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扎尔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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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尔辞典-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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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这一论断寻找证据,他考证了自十七世纪起有关此书发行的每一件事,编制了一份翔实可靠的书单,把此书每一本的去向都作了交代,其中大部分已毁,传世的极少。但他得出结论,这部公认为已经失传的辞典至少还有两册尚留人世。尽管他始终未能找到尚存两册辞典的线索,可仍孜孜不倦、一丝不苟地继续寻找。正当他的创作力异乎寻常地高涨,出版了有关这部辞典的三千册图书索引的时候,爆发了1967年的以埃战争。他作为埃及军队的军官,杀奔沙场,结果负伤被俘。军队文件证明他的头颅和身躯多处受伤,留下了阳痿的后遗症。他被遣返回国时,脸上像裹着条头巾似的裹着一种恍惚窘迫的笑容。他住进旅馆后,立刻脱光身上的军装,第一回照着铜镜看到了身上的创疤。那些创疤发出一股山雀粪的臭气,于是他明白了,他此生再也不可能同女人睡觉了。他一边慢慢地穿上衣服,一边想:“我当了三十多年厨师,日复一日做菜,终于做成了一道用我自身作为原料的菜;我还自任面包师,同时充当面团,我用自己和成了我愿意成为的那种面团,不料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厨师,手里拿着自备的菜刀,一转眼就把我做成一道全然不同的菜,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现在我成了主的姐姐,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

于是他再也没回到开罗他自己的家去,再也没回到他任教的大学去。他在亚历山大港他父亲的一幢空房子里住了下来,匆匆忙忙打发着日子,注视着空气白色的气泡好像是从鱼鳃中放出来的那样打他脚趾下向宇宙空间升腾而去。他掩埋了自己的毛发,穿上一双贝督因人的凉鞋。这鞋留下的脚印活像马蹄的印子,有天夜里下着牛眼般大的雨点,他伴着雨声做了最后一个梦。他记下了梦中所见:两个女人瞅见一只从小树林里窜出来的小动物,它身上的颜色鲜艳多变,就像两只细小的腿支撑着一张涂满粉脂的花脸,它欲穿越小路,她俩喊道:“瞧啊,这是一只……”(她们说出了它的名字!)它的一个家庭成员已经被杀,或者说,它的巢穴已经被毁。恐惧使它的巢穴改变了形状,变得更为美丽。现在得给它一本书、一支笔或一些果酱。它开始阅读,而且还在写着什么,但它没写在纸上,而是写在花朵上……

这便是阿布。卡比尔。穆阿维亚博士的梦。第二天晚上,他又做了同样的梦,但他再也记不起第一次梦里的那只小动物的名字。随后,他开始由近及远一个一个地反向在梦里回忆做过的梦。先回忆昨晚的梦,再回忆前天晚上的梦,接下去是大前天晚上的梦,就按这样的顺序越来越快地搜寻下去,直至一年中所有的梦都在一夜之间显现。搜寻到第三十七个晚上的梦时,他看见了他的工作即将大功告成,他最遥远的孩提时代的梦已经重现,而在他醒着时,他从来没有记起过那些梦的内容。他在梦里发现他的混血男仆阿斯朗用大胡子擦盘碟,而且只在下雪时拉屎,他还能用赤裸的双脚掰面包,他的行为像三十七岁时的博士本人。

他夜晚的时光,一如哈扎尔人的时光,由生命的终点向着生命的起点倒流,现在终于流到尽头了。自此他不再做梦。他斩断同尘世的一切孽缘,着手过全新的生活,开始每天晚上去泡“母狗酒铺”……

在“母狗酒铺”只有座位要收钱,酒铺不出售任何食品和任何饮料,三教九流乃至蝇营狗苟之徒聚集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吃喝自备的酒菜,或者围坐在公共餐桌旁打瞌睡。酒铺常常客满,但谁都不认识谁。往往所有的嘴都在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铺内没有酒柜,没有厨房,没有炉火,没有跑堂,只有铺门口坐着一个收座位钱的人。穆阿维亚坐在“母狗酒铺”的顾客中间,抽着烟斗,反复锻炼怎么来缩短思考时间,不让自己任何一个想法持续的时间超过吸一口烟的工夫。他呼吸着臭烘烘的空气,望着周围的人如何贪馋地吃着叫做“破裤衩”的焦薄饼或者加有葡萄的南瓜泥,望着他们如何每吃一口都要用苦涩的眼神盯自备的食品一眼,望着他们如何用手帕揩擦牙齿,望着他们如何在睡梦中扭动身子,把衬衫绷裂。

他一面观察他们,一面在思考:属于他和他们的每一瞬间,都在不停地利用已经耗去的几个世纪的时间碎片。因为过去处于现实当中,过去是靠现实来滋养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用于滋养的内容。过去无数个瞬间,在无数个世纪的时间长河中,被多次地反复使用,一如用于不同建筑的无数石块,只要我们能够细心留意,即便在今天也可将它们清晰地辨认出,就好比人们在集市上看见一枚韦斯巴梦时代(一世纪)的金币,并开价欲买……

这些想法没给他带来丁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倒是在对这些人的细细观察中得到了些许安慰。这些人别无他求,只等待一件事:就像他已经欺骗过他们一样,让他再去欺骗其他人。这群焦躁不宁、嘴巴不停咀嚼的人倒是为他认识他的新生活帮了忙。这些人身上散发的恶臭可从这儿一直飘到小亚细亚,但他们当中不大会有人认为他们比他更不幸。想到此,他感到一阵宽慰。不管怎么样,“母狗酒铺”对穆阿维亚来说;不啻是一个和平的港湾。一张张被海盐磨光的桌子和一盏盏燃着鱼油的提灯,使得酒铺看上去比它七十年的存在具有更悠久的历史,这一切使穆阿维亚的心绪归于宁静平和。因为他已无法忍受任何与他本人或与他的过去有联系的东西。就像是他的专利似的,现时让他厌恶的东西,过去也一直在等待他,他隐居在某种“半过去”的时间里,那里的乳白石和玉石也是同母异父的姊妹月p )L 的布谷鸟唱出只为一个人活着的天数,那儿的铁匠还在打制一把把双刃钝刀……

第 36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3 (3)

他每天在酒铺里吃完充作晚餐的牛耳朵或者羊耳朵之后,便回转他父亲的终日重门深锁的房子里去,在那里翻阅堆得像小山也似的十九世纪末亚历山大港出版的英文和法文报纸,直至夜深。他坐在一摞卡片上,感觉到食肉后那种胀鼓鼓的黑暗渗入他体内,同时怀着极大的兴趣贪婪地读着这些旧报,因为旧报不可能跟他有任何牵连。尤其广告更无这种可能了。

他夜复一夜地翻阅早已不在人世的人刊登的广告和启事,这些文字已失去意义,被年纪比他老得多的尘埃所覆盖。在这些发黄的报纸上,有治疗风湿病的法国露酒的广告,有推销男用和女用漱口水的广告。有个叫奥古斯特。齐格勒的奥地利人登出广告说,他开设的经销医院设备、医生和接生婆用品的专业商店有治疗胃失调的药剂、有适用于静脉曲张病患者穿的长统袜和充气橡皮鞋垫出售……有个匿名买主愿以分期付款方式征购一个犹太灵魂,而且指明要最低级的贱民的灵魂。一个大名鼎鼎的建筑师登载启事说,他可按照买主的设计图在天上,也就是说,在天园中,为其建造豪华别墅,不但价格低廉,而且可在买主生前将别墅钥匙交给他,买主只消按账单付清全部款项,立即便可拿到钥匙,不过款子不是付给营造者,而是付给开罗的城市贫民。此外,还有包治蜜月秃发症的广告,有出售魔语的广告,声称每句魔语均可根据购者的意愿变作一条蜥蜴或者一朵月亮玫瑰,或者一本万利地变作一寸土地,从这寸土地上,在每年四月的第三个主麻日可以见到月光彩虹。有一家叫作罗尼父子公司的英国公司刊登广告说,每一个女人只要衣着清洁,在灭掉虱子,去掉粉刺、雀斑和痣后,擦用该公司的换肤粉,便可出落成美女。还有启事说,有套用于喝绿茶的细瓷茶具,状似一只波斯母鸡带着一窝鸡雏,凡购得者可同时获得曾暂居第七代伊玛目英魂的灵钵……

形形色色公司、商场、商店的名字和地址出现在上个世纪的旧报上,这些公司、商场、商店早已不复存在,早已不再营业,而穆阿维亚却沉湎在这个已经消失的世界之中,将其视作与他的灾难和烦恼毫无干系并能使他得救的新社会。1971年的一天傍晚,穆阿维亚博士觉得他的每一颗牙齿都好像变成了一个单独的字母,于是坐下来,回答1896年的一份启事。他用工整的楷体在这封订购信的信封上写下了一家公司的名字和地址,从邮局寄了出去,而这家公司十之八九在亚历山大港早已不再存在。从这天起,他每天晚上都按十九世纪末的一个地址寄出一封信去。就这样,他把一大堆信寄向了虚无,不料有天早晨竟然收到了回信。陌生人在回信中说,穆阿维亚博士来函订购广告中所推销的法国产的土鲁尔牌家务用品已悉,遗憾的是他已不再拥有销售此类用品的专利权,不过他可提供其他一些东西。果然,第二天早晨如这封回信所说,一个姑娘和一只鹦鹉来到穆阿维亚家,以二重唱的形式,给他唱了一首关于木掌平底鞋的歌子。然后鹦鹉又独唱了一首歌,可是所使用的语言却是穆阿维亚所不懂得的。穆阿维亚问姑娘,她们两个中哪一个出售,她回答说,由他选择。穆阿维亚直勾勾地看着姑娘,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乳房活像两枚煮熟的鸡蛋。后来,他终于从忘形中清醒过来,吩咐阿斯兰在顶楼上腾出一间大房间,并在那里安个环,他买下了鹦鹉。此后,随着上世纪末登广告者的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远亲纷纷寄来回信,这间屋里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许多件不知作何用途的老式家具,有副硕大无朋的骆驼鞍子,有件以小铃铛作为钮扣的连衣裙,有个用来关押人犯将其吊在天花板下的铁笼子,有两面镜子,一面映照影像的举动要落后一步,一面已打碎,还有一叠诗稿,是用他所不懂得的语言和不懂得的字母写就的。

一年后,顶楼上的那间屋里已塞满东西,有天早晨穆阿维亚博士走进去时大为惊愕,发现他所收集的东西均已具有某种涵义。特别有一部分东西颇像是什么医院里的设备。但不是现今随处可见的那种医院,而很可能是古代的医院,其治病方法与今天截然不同。在穆阿维亚博士的这家医院里,坐椅上都开有好些怪形怪状的窟窿,长凳上都安有铁箍,用来捆住坐者,护面罩都是木头做的,上面只开一个小洞,供左眼或者右眼看物之用,也有供在黑暗中睁开的第三只眼睛看物用的。穆阿维亚把这些东西单独移往另一间屋。请他大学医学系的一位同事来看。这是他自1967年战争之后第一次同他过去大学里的朋友会面。医学教授察看了这些东西后说:这是远古时代的医疗设备,用于医梦,确切地说,用于治疗梦中的视觉器官。据某些宗教认为,我们在梦中看物所用的绝非醒态时的双目,而是梦眼。

穆阿维亚博士对这个结论一笑置之,转身去察看其他东西。这些东西仍然搁在那间栖有鹦鹉的大房间里,但是要弄清楚这些东西之间的联系是非常难的,比考证那些医治梦眼的用具之间的联系还要难。他久已在为所有这些古董寻求公分母,最后决定采用他在过去的学者生涯中使用的办法,乞灵于电脑。他打电话到开罗给他当年的同事,一位概率论专家,请那人把他函告的所有东西的名称统统输入电脑。三天后电脑处理完毕,于是穆阿维亚博士收到了开罗的回音。关于诗篇,电脑只知道是用某种古斯拉夫语写在1660年制造的纸张上的,纸上有水印,图案为一面三叶草旗,旗下一头羔羊。其余的东西,诸如鹦鹉、缀有小铃铛的骆驼鞍子、既像鱼又像球果的干硬了的水果,囚笼等等均同属一源。具体地说,电脑根据其所掌握的有限的一点儿资料,主要是穆阿维亚博士本人的学术著作,推断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现已亡佚的《哈扎尔辞典》所提及的物品。

就这样,穆阿维亚博士重又陷入他在战争爆发前的地域。他再次去“母狗酒铺”抽着烟斗环顾了四周一圈,便熄掉烟斗,回转开罗,依然去大学任教。在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堆信件和学术讨论会的请柬在等待他,他选了一张1982年在伊斯坦布尔召开的学术会议的请柬,便着手准备他将在会议上宣读的学术报告,报告题目为:《中世纪黑海流域的文化》。他重又研读了犹太。哈列维关于哈扎尔人的专著,写成了学术报告,便启程去伊斯坦布尔,指望能在那里遇见个什么人对哈扎尔的事情知道得比他更多。那个在伊斯坦布尔枪杀穆阿维亚的人,把枪口对准他,说道:“把嘴张大,省得我碰坏你的牙!”

穆阿维亚博士死命张大嘴巴,那人开枪结果了他,枪法非常之准,穆阿维亚博士的一口牙齿完好无损。

穆斯泰。别依。萨勃里阿克(十七世纪)特雷比涅的土耳其巴夏之一。据穆斯泰。别依。萨勃里阿克的同时代人称,他的肚内无法保存食物,一如鸽子,他的吃喝拉撒是同时进行的。他带兵征战时,总要带些供他人乳的奶妈。他很少去找女人,也不找男人。他只能和一些濒临死亡的人睡觉,所以,送进他帐篷的。都是些奄奄一息的女人、男人及孩子,这些人是他手下的人买来的,并给他们洗净了身体。他只能和这些人上床,因为他害怕跟一个人交媾以后,那人还能活下去。他常说他不是为现世生孩子,而是为冥间生孩子。

“我永远弄不明白,”他不无伤感地说,“那些孩子我是为天园而生的呢,还是为火狱而生的。他们将与犹太人的天神或基督徒的撒旦为伍,轮到我去另一个世界时,我永远不会看见他们……

他以非常简单的方法向一名苦行僧解释了他的爱好和习性:“当你接近爱情和死亡时,你会把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放在平行的位置上,你能从这两个世界学到很多东西。就像这些猴子,它们会时不时地去另一个世界走一遭。他们返回时,每一只猴子身上的伤口就是智慧的源泉。所以,要是有些人的手臂被猴子咬了,不必大惊小怪,他们可以从伤口里认识真理。而我却不需要这些……”

第 37 章 绿书——伊斯兰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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