他仕途。州衙内人手紧缺,难为他终日替下官烦劳诸等杂事。”
  荆非颔首道:“赵平之才,在下昨日已有领教。”
  贺知州道:“大人见笑。下官亦知这赵平心思缜密,见识过人,原本合为栋梁之材,无奈功名太低,只堪在此做个九品知事。但凡为师者,无不期望门生有所成绩。倘若赵平甘心认命,丰坊或许尚能体谅他几分。偏巧赵平心高气傲,最忌旁人视他无用。此等性情遇上那恃才自傲的丰坊,二人若能互容反倒奇了。”
  荆非黯然道:“但望这等不和只于言语之上。”
  贺知州摇头不语。
  荆非似是有些恍然,出神了一瞬方醒觉那知州已走出四五步,加紧几步追上,压低声音道:“丰家失火并毕老汉亡故一事,在下还想向大人仔细请教……”
  

  ☆、七

作者有话要说:  
  七
  前去碧沚亭仍需穿过曝书内院。荆非留心听知州讲述,只略瞥了眼遍地书册。今日风和日丽,但见书页于微风间偶有翻展,散置一旁的夹板书匣自是纹丝不动。几名衙役远远守在角落,想是得了知州吩咐不敢妄动。
  碧沚亭依湖而建,原是宋时杨简讲学之地,众人到此亦不免感慨些经传理学之类。荆非听着只觉头大,唯听那丰坊大骂朱熹故造新说哗众取宠卖书糊口尚觉有趣些。
  不多时,陈未时翩翩而至。贺知州上前询问赵平情况,陈未时只淡淡回过说是已平安无碍。荆非早闷了许久,明知故问道:“陈大夫想是成竹在胸,否则不会抛下病患自来品茶。”
  陈未时看眼荆非,反似比初见面时用了几分心思,终归仍轻描淡写道:“大人仁心宅厚,难得。双九此时只需静养,大人费心了。”
  荆非笑笑。
  茶撤酒上。荆非却一时无意多饮。听丰坊吩咐去蚤择两三清淡小菜给赵平送去,荆非方低头尽了第一杯。稍候见那去蚤空手回来,俯身在丰坊耳边说了些什么。丰坊听过也只一点头,示意去蚤站到一旁。
  席间所谈仍无非“理气心物”。荆非恍惚回到早年那阴暗书院,不自觉已闷光了一壶酒。悻悻间听身后有酒壶响动,正欣喜只见去蚤捧了壶酒先为陈未时斟上,此后方轮到自己。
  长庆楼的菜肴仍不失上乘水准,席上却没有相衬的饕餮之客。众人箸下皆藏着客气,眼神也尽不在酒菜之上。许是方才茶水灌多了,不久范钦并丰坊便前后悄然离席又悄然而返。
  趁丰坊离席、范钱两人奢谈经学之际,荆非招来去蚤,问道:“想必你知道火凤凰?”
  去蚤本是准备斟酒,闻听此言壶口悬在了半空,不屑道:“大人恐怕是听我家老爷说的。”
  荆非追问道:“你家老爷说你也见到那火凤凰。”
  去蚤直起身,大大咧咧道:“既然我家老爷说是那便是了。”
  荆非道:“你确曾亲见?”
  去蚤不耐道:“我家老爷时常见这等古怪东西。小的眼拙,只听人群中有人这般叫喊,火光中红着一片,谁知那是凤凰是鸡。”
  荆非打发走去蚤,思忖着捻起酒杯凑到嘴边,不料倒了个空。正恨那去蚤临走不满上酒,隐约觉察有人在审视自己。抬头仿佛迎上陈未时目光,却见陈未时垂首抿了口酒,又将目光漂远了。
  又换了壶酒,荆非见一桌酒菜空凉着无人再动,席边众人亦眼神游移,自忖时机到了,一清喉咙,朗声道:“丰老先生,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不待丰坊迸出话来,荆非又道:“在下方才再三思忖,那《春秋经传集解》实属珍品,不验定明晰真伪,未免存憾。”
  范钦闻言亦附和道:“拆解古籍固为下下之策,但事已至此……”
  丰坊凸眼扫视众人,只憋出一字:“走!”
  丰坊急急走在最首。途经内院,倒见赵平在院内捧着册书俯首细读。陈未时赶上前去,按住赵平手腕,一言不发。
  赵平抬头看看众人,复回首向陈未时一笑,轻轻挣开手腕,施礼道:“方才惊扰诸位,眼下已无碍了。”
  荆非见那赵平依旧脸色煞白,却也只得一笑。贺知州仍是忐忑,走近赵平道:“我等前去验定那宋本真伪,此次……”
  赵平又施一礼,道:“下官明白。”
  丰坊只忿忿瞪那赵平一眼,继续急步向前,待到书坊,一把推开书房大门,几步冲至《春秋经传集解》所在,发狠般将书册两分扯开,甩出一字:“看!”
  荆非轻轻分开众人,上前将书小心接下,仔细看了一番,道:“倒不想这书页如此易于脱落。”
  范钦道:“宋版书多用蝴蝶装。版心向内折叠,只以浆糊装订。虽较经折装及旋风装易于翻阅,但因文字折叠在内,多有翻至白页之时。何况只以浆糊装订,多易脱页。”
  荆非道:“早知如此,先前便可一验真伪,也不必平白惹得各位火起。”言毕按住手中之书看眼刚进门坐下的赵平,继续道:“眼下看来,这书背内并无文字。想来当是真品。”
  见丰坊面露得色,荆非一笑,继续道:“只可惜这书背并非刚被扯开。”
  丰坊神情突变。
  荆非转向贺知州,道:“大人可以吩咐那衙役进来了。”
  贺知州走至门口,喝了一声,应声进来个衙役。
  荆非问道:“贺大人命你在门外暗中守望,我等在碧沚亭筵席间你可看到什么?”
  衙役道:“方才只见丰老先生进出书房,范先生也曾在书房门外观望,但并未入内。”
  荆非料想众人闻言已是怒了,转身把众人愤怒目光留给知州,道:“各位不必太过介意。贺大人也是不愿在自己眼下发生鸡鸣狗盗之事。丰老先生嗜书如命,听闻此书可能有伪,于席间按捺不住暗地返回一验真伪亦在情理之中。”
  丰坊冷笑,道:“大人英明神武,可惜老夫不过是与尧卿谈至投机,偶尔想起一典,来此查阅。老夫藏书多年,是真是伪心中早有判断,自然从不畏惧俗人闲语,更不会做此等偷摸之事。”
  荆非回身笑道:“丰老先生磊落世人皆知,以下所言便只当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席前老先生听闻拆解此书检验怒不可遏,席后却不加阻拦,以凡俗见解看,此中变化难免不是先生于席间先自行验过放心之故。返回书房时先生冲在最首,进门直奔此书,又以如此之重手法撕扯,实在不似藏书人所为。其中缘故恐怕也只有一个:掩饰此书书背早已被撕扯。倘若在下不曾提及重验此书,而席上诸位皆是嗜书之辈,难免提及重回书房,那时先生怕也会借故再如此撕扯一番,验证此书为真。”
  丰坊耸起鼻孔,道:“大人办公当讲求证据。可有证据证明此书乃老夫先前扯开?”
  荆非摇头:“在下确实没有证据。以上不过是在下推测,幸好此书今日为何时扯开并不重要。验看一场不过为找出万卷楼失火乃至毕老汉被害之真凶。”
  

  ☆、八

作者有话要说:  
  八
  众人听闻惧是脸色一凛。荆非看眼赵平,不经意一笑,转向范钦道:“尧卿席间亦曾借故离席,以那衙役证词,曾在书房门外观望……”
  范钦一捋长髯,道:“在下的品性,荆大人仍信不过?”
  荆非咧嘴笑道:“你怎知我在吓你?”
  范钦手指忽然一顿,似是突被那长髯缠了。
  荆非略正了色,道:“此番事件,皆由书而起。纵我与尧卿故交,也难免有所怀疑。只可惜这书呆子始终是书呆子秉性。碧沚园藏书即将转于尧卿,尧卿行事缜密,凡事毕究其详尽。席前听闻那《春秋经传集解》可能有伪,尧卿不免疑惑。听闻有一辨伪之方,书主却无意验证,尧卿想必更是按捺不住。席间借故出来,本欲亲自一验真伪,故而于书房外徘徊良久,然终恐沾惹李下正冠之嫌,不曾入内。” 
  范钦扯着长髯干咳。
  荆非敛起笑意,道:“今日席上,丰老先生、范兄乃至钱先生皆是明州藏书名家。嗜书人唯书为命,同是藏书之人,闻听一珍稀版本有疑为伪、而书册内又可能藏有证据却仍能稳坐泰山的,怕也只有那造伪之人。只因那伪造版系他监督刻造,早知其中不会有印名之事。真正盗书之辈,实在今日席间不曾离席之人当中。”
  钱士清大笑一声,道:“大人莫非疑心在下与陈大夫?在下声名无关紧要,但陈大夫仁名于明州有目共睹,岂能是这般不堪之徒。”
  荆非叹道:“以在下愚见,大夫行凶最是难查。可惜这陈未时似是一心只在岐黄之道。我等初入书房,心思尽在那《春秋经传集解》之上,唯有陈大夫独自翻阅《新编近时……》”
  “《新编近时十便良方》。”淡淡的声音自远处补道。
  荆非略一颔首,道:“《新编近时十便良方》。初入书房,对这《春秋经传集解》倍加注意者出自无非四种心思:一为新奇,二为辨伪,三为验证,四即为那凶犯,也即防范。” 
  钱士清拊掌道:“大人所言甚是,只可惜前提必是此书为伪。”
  荆非道:“此书正如赵平所言,不过是李代桃僵的伪本。”
  钱士清变色道:“大人有何证据判定此书为伪?”
  荆非道:“在下不懂那许多纸张讳笔之说,只长了个好鼻子。倘若此书曾历火劫,书页上难免余留烟熏之味。方才在下借看书之机留意闻过,却只有墨香。由此想来,那书必曾被人调换,且在火劫之后,也即毕老汉遇害之时。”
  范钦不解道:“那毕老汉并非意外身亡?”
  荆非道:“毕老汉一案稍候再议。且说这伪书。钱先生不愧是藏书名家,不是自家藏书也能鉴得头头是道。在下草草翻过这《春秋经传集解》,一时还真难找出几个‘敦’字,更何况同在一对页上两个有讳笔与无讳笔的‘敦’字。钱先生却能信手找来,倒颇似这书是先生亲手刻印的。”
  钱士清干笑道:“大人意下那造伪之人正是在下?”
  荆非频频颔首,道:“不是意下,说这许多,在下全部的意思就是钱老板犯事了。”
  钱士清斥道:“大人所言实在荒唐。在下如今不过想刻书济世,那等藏书雅事早无暇顾及,自然不会有大人所谓‘书呆子’之举。再说那‘敦’字。蜀刻大字本《春秋经传集解》坊间仿刻伪刻颇多,在下也颇见过几本。见识多了,自然熟知那‘敦’字所在。若无这点鉴书常识,又怎开得文秀书堂?”
  荆非拊掌笑道:“钱老板做得好生意。见商言商,不妨便自这伪书货源说起。万事起因不过丰老先生那本《春秋经传集解》。当时丰老先生访得此书,众人只知是册宋版《春秋》经注,具体为何并无人知晓。故而火熄后当夜书被调换可能甚微。除非是丰老先生本人。”
  荆非看眼那丰坊,丰坊却只垂首无言。
  荆非继续道:“火起那夜情形在下已仔细问询贺知州,知与那宋版《春秋经传集解》一并为毕老汉所救的乃是当世所刻《春秋公羊经传解诂》、《春秋谷梁传集解》、《春秋左传正义》、《春秋三家训诂》等书。以宋版珍贵程度论,想来藏书之人分类必不会如此错乱。必是有贼进了书库,却只识‘春秋’两字,点亮火折四处寻觅,一并将相关的尽收了,不想失手惹得火起,周遭又围了救火众人,身边诸书难以取舍,恐一时带书难以逃脱,便将那书暂放一距离火远之处,以后再做打算。以此判断,那失火之贼必身手灵活却学识有限,不知辨别书籍版本,但必有幕后主使告知当寻何书。而他敢于将书放置火场,必是知那主使不会纵容火势蔓延。依以上判断,当夜首至火场且有学识者皆有嫌疑。”遂转向贺知州,问道:“当夜在火场都有何人?赶至火场先后次序又如何?”
  贺知州见荆非神色自是不敢怠慢,略一沉思,道:“当夜下官闻听赵平来报万卷楼失火,先命他率一班衙役前往扑救。待下官赶到,见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先生已在火场,范先生乃是后来直接赶至碧沚园的。至于赵平、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先生赶至火场次序,下官实在不曾细问。”
  范钦苦笑道:“在下当夜去城外访友,谈得投机,回来晚了些。刚进城便听闻万卷楼失火,赶至火场火势已弱,又得知丰老先生已回碧沚园,便直接去了。”
  荆非转视赵平,赵平脸色已和缓一些,道:“当夜下官只忙于救火,未顾及这许多。只知下官赶至时丰老先生、陈大夫与钱老板尚不在场,至于何时到的并未注意。”
  陈未时迎住荆非目光,道:“在下赶至之时,丰老先生与钱先生已在人群之中。”
  荆非略一躬身,又问:“钱老板当时衣着神态如何?”
  “衣冠齐整。虽有几分焦灼之色,儒雅一如既往。”
  “钱老板身边可有下人?”
  “不曾见到。”
  “是否可能混杂于救火人群之中,大夫一时未曾注意?”
  “当时大多街邻不过刚刚赶到,并不难分辨。”
  贺知州上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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