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上下打量她,忽然将牙一咬跪在她面前道:“请沈小姐救拙荆一命。”
沈怀秀大抵猜到,回头望了望师父的牌位,抚一抚鬓角的白花,面色沉痛道:“师门不幸,委实没有这份心思。不过……”
“小姐”,白术在旁边打断她道:“先生的孝期还有几个月就了了,您答应过太夫人马上下山回沈家大宅的。”
女孩脸上还是淡漠,但口气已重了几分:“白术,师父在世时教导我们,医者,上以疗君亲之族,下以救贫贱之厄,岂能见死不救。”
白术便委屈地闭口了,慕氏明知是捡了大便宜,连忙跪地叩头谢过。
四月的山中,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到了下午之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泻而下。青蓬马车停在一株大榕树下,拉车的黑马不住踏地。忽然一道闪电顺着大树劈下,那黑马惨叫一声,轰隆隆倒地。
慕氏飞身而起,先进青蓬车内探看,片刻之后从车厢出来,见黑马身上焦糊,口鼻流血,拼死挣命,不由长叹一声,举刀割向马首。他杀马之后,就地掘坑,将爱马掩埋,做好一切之后又踏过了石桥。
一夜狂风骤雨□□到天明才消停。天刚亮时,丛花乱树,空翠爽肌,他在外院恍惚中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门扉不知何时又打开了,白术道:“小姐请你进去。”
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捧着针囊的小婢韶颜稚齿,珠鬟绛帐,好奇地频频看顾自己。“朱砂”,坐在床边的沈怀秀喊道,那小婢赶忙一蹦三跳地奉上针囊。
沈怀秀收了金针,看了看纱帐里的人,回头就望见一双热切的眸子,斟酌片刻道:“她颅内有血块,所以长睡不醒。”
慕氏怔了一怔,面露喜色道:“沈大夫可有方法救她?”他现在已经全然相信这女孩就是神医传人。
沈怀秀言下之意却是并没有十足把握。
慕氏望她而跪道:“沈大夫请看在间关险阻,我们重重跋涉的份上,发发慈悲。”
女孩子脸上薄红,站起来道:“我知道了,你请起吧,我救你夫人就是。”
慕氏就将夫人留在那山居中住下,自己住在山脚下,从春花烂漫到夏草茂盛,一住就是三个月。每日早晚沈怀秀来给他夫人扎针,他就陪伴在旁边,夫人的起居浣洗他一个人全包了。朱砂常来送药送饭,日日看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坐在脚盆边娴熟地洗衣服,起初是好笑,到了后面却不由肃然起敬。
到了八月初,有一日慕氏的夫人在扎针之时眼皮动了一下,沈怀秀忖度病人苏醒就在这几日,于是告诉了他。慕氏自是下跪磕头不停。到了午间,他向朱砂借厨房一用。朱砂好奇跟在他后面,看他和面、擀面、下面,整出一锅热腾腾的手擀面条。他对目瞪口呆的朱砂解释说夫人爱吃他做的面条,因此想要在夫人醒来之时亲手端给她吃。哪知那天晚上他夫人醒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翻了面条,第二个动作就是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许多年后,朱砂每次吃面条都要想起这件事,她也常常说给别人听,对方却取笑这不过是一个悍妇和一个窝囊人的笑话,唯有她家小姐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
靖宁二年正月,沈怀秀从望海楼外走来,看见婢女从书房里端出一个食盒,她叫住了揭盖一看,黄精鸡汤,山药木耳,各色药膳,俱是她在外亲手所烹,快马送回府里,现下都凉透了,动都没动。便扬眉问道:“热了几次?世子午膳没用?”那婢女眼皮一跳,老老实实说:“三次。世子中午用了一点碧鸳姨娘送来的点心。”
沈怀秀点点头让她先过去了,整整衣服又往书房行去。她刚从襄阳城外回来,风尘仆仆,肩头还落有一层雪花,脸色青白,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蜀王世子正在书房里看书册,见她来了,忙叫外面的人端水给她洗手擦脸。
第一句话却还是问:“萧渊藻的那一万匹马有问题吗?”
沈怀秀眸中一暗,背对着他甩甩手上的水珠,道:“我一匹匹看过了,并无疫病,若是稳妥为上,还是先隔开圈养一段时间再说吧。”去岁秋末,胡虏纵马南下从襄阳借道,鲜卑皇帝答应给他们若干好处,这一万匹塞外良马就是其中之一。萧渊藻从襄阳安全退出之后,便命人送到了城外,难得他这么守信,这些日子世子妃都在城外马场检查。
孟子攸听过之后又再回书桌前去整理他的书册。沈怀秀本来想走,但是实在累得不想动了,又贪恋书房那一丝暖意,遂转身在靠窗的小榻上坐下,兀自想着心事。须臾之后,孟子攸翻书时抬头透过袅袅香烟见她还在,正在纳闷,沈一舟从外面进来,扫视了一眼,笑道:“好巧,世子和姐姐都在。”
他递给了孟子攸一个小纸条,孟子攸手里拿着书册却不耐烦接,头也不抬只道:“你说说吧。”
沈一舟事无巨细一一道来,鲜卑退兵之后皇帝从扬州离宫回京一病不起,段晖把持朝政与燕国签下卖国条约,夏朝损失了土地、钱帛,还要白送长公主去和亲。中州卢辙正式与朝廷决裂。有人说在徐州看到前任京畿守备杨难当。靖宁帝论功行赏,段晖、傅熙、谢鲲、白雁声等人都有封赏,皇帝亲自做媒,撮合谢鲲独女与徐州将军,只待国丧之后完婚。
孟子攸本来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一节,脸上却有了变化。他放下书册,怔怔望着脚下的地砖,眼中渐露失望的神色,过了好一会才挥手要他退下。
沈怀秀与弟弟一起出了书房,两人并肩走了老远,沈一舟才一吐舌头,顽皮道:“姐姐方才与世子怎么了?”
沈怀秀面色苍白,淡淡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一向待我相敬如宾。”
沈一舟便笑道:“没有吵架才好。”
沈怀秀心里却想,他只怕连吵架都是吝于一吵的。
沈一舟神色诡异道:“姐姐,方才有一事我没说出来,惊羽生了个儿子,你晓得吗?姑姑瞒得滴水不漏呢。”他嘴里的姑姑就是孟子攸的生母,沈大夫人。
沈怀秀素知这个弟弟花花肠子最多,看向他脸色凝重了起来:“一舟,你不要去寻惊羽的麻烦。姑姑要老五留一条根,你要体谅她老年丧子之痛。”
沈一舟却不以为然,道:“虽是嫡亲的,却因为老五的事记恨上了世子,姐姐,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左右前后看看无人,压低声音道:“老五曾说知道世子的一桩秘密,我猜惊羽肯定知道了,说不定姑姑也知道,就等着那一天扳倒我们呢,不能不防。”
沈怀秀随他说去,沉吟半晌道:“你记得我的话,这家里的女人都像是□□,你不要去碰。”
沈一舟愣了一愣,于是拍手笑道:“好,姐姐是妙手仁心,百毒不侵。”
沈怀秀眼望院中的碧草寒烟,她哪里是百毒不侵,分明是中毒已久,不知何日能够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靖宁二年三月,沈怀秀被一骑飞尘请回益州王府。王妃沈大夫人院里原来妯娌媳妇天天嬉笑不断,这日却是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一院的人儿俱是肃容来去。偏院正中摆着佛像佛龛,大和尚默默念着经,地下跪着一排清秀小厮丫头正在抄写《血盆经忏》。
往里屋去,棉帘子一掀,一股浓浓的沉水香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门口的婢女接过沈怀秀的大氅,轻声道:“前几日还能下床,这两天都只在床上躺着,身下垫着草纸,一天要换四五回。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所以叫丫头点着香在房里熏着。”
正说着话,一个年长的妈妈端着污盆从里面出来,沈怀秀微微一瞥,便问道:“可有进食?”
大丫头摇摇头,凄然道:“小公子去了后,水米都不沾牙,见天抹眼泪。”
沈怀秀脸色未变,进了厢房,走到床边,自有小婢替她打起帐子来,她只看了一眼,对面人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只拖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于是勉强号了号脉,就退出来了。
不过一墙之隔就是王妃的房间,沈大夫人坐在窗口美人榻上,手里捏着佛珠,眼里毫无焦距地落在窗外。面前几个丫头正在忙着整治午膳,端几的端几,布菜的布菜。
“王妃,”沈怀秀叫了一声,走到她面前,见她一时没有反应,又叫了一声:“姑姑”。
第二声沈大夫人才回过神来,扫视过来,和蔼道:“阿秀来了,路上冷吗,可是还没用过膳,一起用点素斋吧。”
丫头在旁边端过来一个春凳,沈怀秀坐下了,就手在她水晶盘里捡了一小盏葱花面条。
沈大夫人接过贴身丫头递来的荷叶碧梗粥,笑道:“许久没见,阿秀喜好变了。”
沈怀秀手上微颤,也是陪笑道:“换换口味罢了。”
大家闺秀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默默用了饭,都是食不知味,丫头收拾好残羹,捧上香茗,陆续退出房间。沈怀秀才跪在她面前,低声抱歉道:“惊羽只怕就在今晚了。怀秀也无能为力。”
沈夫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未出嫁时,也是金针素手沈春的爱徒,区区小病又怎么难倒她。她看着沈怀秀,眼里神色变幻,凌厉之色一闪而过,她们姑侄原本长得有几分相像,往日妯娌们说她们亲上加亲,前世就有婆媳的缘分,如今想来,只怕是孽缘了。她咳嗽几声,清清嗓子,道:“我好歹也在门下学过几年,怎么会看不出来。我让你回来,只是想你亲眼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变成什么样子了。”
沈怀秀不由打了个寒战,虽是春寒料峭,重裘不暖,一时间却大汗淋漓,重重衣衫都湿透了。
沈夫人摸摸她的鬓发,越发柔声道:“你不和我一条心,子骞的事我不怪任何人,你如今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惊羽和她的孩子没有任何过错,你们也下得了手?”
沈怀秀抬头看她,到底姜是老的辣,沈夫人一息之间就猜到了:“不是你,那个孽障又自负甚高,那就是一舟做的了。”沈怀秀瞳孔缩小,细微表情变化都收入沈夫人的眼里,她痛失爱孙之际也不见丝毫悲伤混乱,嘴角一弯,反而拍拍侄女的肩膀,含笑道:“你去吧,阿秀,我送你一句话,如果真是你的命,就一定不要放手,如果放了手,就一定不要回头。”
沈怀秀哪里敢走,又惊又怕,连忙抱住她的双膝,恳求道:“姑姑,是我做的,你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不要记恨子攸和一舟,都算在我身上好了。”
沈夫人脸色转冷,面向院中,一字一顿道:“你是金针素手、妙手回春的神医,不杀人只救人的活菩萨。怪只怪我自己,没有看好门户。”
沈怀秀一时惊惧,沈夫人的话着实刺到了她,以至于她混混沌沌出了王府,仰望青天,竟然生出了天下之大无可容身的念头。
三月三,上巳节,邕京往年从皇家到民间都有游园踏青盛会,今年因为在国丧期,新皇又龙体不适,所以街市都显得冷清了许多。
朝廷上,宰辅领头,廷臣烧香,分集殿庭。诸宫道宇,俱设醮事,上祈国泰,下保民安。祭司结束之后,依常例要设七宝羹、荠菜饼等时鲜留宴群臣,不过今年皇帝一病不起,看样子是没戏。朝臣们纷纷欲走,从柱子后面转出来一个领着黄帛拂尘的太监,尖声道:“丞相段晖,太傅谢鲲,宣威将军白雁声留朝议事。”
话音未落,白雁声还跪在地上,已觉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好像要穿透自己的皮肤。
从议事的昭阳殿往皇帝所在的甘露殿步行大约需要顿饭的功夫,天气晴好,段、谢两大臣谢绝了仪仗肩舆,一路信步前往。元帝南渡之前,此处是度假的行宫,南渡之后匆匆修葺了几个常用的宫室,其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春日万物复苏,生机勃勃,遮掩了凄凉破败之感。白雁声远远缀在后面,起初前面两人还是寒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一时三刻段晖忽然话题一转,回看了白雁声一眼,偏头朝谢鲲笑道:“段某还没有向谢太傅贺喜,恭喜太傅得了乘龙快婿。”
他笑不入眼,谢鲲却是发自心底的喜悦:“是皇上和长公主冰人做得好。”白、谢的婚事由华阳大长公主亲自做媒,今上賜婚,风光无量。他回师邕京之后,徐州发生的一切,谢连璧都以书信告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虽觉有些过了,但以国家民族大义视之,则并无不妥。更何况在爱女至深的谢鲲看来,至少是他自己以为,能够发乎情止乎礼,到底还是好的。
段晖心里却颇为不乐,他为皇帝拉拢白雁声,曾想把他指婚给华阳公主,结果刘解忧和白雁声都不乐意,平白碰了个大钉子,还得罪了华阳公主,把人拱手送到了政敌那里,实在是他近年来少有的败笔。
到了甘露殿,段、谢两人先入,白雁声等在外面,过了盏茶的功夫,靖宁帝刘协宣他入殿。刘协垂脚坐在紫檀镶鈿箩胡床之上,一肘搭在小几上,黄蜡着脸有气无力地叫他说说北边的情势。不过一二年的功夫,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已是病入膏肓模样。
白雁声听皇帝问他慕容德的事,思索良久,道:“微臣在北地闻得,此人宽和仁爱,经略高远,一时雄主。幽州虽入胡虏之手,慕容德以徐匡知事,城里民风依旧,秩序井然。”刘协一脸呆滞,半晌问道:“你是说幽州百姓都臣服于夷狄了?”
白雁声于是重重磕头道:“北地百姓年年盼王师佑黎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望皇上龙体康复,早日收复失地,一统天下。”
刘协一听要他收复失地,就咳嗽两声,病怏怏道:“胡人壮悍,上马持兵器,驱驰若飞,我朝无钢甲利兵,敌弱则进,敌强则退,何时才能一统天下呢?”
他说得虽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嫌,但是其实也没有错。
此时段晖道:“陛下勿忧,鸡鸣狗盗之徒不足以虑。戎狄远道而来,万事草创,陛下不如以金钱布帛诱之,夷狄虽不知礼仪,兄弟子孙受天子印绶,牛马尚知美水草,况人乎?”
白雁声忽然想起那日慕容德所说的“帝王之起,岂有常哉,无道则灭,有德则昌”,相较之下,这君臣二人得有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