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惑》中的林振川也算一个,因为他见义勇为,处事冷静,乐于助人,并晓得:“男女双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这是做男人最起码条件,人格要紧。”
还有《寂寞鸽子》中的许开明,也真算得上是个“开明”的男人。能够放弃俗世的生活,现成的家庭和公认的理想爱情,听从心灵的呼唤去追求尘世以外的感情。
但这些人物总不如她笔下的女主角写得精彩。男主角往往是虚写,女主角才是实写。
一个黄玫瑰,一个子君,一个香雪海,一个宋榭珊,一个姜喜宝……已经给人很多话题。
但这远远还不能概括亦舒笔下的女性类型呢,还有许多许多。
她们有些是红尘中人,有些则是不染俗务的;有些是同香港一道成长起来的,有些却是移民潮中的一员,但亦舒就有本事把她们一个个写活。
这些俏丽绝伦、聪明机敏、追求真情的女主角们,给小说蒙上一层神秘感和传奇色彩。
有时候,亦舒会很有分寸地保持着一种矜持与克制的态度,写得很理性,合情合理,但有时候,她索性任性而为,放开来挥洒。这截然不同的两极,反倒可以作为她写作个性的一部分被激赏,构成有魅力的一面。
在她的小说中可以看到既有对高度的物质文明的追求,又有对腐朽的铜臭味的厌恶和对纯粹、美好的精神生活的憧憬。这是与她一方面受教于传统文化,一方面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冲击,向往追求新潮,又未能彻底摆脱传统道德、伦理观念,是以形成错综复杂的矛盾性格有关。
她的女主人公便因此而各适其样。
于君是独立的,喜宝是寄生的;玫瑰是浪漫的,宁馨儿是神秘的,宋榭珊是外冷内热的,花解语是善解人意的;慕蓉琅是少不更事的,贝秀月是漠视一切的;姚晶是寂寞的,杨之俊是矛盾的;邵子贵是明朗的,海媚是带点邪气的;邓永超是沉静的,香雪海是佻达的……
这些人物,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会觉得她们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
由她们支撑起来的爱情故事,便再不是如田园风光船恰人,如青草地,小黄花般醉人了。那种多血质的,耽于幻想和情感漫游的梦境色彩也不易保留下来。
这也是亦舒和琼瑶最不相同的地方。
琼瑶作品中的情意缠绵,白头到老,相敬如宾,琴瑟相和的爱情童话,到了亦舒这里,好像比“白头宫女在,闲坐说天宝”的情景还要遥远了,而家庭破碎,劳燕分飞的情形却比比皆是。
所以,不仅亦舒,近年的港台言情小说,多是一些都市人无爱的故事。这些都市新人类,自然而然地商业化,着重物质,表面上熙熙攘攘,骨子里则是孤寂冷漠的。
言情小说家无非也是红尘中人,他们生存成长于斯的旧的传统道德摧毁了,新的价值体系又未建立,经济发展骤变下形成的一切以金钱为第一衡量标准,他们也自然而然地顺着社会潮流走。
也许,这正是亦舒的言情小说越写越冷峻的因由,再也不相信爱情的天长地久了,在宣布“爱情女神死了”之后,记录的往往是露水姻缘或奇情畸恋。
呜呼,正应了《牡丹亭》的那句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农业文明阶段或是刚刚跨入工业时期,琼瑶的作品应该抢尽风头,天性纯洁的少男少女毕竟还比较多,躲在象牙塔里幻想“佳期如梦”“柔情似水”不失为一种善良的选择。
在弱肉强食的现代世界,也许可从亦舒的都市传奇中寻找生活的路向——她的言情系列中的强者,开始的时候,也都是生活与爱情中的弱者。因此,在台湾,琼瑶已经不怎么热了,而在香港,亦舒却似乎还是其热未减,还能继续流行下去。
亦舒传奇……黑与白
黑与白
我的故事一向有此毛病,早十年,编辑都不大接受,因从来没讲过神仙故事,主角统统是凡人,自私虚荣贪婪软弱。
亦舒《讲故事》
亦舒很会讲故事。
她开始写作的时候,看来是不愿意自己的小说被列入流行小说当中的。当别人问她小说是不是可以分为严肃和流行的两类时,她宁愿说只有两个潮流,一是谈人生哲理的,一是说故事的,每一个潮流又可以分为许多等级,有好有坏,有高有下。
如果用别人的话来说,那就是既有坏的严肃小说,又有好的流行小说。
用亦舒自己的分类法,她的小说是属于说故事的,而且又只是说爱情故事的。
近年来,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别人的眼中的形象已不再介怀,承认自己是写流行小说写得不亦乐乎以及一本正经的作家,但仍执着要把好故事写出来。
故事本是文学肌体中最简陋的成份,在亦舒的生花妙笔下,却成了作品中的最高要素。她总是吸引着读者,想知道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欲罢不能,非一气呵成不可。
《我的前半生》中,子君的两段情感生活跟唐晶和子群的情场遭遇几乎是不分伯仲的,有一种并列的味道。尤其是作品的后半段,子君从家庭中独立出来,操心得更多的是子群和唐晶的婚姻。
子群作为子君的妹妹,却没有子君和唐晶那种对生活的悟性,更谈不上对人生的识见。她总是处在一种混饨状态。
即便是亲姐妹,对于子君生活得好,她不服气,要什么尽管向子君要,但总免不了“单单打打”,有话无话的讽刺几句。
她又势利,一见姐姐落难,更是“迎头痛击”,还净出馊主意:“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她自己就是这样过日子的,租了人家!回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多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又一村”。
她还贪图虚荣,步跟外国人混。出事了,又让子君到派出所去保释她。气得子君几乎昏厥过去,她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了,伊倒要与外国瘪三效同命鸳鸯。让斯文惯了的手君也破口大骂:
“咱们受洋人的气,打从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令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的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皮,混不来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于君的泼辣其实就是亦舒的泼辣吧?亦舒对洋人好感似乎不大,很少写到异国鸳鸯,就算写到了也没什么好结果,如《人淡如菊》的乔和比尔。
子群最后还是嫁了一个老洋人,老头头发斑白,身体臃肿,看在子君眼里,不是不替子群委屈的。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直泡在外国人堆里,名声已不怎么样。华人的心胸容量也一向不怎么样,不见得有谁会真心和她过一辈子。
有了子群的例子在前,子君对唐晶的莫家谦,一开始就很有好感。
小客厅坐着一个男人,粗眉大眼,约三十七八年纪,我知道这就是莫家谦。他不英俊,但看上去无限熨贴舒服。……西装半新不旧,腕表毫不夸耀,鞋子洁净光亮,领带半松,衬衫颜色配得恰恰好,系一条黑色鳄鱼皮带,沉默地名贵,浑身没有刺目的配件,随手拈来,益见大家风范。
子君用鸡蛋里面批骨头的眼光去打量莫家谦,结果只觉导他无懈可击。
我立刻有种打败仗的感觉,像这样的男人,又未婚,本港还剩多少名。
他跟唐晶,真是一对璧人。
不过,子君也很有“后福”,史涓生不要她,出来历练了一年多,遇到了一个跟莫家谦一种类型的人。
辗转一番,三个女人都成家立业,各得其所,求仁得住了。
但亦舒的故事,确实很明确作为流行小说的定位原则。淡淡的哀愁,点点的无奈,人生哲理已在其中,读者倒不一定在此希冀更多的收获,看重的往往是故事的吸引力,若没有一个好的故事,如何能让人手不释卷,并一直追随?
在故事的跌宕起伏上,亦舒在流行小说界的声誉是有其真正基础的。她会讲故事,既能使读者保持悬念,又能勾起他们的好奇心。她具有这种创造力。
亦舒没有只讲一种类型的故事,她希望她的故事多姿多彩,哪怕这一类型的故事与那一类型的故事有冲突,目相矛盾,也一样不妨碍她的尝试。她是黑与白都讲。
最拿手的故事自然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在她身边的人与事了。职业女性的处境,亦舒最为感同身受。
常常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懊丧,因为她把职业女性首先看作是人,然后才是女人。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经济必须独立,所有账单自付,所有生活细节亲自打理,并且,要懂得自处。
最成功的是从不把工作的烦恼摊出来与伴侣分享,但凡娘家琐事,工作上的困境,人事斗争,全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最好。至多只请教他:“普罗那件衬衫终于到了,可是售价五百美金,买还是不买?”
因此写出了唐晶、妮娜、邓永超、姜喜宝、杨之俊、任思龙等等这样的女子。
办公室里的“众生相”也很有瞄头。写字楼里三五七位年龄、学历、职位都不相上下的同事,免不了也会比较一下衣着派头,谁大方成熟,谁天真可爱也可成为作家笔下的蓝本。
A君最谦和,人家一问在何处置装,伊便笑说:“我们这种小老太婆衣裙,数百元一件,乏善足陈。”不再讨论。
B君就较寄突,老爱指着他人新衣说什么山寨厂可打四折。子君也是,不停夸口,“我家有一百五十对鞋子”,一直想用嘴巴把别人压下去。
据此,亦舒写出了苏更生、子群、贾姬、在安妮、凌叮当等人物。子君也算一个,但她属于后知后觉的人物。
“高处不胜寒”,独立无依的个案,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中层出不穷,自然也会落入亦舒服中,从而升起一股悲凉之气。
也许姚晶、贝秀月、宁馨儿、勖存姿、博家明、周至美等人的形象正由此而来。
但《喜宝》、做好看多了,生活中也希望看到明朗愉快的人与事。像《倾城之恋》的女主角那样,笑吟吟一句“你们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令读者从心底笑出来,拍手称好,呵她终于修成正果,多么痛快。
利璧迦、慕容琅、乔穆、黄振华之流就是这种意念下产生的人物,黄玫瑰更是当代《倾城之恋》的女主角,白流苏换了黄玫瑰,多有趣。
后来的故事更发展到天马行空的地步,香雪海、风信子、曼陀罗、蔷薇泡沫、花之物语、寂寞鸽子什么的全出来了。
香港的天空已容纳不了她的一支彩笔,自然就伸展到了域外,纽约、尼泊尔、新加坡,还有雨雪交加的英国,充满阳光的加拿大等等,统统成了她的故事的背景。
历史的兴衰也是她目光停留的聚焦点,但她却用了那么一种故事模式去架构,有哗众取宠的嫌疑。《风信子》就是一开篇让人眼前一亮,读完让人心里一跳的作品。
最为荒诞不经的是那些涉及到外太空、异形、未来世界的事的想象。但异乡人的故事,从未能最大限度地煽起读者的好奇心,那真是一场“绮惑”。
倪匡的影响力在这些“朝花夕拾”的故事中不可小觑。
还有呢?还有就是那些非常态下的人与物了,在阳光烂烂的日子,他们是不出现的,只有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才能见其影影幢幢。《美娇嫔》如是,《绮色佳》如是,《花解语》也算是。
移民潮当然也没放过,亦舒是不折不扣的“写实派”,如此摆在眼前的好题材,哪会放过?于是也有了《西岸阳光充沛》等等。
上述种种,皆是亦好在“我之试写室”里炮制出来的故事。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是好故事,也有参差,但基本上都是过得去的故事,也就是说,在水平线之上,所以流行。
故事,除了一件接一件地叙述事情之外,还有其他作用,它是构成小说的主要要素,而好的小说,会包含着作者的人格。
亦舒的作品中,人格魅力是不可忽视的。
如她对不地道洋人的批评,对女性独立的激赏,对不负责任的人与事的鞭挞,对游手好闲的看不惯,在在都体现了她的价值观生活观。
她说:
连我这样年纪的人,都认为女性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先搞身心经济独立,然后才决定是否成家立室,希望工作可与家庭并重。
不知怎地,年轻一大截的小朋友却表示渴望做金丝雀,受保护,被宠爱,一生毋须挣扎,生活有人照顾。
那是另外一种世界,另外一种营生,在这地球上,每一件事都有阴暗面,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无需付出代价……不如自力更生,工作能力一旦获得机会赏识,则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自信十足,顾盼自如。
《一条路》
《曼陀罗》里,慕容琅在尼泊尔游荡了几年回来,依然想自怨自艾地躲在家里悲秋,被乔穆一把提将出来,骂了一顿:
“你看娜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眼的记录,真不容易呵。她对这社会有参与,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里久了就坐懒了。”慕容琅让他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答应他去做模特儿。
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尼泊尔流浪好,比在豪毛里不事生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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