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思龙却是独立得有点嚣张,工作努力,作风泼辣,是个有过去的女人。正因为这样,她才要外表扮坚强,内心其实也有软弱的时候。
《曾经深爱过》的利璧迦和邓永超,除了她们都是别人的“逃妻”之外,她们固然还有性格和外貌的相似,但在待人处事上,她们也有很大的不同。
利璧迦感到烦厌了,她会一走了之,但她的出走,无非也是走到另外一个男人那里,寂寞使她更加自私。
邓永超却不一样,她从一潭死水般的家庭中突围出来,为的是想做点事,所以越是艰苦的地方,她越要去贡献自己的学识和才华。她的情操反而因寂寞而升华了。
《花解语》里,花不语与花解语名为姐妹,实为母女,而这一对母女,性格却相差那么远。
花不语是个演员,就是因为长得太好,被宠坏了,不肯下苦功学习演技,老是做花瓶角,标梅一过,戏份接着下降。但毕竟还算传统女性,不至于去拍脱戏,卖艺到底不同卖身。只是她也够任性,运气又不好。
花解语才真正是一朵解语花。
她宽厚,懂事,自律甚严,处事也很得体,还甘于牺牲自己。
花不语的片子“搁浅”,她出面找人帮忙。为了整个家,她毫无怨言地去陪伴一个残废的人。
这倒显出了不语和外婆的自私。她们设了一个局,让花解语独自去面对一切困难。一句“你愿意陪伴杏子斡”——那个残而不废的人,宣布了她十八岁春天的心已苍凉。
还有《香雪海》的凌叮当和香雪海,《风信子》里的宋树栅和鲍瑞芳,《曼陀罗》中的慕容琅和切娜,《西岸阳光充沛》的汤宜室和汤宜家……她们仿佛是一出戏剧的A角和B角,在不同的场次出现,繁简有序。
她们彼此都会无意与有意地把对方看作是自己的借镜。在镜中,她们会发现自己的另一个不被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正如钱钟书提到过的:“好像小孩子要着镜子里的光明,却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
正是出于构设镜像关系的考虑,亦舒经常把普通的情节特定化,并且将角色指派到时常变动的位置,赋予她们流动而多变的功能,她们在得到映射的同时常常受到镜像的另一位女性的震扰:子君在彷徨中需要唐晶的鼓励,花解语正是在花不语的遭遇中设定了自己未来的不同于她的生活道路。
但有时为了加强情节变化的张力,人物的对比度被亦舒越拉越大,而走向了神秘幻虚之境。出于对读者好奇心的照顾,神秘感是需要的,但神秘的东西必须在故事的发展过程中加以澄清。读者可以在扑朔迷离的天地中进行摸索,在开头的时候这恐怕还很有趣味,但作者却不能任其放任到底。
他必须驾驭自己的作品,在这儿投下一线光亮,在那儿又留下一丝阴影。他还要不断地自问:用什么办法才能使情节取得最好的效果?他事前应心中有数,要置身小说之上,动笔之前,就要始终考虑到因果关系。
亦舒有时候就顾不了这么多,这也是写得快,写得多的弊病,结果,作品草草收场有之。不合情理有之,“虎头、凤肚、豹尾”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不过,说实在的,亦舒亦算是言情小说领域中的“鬼才”了。
亦舒也称得上是文字高手,文如其人,读者都可以在书中读到她性格中泼辣、率真、任性、好奇、机智与俏皮的一面。
她并不多用华美的词藻,也不刻意雕饰,而是善于排列组合,文字在她手里就产生魔术似的效果,跟一般具有浓厚文艺腔的作品不同,明净清爽。
她的文章也会有赘词冗句,但却不是装腔作势所导致。
据说,她曾师承过古龙。
古龙的语言是很有特色的,以短句短段不分章节的结构形式和快速跳跃的行文取胜,亦舒也不追多让。
我们抵达海德公园的早晨,风和日丽,一点没有不祥的预兆。十六岁的女儿盼妮跟我说:“我们运气好,这般天气,伦敦一年不会超过五十天。”她刚学会骑马,坚决要到海德公园一试身手。上马的时候她嘲笑说:“英国人真滑稽,骑马也得全套制服。人家一看就知道我是美国人。”她只穿着牛仔裤与毛衣。盼妮瀚洒的跨上马。我与小女盼咪坐在长凳上。‘嗲,你也骑一下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终于我找到了一匹温驯的马,把小女儿放在身前,抱着她,慢慢在软沙上踱步。‘珠咪,咪咪——”咪咪偷偷的笑,把脸藏在我怀里。……我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忽然之间,怀中的盼咪指向前:“看,爹爹,看!”我看见盼妮的马人立起来……那匹马跳跃数次,忽然狂的发力急奔……我发狂地叫:“救命!救命!”两匹票色马自我身边擦过追上去。“救命——”我叫。第三匹马停在我身边,马上的男人说:“你停在这里不要动,把小孩先交给我。”他伸出双手,我发觉他也是东方人。前头的两匹马直向盼妮追去,盼妮低着头拼死抱着马的脖子,那两匹马越追越近,我把一颗心又捺入胸腔中。那个陌生人淡淡地用英语说:“没事了’。他把盼咪交还给我。
《风信子》
短短的句式中,环境、氛围。人物、事件、悬念、结局,什么都齐了。
蕴含了这么多的内容,叙述的语言却如同简洁的线条,构筑了一个原初却又繁复的世界。
亦舒小说语言深得古龙的意趣,但又是自足的、独立的,而非摹仿的、第二性的。如行云流水,对话精彩生动,让人感到如闻其声,在复制语言上的才能令人叫绝。还多了一种机智独特的幽默感,少了一点沉郁伤感,更符合当代读者的口味。
《胭脂》就是这样开头的:
每个人都有母亲。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我有母亲,自然,同时我亦是别人的母亲。
我是最不幸的夹心阶层,成为美女的女儿,以及美女的母亲,但我本身,长得并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掠皮裤子的母亲,与正在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儿。我无所适从,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一开始就很吸引人,三代女人的故事,一定很特别很精彩。亦舒也不负重望,把刀。个爱情故事揉合在一起,铺排得就如一列出了轨的火车,又长又悲又荒唐。
亦舒的语言还算得上可以琅琅上口,它不那么强调具有音调和节奏,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其实用眼睛是可以感受到的。它甚至在供我们赏心悦目的同时,让人于心领神会,忍俊不禁之时有所领悟与思索。
语言是她存在的家园,比喻的出新出奇源于感觉的独特,逻辑法则根本无法穷尽它们的可能与功能。
她这样写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爱慕他的地理老师:
我开始崇拜她,而且我也开始挑剔我周围的女人,因为我觉得她们不如她。
我跟我妈说:“你的丝袜为什么一直破?破了为什么还一直穿在脚上?”
我母亲狂怒,教训了我三小时。
我母亲并不是老女人,她只有三十八岁。
糟糕的是,母亲自以为摩登,不愿意接受批评。
我闯祸了。
她这样写一个已婚的、未来时空的少妇:
已经是公元二0五年了,世情仍然没有变化,人类仍然落后,女人的生活,仍然乏善足际,母亲们仍然嚼叨,孩子们仍然反叛,生命的意义就待发掘。
这种快速跳跃的短句短段与蒙太奇手法相结合,不多交代时代背景,不多描绘社会环境与自然景物,不多刻划人物内心世界,也不多发长议论,几乎全赖对白与简短的夹叙夹议来推动情节发展,因而留下许多空白,让读者快读紧追,不到结局不忍释卷。
加上笔调轻松犀利,对人物灵魂的揭示,亦庄亦谐,鞭挞入里,对社会的抨击直率无忌,一针见血,痛快淋漓,一纸风行,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可见亦舒是请熟读者心理和市场需要的,这种行文方式一直保持到今天,曾引起不少人摹仿,但往往只得形肖难得神似。香港有亦舒,香港也只得一个亦舒。
亦舒传奇……逝水
逝水
恋爱应在枫丹白露岛的草地上才能发生,不是一生都有一次。
亦舒《决不是爱》
玫瑰芬芳如梦袭来。
倚着爱情的世界,正午的阳光和冬天的寒夜都是柔和的,柔和而且流动。人类能够这样对自己说:我们生活着,繁衍着、创造着。
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为爱情大唱赞歌:
我知道
爱情是人类最喜欢的处女作;
我知道
世界上的一切都由她来创造。
我不信
她会在卑鄙的心灵上降落;
我不信
她的崇拜者会是微不足道。
歌德则稍为客观:
哪个少男不钟情?
哪个少女不怀春?
这是人性中的至圣,
其间也有惨痛飞迸!
爱是不变的星辰,爱是不落的日月,在历代诗人墨客的笔下,爱情被充分地展示了它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如果不能永远地完整地拥有爱,人的灵与肉便会间离,人便会失去人性,沦为没有个人特征的社会机器零件。
在言情小说家们的笔下,爱情也是写不完的,温婉的也好,不羁的也好,世俗的也好,非常态的也好。爱比生命更有意义,它包容了生命,所以,在开始的一刻,它们总是美好的,一瞬间的心灵相通便改变了人生。
琼瑶小说里的爱情似乎就是这种“不讲道理”的为多。
它是神秘的,突然降;临到身边,那时刻,没有经验,没有理性。以前的生活变得空洞起来,直到这一刹那才使空白处注入崭新的内容。就像迷路于黑暗的洞穴,终于见到一线天光。这一抹光明带来了最多、最美的希望。
人物饱经沧桑,但爱情永远美丽。这是琼瑶的创作经典。
亦舒却对琼瑶式的爱情大声说“不”。
她自然也写爱情,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用一个乃至好几个爱情故事支撑起来的,爱情的抒写达到了前所未有过的个人深度。
但她的爱情是撕心裂肺的,凄风苦雨,不知敲落了多少枝头殷红的蓓蕾与叹息,浮香淡漠,夕照低迷。
梦里花落知多少。梦与醒的对立就是情与理的对立。梦的天地是情的世界,醒的时光却不得不为理所控制。
亦舒也做梦,《玫瑰的故事》就是一则典型的“梦的传奇”。在梦中,情的当然取代了理的应当。这其实是对理想的描绘,借以给在苦海中挣扎的人们一些安慰和鼓励。
“如果没有这梦一般的幻想,这个世界将成为一个贫乏无聊的场所”。所以人人都爱做梦,亦舒也不例外,但梦,毕竟只是来去匆匆的片刻。
以亦舒对《红楼梦》的熟枪,她不会忘记林黛玉也曾做过梦,但那是怎样的梦啊!第八十三回,她的继母把她许配给一个亲戚,她又惊又怕,向众人求告,“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再三请求老太太,贾母却说:“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他终非了局。”宝玉除表白自己以外也毫无办法。
“病渍湘痴魂惊恶梦”。梦不是理想的实现,不是情感的满足,而是现实境遇的投影和放大。黛玉给人的印象总是病诉诉、愁惨惨、凄切切的,因为不但现实状况从未使她满意,连梦中也是这样紧张,这样压抑,人生还能有什么可以使她振奋、轻松的呢?梦醒之后:“只听得外面渐渐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化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坚……”现实和梦境都一样在摧毁着她。
《玫瑰的故事》之后,亦舒也不做“梦”了,她写尽了普普通通地把生命表现到极致的人,却再也不去塑造只有传奇色彩的,离现实中的人很遥远的却又很符合人们的理想的爱情之神。
是的,谁都幻想过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天堂鸟,但经过许多的风风雨雨,才深深体味到只有人间是真实的。
谁都有过五颜六色的美梦,但最终把握到手里的“财富”并不多,风霜、尘土、疲倦和劳累往往是最真实的收获。
《曼陀罗》中慕容琅最终还是回家了,《风信子》里的鲍瑞芳也回家了。如果没有爱情,她们的一生也就像尘土一般,没有价值,没有分量,但也是因为爱情,让她们疲累不堪。
人生的很多事是说不清楚的,盟约就是其中一项。
亦舒对盟约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中国人讲究恩爱情义。爱情涉及思与义,其中责任大于一切。中国人不懂得爱情最美丽之处,是在乎任性,来去自若,不受礼俗常规所拘,拒绝其他因素的影响。”“维持大多数婚姻的因素是孩子、经济、寂寞、需要、安全感、面子……并不是爱情。
在她看来,所谓永恒的爱情、纯真的爱情,只是美丽的童话而已。因此,在她的笔下,很少出现纯情的故事,纯情的男女主人公。
她甚至很少以少男少女的爱情作为小说的主轴。
人的一生,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总不免有一段“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日子,总不免留下一些让自己感动和回忆的影子。然而那些影子在最后也总不免幻化为缕缕轻烟,在生命中不留什么痕迹,渐渐飘散。
太年轻的爱情,似乎不能作亦舒的“代言人”,惟一的一部《我这样的爱她》,是写一个中学生的初恋的。在读这部作品时,我们经常不把它看作是地道的小说,因为它的还想味很浓,犹如一颗年轻的心在诗意地道游于爱情的边缘。
更多的是人近中年或人到中年的千疮百孔的爱情。人生是海洋,他们是海中的游鱼,而所谓的爱情是网,一张他们自己亲手编织的网,他们希望用这张网打捞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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