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听了白雁声的话,脑中轰鸣一声,顿觉悔到肠子都青了,如果方才,如果方才再大胆一点的话,他这边厢涨红了脸正胡思乱想,却听白雁声淡淡道:“阿戎,你方才问我世间最让人珍贵的是什么,我也问你一问,这世间最让人怨恨的是什么?”
萧瑀举目望去,知此一问一答,必有以教他。
白雁声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爱而不能终其所爱。”
萧瑀脸上血色褪尽,过了好一会,才柔和安顺答道:“是了,我记下了。”
白雁声便轻轻舒了一口气,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心中不断喟叹,盼望着从今往后,兄弟间再不生嫌隙,一辈子都像今时今日这般亲密无间。
萧瑀还未享受够这平和幸福的时光,就隐隐觉得天摇地动起来,远处似有万马奔腾的声音。两人募地分开,对视一眼,双双起身要往外面走,庙门口却已经奔进来一个身影。
萧溶月屁滚尿流闯进来,扶着门框,大喘气道:“佛奴,快走。”
萧瑀立时明白了,走过去搭她的手,觉她手又冰冷又抖得厉害,也不知怎么握住马鞭的,于是道:“爹爹看我一夜未归,提兵来找我们吗?”他心想为着一个潜进盛乐的孟子莺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啊。
萧溶月脸色煞白,咽了一大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抖:“我昨晚偷听到的,爹爹要杀佛奴,至尊不让,爹爹就要先下手为强。”
白雁声脸上未见什么大震动,萧瑀已经立下了决断,对妹妹道:“我肩伤没有好,不能纵马长途跋涉,你送大哥到雁门关去,可以吗?”
萧溶月已经想到此节,却有点犹豫道:“若是爹爹发怒,你怎么办?”
萧瑀也是脑中急转,道:“人若是平安送走了,爹爹至多生气,此事至尊既不乐为,也不会怪罪与我。”说着就带两人去牵马。
白雁声翻身上马,远远望见北面尘头飞扬,似有一大彪人马往这边来,转身望着马下的萧瑀,欲言又止,眼里一时柔情无限。
萧瑀却来不及与他缠绵话别,又问萧溶月道:“此去雁门关,你身上有什么印信凭证没有?”
萧溶月从身后解下一把黑沉沉的铁剑,道:“我偷了爹爹的凤鸣剑。”
白雁声不知凤鸣剑为何物,萧瑀却是知道的,当下瞠目结舌。这丫头果然是他的魔障吗?
萧溶月回头见越驰越近的黑云,不耐烦一鞭抽在马臋上,高叫一声:“哥,我走了,你撑住。”
白雁声也随她的枣红马奔出,两马驰出里许,他回头望去,萧瑀还在大树下一动不动地站着。
两马一先一后,在原野上没命狂奔。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奔了约有两个多时辰,白雁声见前面的胭脂枣红马马蹄放慢,便知马力将竭,驰上去道:“萧郡主,我们停下来歇一歇吧。”
萧溶月面上带着纱巾,只露两只眼睛,目中透着焦灼,道:“停不得。我们抄这条近路,明天中午就可到雁门关,可以赶在爹爹的传令兵到之前出关。”
她比白雁声还要在乎紧张他的安危,弄到白雁声十分过意不去:“萧郡主,白某认得回去的路。你请回吧。人臣无境外之交,若是让令尊知道你违背他的意思放走了我,因而迁怒处罚你,白雁声于心何安?”
萧溶月就在马上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你以为雁门关是你想闯就能闯的吗?再废话我抽你个大耳掴子。”
白雁声顿时哑口无言。
晚上就在野外露宿,篝火也不敢点,日暖蚊虫甚烦,白雁声听她半夜里翻来覆去,却并不吭一声,在心里十分敬服。
天未亮时,两人起身上马,远远望见西南边群山淡淡的轮廓,连绵起伏,雁门山脉就在眼前了。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到了午后,两人灰头土脸地终于来到了雁门关下。
半年之前,白雁声出关之时,大病初愈,是坐在马车里过去的,那时只觉好一座雄关依山傍险。今日坐在马上仰首观看,又是不同。那关上乌压压一片胡人的旗帜,长刀胜雪,戈矛如林,更有一人多高的巨大弩机联排架在瓮城女墙的垛口处,俯视关下。若有人胆敢闯关犯境,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不射成肉泥,也是刺猬一般了。
他心生寒意,却又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收拾秦弓,夺回这九塞尊崇第一关。
这两匹马俱是西域名驹,行动如风,马上之人又骑术精湛,雁门关的守将早在他们还没到关下之时便已注意到了。等到两人驰到近处,有人认出萧溶月那匹配着金鞍的“胭脂将军”,指给守将独孤络看。
是以萧溶月到关下之时,独孤络也已经迎了出来,马背上向她行礼,又带着戒心打量白雁声。
萧溶月尽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闲闲整理枣红马汗湿了的马鬃,道:“爹爹说孟子攸来攻洛邑,洛邑王府中还有紧要文书要我亲手取回。”
独孤络狐疑道:“这等小事遣一心腹即可,难道还要偏劳郡主来回奔波不成?又没有柱国府亲兵跟随,路上若遇匪盗如何是好?”
萧溶月便发怒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让不让过?”
独孤络素知柱国府的溶月小郡主性子暴躁,行事乖癖,偏生至尊还极是疼爱,不能随便惹,便点头哈腰道:“那郡主随身的入关文书借小人查看一下。”
萧溶月眼珠一转,大咧咧道:“路上走得急了,过河时摔了一交,叫河水冲跑了。”
独孤络面上一紧,肃然道:“小郡主,没有文书是万万不能过关的。”
白雁声在后面,瞧见独孤络全身肌肉收紧,手放在腰间,也不由屏息静气,准备待他一有异动就上去擒住他。
萧溶月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不可,转头又对独孤络嫣然一笑道:“独孤大人,你忠于职守,我很是佩服。回盛乐一定禀明至尊。”
独孤络脸上表情略显慌乱,这小丫头明褒实贬,带着威胁,他又怎么听不出来。
萧溶月继续笑道:“这次是我办事不力,将文书弄丢了。但是爹爹和至尊的国家大事我却不敢耽误。爹爹临行前将凤鸣剑賜给我,要我危难时刻调兵遣将,便宜从事,但不知独孤大人认不认这把剑。”她说着就将背后那把黑沉沉的宝剑拿出来,双手用力一抽,顿时寒芒四射,一把黑铁大剑小半出鞘,她握剑柄的手再一用力,大剑即分成两股,原来一鞘双剑,这是把雌雄双股剑。
萧渊藻位列六位柱国大将军之首,慕容德賜以凤鸣剑为行军军符,手下人领命即持一剑出,复命则双剑合璧,麾下十万萧家军,皆以凤鸣剑马首是瞻。若要有人代行柱国之职,便假凤鸣剑示之,可调兵遣将,也可斩杀柱国将军以下任何职位之人,事毕还剑。
白雁声此时还不知凤鸣剑底细,但见萧溶月一拿出那把大剑,独孤络的脸色就全变了。
“岂敢不认萧柱国的凤鸣剑。小人这就命人开关放行。”他恭敬说完这句话,就拨转马头,行到关下,朝天啸道:“开门,迎萧郡主入关。”
一呼百应,关楼上明明只有旌旗不见人影,此时却突然传来天摇地动的阵阵啸声,千万人齐喝,汇成一声:“迎萧郡主入关。”人数既众,部勒又严,难怪萧溶月不要他轻易闯关!
白雁声耳鼓也被震得嗡嗡作响,两人对视一眼,纵马缓缓上前。巨大的木制门楼打开,两人心潮澎湃,颇难自抑,门后就是中原如画江山,万里烟波,令人心醉。
两人距离门楼还有数十步之遥时,头顶的关楼上忽然有一人探出身来,朝门下的独孤络喊道:“独孤将军,萧柱国派人来传令。”
说时迟那时快,萧溶月一提缰绳轻喝道:“闯关!”
马蹄骤急,独孤络抬头见两马加快速度向自己冲来,便知情势有变,立时拔剑在手,他不敢砍杀萧溶月,就向白雁声迎来,口中道:“两位留步!”
萧溶月怕他和白雁声缠斗起来,不能脱身,就抢在白雁声前头,拔剑高举,道:“凤鸣剑在此,谁敢不让?!”
此事发生在关楼正下方,楼上之人看不清楚,只见独孤络一喝过后再无声息,而两骑从北往南,穿过关门绝尘而去。
关楼上的胡人等了许久不见长官下令关门,自有人找下楼来,见面紫赤色,须目惊人的独孤络不言不语站在关门正中,大张双臂做阻拦状,脖子上一道细细血线。有人好奇推了一下他,他的脑袋就咕噜噜滚到了地上,脖颈处喷出一道血的喷泉。身首分离之后,半截身躯仍然门神一般矗立在黑土地上。
白雁声追上萧溶月,见她脸色平静,也不知是喜是怒,便道:“小郡主,我们过关了,歇一会吧。”
萧溶月看也不看他,只奋力抽打马臋,嘴里自言自语道:“快,快,快!”从昨日狂奔至今,她的爱马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不知主人为何如此严苛待自己,眼睛里渗出泪水,马鼻里呼呼喘着气,却仍然生命不停,奔腾不息。
“溶月”,白雁声忽然腾空而起,伸手将萧溶月拽到了自己怀里。
胭脂马身上重量减轻,马蹄放缓,在旁边白马的引导下慢慢停下来。
萧溶月挣扎着滚鞍落马,跪在地上,伏地大哭起来。凤鸣剑掉在她身边不远处。
作者有话要说: 闯大祸了吧~~~~~
☆、第六十四章
白雁声上前搀扶她,扶了几把都拉不起来她。好在此时身后并没有追兵前来,大约守将不明不白骤死,其余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看了地上的凤鸣剑一眼,这剑貌不惊人却如此锋利,比这剑更锋利的却是那个胡人将军誓死捍卫边关的决心!
萧溶月不过哭了一会就自己止住了,直起腰来,一张俏脸上泥土和着泪水,糊成一片,双目茫然。
白雁声心下又愧疚又不忍,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累她误杀了同胞,于是道:“萧郡主,那城门下面没有任何人看到,独孤将军是我杀的。你回去便这样说。”
谁料萧溶月猛地抬头看他,将银牙咬得咯吱吱响:“谁说没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她当时高擎宝剑不过是想威胁恐吓一番,万万没想到独孤络脚下生根了一般,就是拼死不让他们过,胭脂马腾空之时,剑已经来不及收回。
白雁声一愣。转念一想,也是。以萧渊藻武功修为,事后查验尸体,见伤口便知是死于绝世无双的利器之下,凤鸣剑在谁的手里,功力有多高,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试想当年,萧瑀因为打了盟国皇帝一掌,就被萧渊藻震断全身经脉,那还不是他亲生的孩子,都能下手那么狠。以他大义灭亲的秉性,萧溶月为救敌人,偷走兵符,斩杀守关将军,做亲爹的能放她一条活路?
白雁声想到这一节,也立下了决断,不能让小姑娘回去自投罗网,独自面对父兄。于是拉起她道:“萧郡主,都是雁声的不是。请你随我先回徐州避一避风头,待时过境迁,我再写书与你父兄详述今日的情况。万事由我起,萧柱国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
萧溶月以袖抹泪,黯然神伤道:“我并非怕爹爹和至尊责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要你替我求情。只是,我曾在菩萨面前发过誓,学武之后,绝不恃强凌弱,剑底不诛无罪之人。一想到独孤将军无辜无罪,却因我而死,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胭脂马不住在她身边挨挨蹭蹭,伸出舌头舔她的泪水。她扶着马顺手拾起地上的凤鸣剑,肃然道:“人是我杀的,我不能再让别人替我顶罪了。业报终须受,我这就回去向爹爹坦白一切。佛奴,你走吧。”
她正要翻身上马,冷不防后脑勺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被身后的白雁声托住了。
胭脂将军熟通人性,以为主人有难,马蹄乱踏,仰首长嘶。白雁声连忙安抚它,等它平静下来,取下了它身上显眼的金色马鞍,随手扔在地上。又把萧溶月裹在大氅里,抱上了自己的马,这才催马疾驰。枣红马虽然没有了马鞍羁绊,护主心切,也乖乖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向南奔去。
他取次晋阳府南下,然后转向东行,再往彭城。
萧溶月半路上醒来,倒也没有怪他出手太重,一脸忧惧伤心地爬上自己的枣红马,她自觉犯下大错,心乱如麻,没奈何只得跟着白雁声,走一步算一步了。
此时是靖宁七年的五月,孟子攸已经出兵襄阳,但尚未打到洛邑。一路上风声鹤唳,三晋大地都是兵荒马乱,生民流离。
这日路过一座山峰,山上乱石草障依据天险摆放,颇有阵势,似人有意为之。两人正边走边观察,从山上冲下两骑,挡住去路,马上之人破衣烂衫,看不出年龄,但目光炯炯,大声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白雁声萧溶月对视一眼,白雁声拱手道:“在下徐州将军白雁声,借贵宝地一过,特向山主致敬。骚扰之处,还请海涵。”
其中一名大汉便斥道:“胡说!徐州将军三年前就在江陵城下兵败身亡,你定是假冒的!”
白雁声神色甚是平静,淡淡道:“白某人当日大难不死,回来报效国家。白雁声名气很大吗,还值得假冒?”
另一名大汉冷笑道:“白将军侠义忠勇之名远播,岂容尔辈亵渎?!”说着就挥舞弯刀从山上冲下来。
白雁声本就不是怕事的人,见这两人武功平平,不慌不忙拔剑在手,迎上去与此人缠斗在一处。
这人武功无门无派,杂乱无章,唯一可取之处却在好勇斗狠,不落人后。白雁声见几次三番承认,对方却不依不饶,招招拿人腰眼,有令人断子绝孙之意,当下动了真怒。从马上腾空而起,揉身而前,一掌劈向他面门,那人慌忙躲闪,送刀来砍,白雁声三根手指倏地捏住弯刀,只听清脆一声,那把刀断成两截,那人从马上跌落。
另一人原在高地观望,见伙伴落马就奔来驰援。白雁声一脚踏着地上的人,对着迎面而来的马肚子打了一掌,顿时人仰马翻。他一脚踢飞那人手里的武器,揪住衣襟拔拳就要揍他,忽然山岗上传来另一个声音:“白将军,手下留情。”
萧溶月秀眉深蹙,两人双双转首,见山上又奔下来一骑,人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