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老师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异常顺当,粗人的屁一样唾手可得。过老师交了钱就到溟池的岸边来了,背着手,款款漫步。过老师产生了首长的感觉,产生了地主的感觉。这两种感觉都很好,感觉一好过老师就要笑,忍不住。过老师伸出头看一眼水里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丑。人一得意了笑起来往往会没有分寸,笑得撕开来了。过老师往池里头踢了一块小砖头,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过老师通过学生的家长弄来了鱼苗,放到溟池里去。过老师发动学生砍了许多树枝,在溟池四周围起了一道栅栏。这样一来就有老师向学校反映了,说像什么?都像小富农的两亩三分地了。书记只好把过老师叫过来,让他注意〃影响〃。过老师不说话,一双眼就红了,噙了两朵泪,逼不回去,也淌不下来。书记只好作罢,关照一句〃注意影响〃兀自先走人了。
过老师自制了一副鱼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边上开始钓鱼了。钓鱼是假,看塘是真。过老师出门之前关照他的老婆,他〃钓鱼〃去了。关照钓鱼是假,逃避家务是真。溟池里头还有旧时的鱼,个子已经很不小了。过老师一个傍晚钓了六条,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饭,问:〃钓了几条?〃
过老师说:〃六条。〃
老婆说:〃鱼呢?〃
过老师说:〃放到我们家鱼塘里了。〃
老婆把筷子拍在餐桌上,骂道:〃你多大出息!〃
过老师说:〃肉烂在自家锅里,鱼养在自家塘里,怎么了?〃
过老师的课余时间差不多都用在溟池了。蹲在那里闲也是闲着,就长肉。几十天下来人胖了十多斤,肉全长在脸上,加上整天日晒,眼看着就成了黑胖子了。因为有了肉,过老师的笑容变得缓慢又持久了,好不容易笑出来,就不容易消散。过老师的脸上终日悬挂着微笑了。胖胖的,微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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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故事怀上的故事胎
溟池的四周围上栅栏,过老师终日厮守,故事的格局就这样形成了。总务处的花副主任偶尔也过去看看,和过老师说几句话,问几句水下面的情形,别的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在故事的平稳阶段花副主任的出现是饶有趣味的。这里头就有〃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这一层古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花副主任都没有介入故事,现在,花副主任登场了。
过老师正式向溟池投放鱼苗不久,花副主任悄悄投进了蟹苗。当然,投放是极为保密的,投放前的侦察和论证工作也是极为严格的。溟池的池岸直上直下,又是水泥结构,这样一来螃蟹就比鱼苗更为隐蔽。鱼高兴了还会打几个水漂,但螃蟹不会,螃蟹生气了可以欺侮欺侮鱼苗,但鱼苗总是不会欺侮螃蟹的。就算有人偷着垂钓,螃蟹又不会吃钩。这样的借鸡下蛋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又不吃亏,除了花副主任谁还能做得出这样的便宜买卖?从技术上说,惟一的难处就在干塘收获的那一天,水落螃蟹出,事情总要公开的。不过,魔高一丈就为了应付道高一尺,办法总是会有的。花副主任好歹也是个官,对付一个姓过的办法总是有。
花副主任把所有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全想过了,过老师天天替他看着塘,只等着秋风起螃蟹肥了。花副主任就是没能想到车队的司机耿老二会插上一杠,当然,那是后话了。耿师傅的出现把溟池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而现在,故事怀上了故事胎。过老师正小心翼翼,像一个孕妇,腆着他的〃大肚子〃。花副主任则消受着过老师的悉心照料,也可以这么说,花副主任正以局外人的闲散心态注视着过老师的十月怀胎。花副主任过一些日子就会到溟池那里转悠的,看望或者说监督过老师漫长的养鱼生涯。
但是过老师很开心。
过老师开心花副主任自然也就很开心。
溟池里的鱼苗使溟池的故事风静浪止了。用三年级一位学生作文中的话说:〃溟池在蓝的天白的云下面,如美人春睡,一双渴睡的眼欲开还闭,溟池,静静的溟池唷!〃
就是在这样的平安无事里司机耿师傅卷了进来。耿师傅卷进来之后溟池无风就是三尺浪。耿师傅大头,大手,大眼睛,大嗓门,属于好话也要粗声恶气的那种好汉。耿师傅有一句伟大的口头禅,叫作〃烦不了那么多〃。耿师傅说这句话的时候惯于先吐口唾沫,而后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财大气粗,或者说,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样的神气,嘟哝一句:〃烦不了那么多。〃这样的人容易被人激将,这样的人骨子里也喜欢被人激将。反正是一乐,反正他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或后遗症。谁也奈何不得的。〃烦不了那么多〃。
这一天后勤人员一起挤在会议室开会。开完了大伙便轧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组的杨春妹老是把话题往鱼上引导,谁也没有留意。后来杨春妹说,春节前白老师的学生送过来一条鲤鱼,七八斤呢,用网养在池塘里居然让它逃了。这么一说几个爱钓鱼的就起哄,耿师傅说:〃是鲤鱼啵?是鲤鱼我肯定能钓得出来。〃杨春妹瞟了他一眼,说:〃算了吧你,鲤鱼又不是桑塔纳,能听你摆弄。你要能钓上来,鱼归你,我贴你一条红塔山。〃耿师傅被这么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飘出来了,吊起左眉梢说:〃还真有一条鱼?〃杨春妹便不耐烦,嘎着嗓子说:〃骗你做什么?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伙就笑。耿师傅说:〃只要有,十天之内我不给你钓上来,你拿我的屁眼做气缸!〃
这个赌打下来耿师傅就拿了钓鱼当事业做了。耿师傅提上茶杯,把香烟丢在石凳上,把火机压在烟盒上,端着鱼竿,像电影里站哨的二皇军。这么站了两天,钓上来的小鱼全让他砸出水来了。过老师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心里头上了一把钩,拽得疼。过老师终于走上来,轻声说:〃耿师傅钓鱼呢?〃
耿师傅支吾了一声。
过老师说:〃我已经承包了。〃
耿师傅就又支吾一声。
过老师说:〃我是说,我已经承包下来了。〃
耿师傅回过头,斜着眼睛,却不支吾了。
耿师傅不支吾过老师心里便没底,伸出一只巴掌,说:〃你钓。〃
这么说着话耿师傅又钓上来一条,耿师傅卸了钩,顺手就把鱼扔在地上。过老师走上去,重新把鱼丢在水里去。
耿师傅说:〃你烦不烦?扔下去它又要吃钩,烦不烦?〃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没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还是把水弄旧了,烦不烦!〃
〃我真的承包了。〃
〃你噜苏什么?你他妈的噜苏什么?〃
〃你讲不讲道理?〃
〃再噜苏我叫你下池子喝鱼汤,……你他妈酸不酸,你是教师,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个,噜苏!烦不了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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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好的故事
过老师是不该为这点小事找书记去的,书记也就更不该为这点小事找耿师傅了。书记语重心长,但书记的语重心长恰恰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书记要是这样就好了: 先递上一根烟,然后破口就骂,既口气严厉,又亲切热乎,让人觉得书记和司机是一对仗义的兄弟,骂得,打得。可是书记就是语重心长了。书记刚刚语重心长耿师傅的脸便拉了下来。语重心长是什么鸟东西?耿师傅不吃这一套。
耿师傅的坏脾气在这个时候已经蹿出去了蓝色火苗。他的坏脾气真是炉火纯青。耿师傅正找不到机会了结杨春妹的那个赌,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了。耿师傅没有听完书记的话,骂了一声〃姓过的小赤佬〃,转过身子就走了。耿师傅来到卡车的车库,打开锁,扔掉铁链子,轰隆隆地拉开大铁门,迎面扑过来一阵浓烈的柴油味。耿师傅提起柴油桶,桶内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师傅带上柴油,开始发动汽车。耿师傅把汽车开到溟池边,车子〃嘎吱〃一声便刹住了。耿师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拧开螺口铁盖,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脑儿全倒进去了。耿师傅扔开油桶,大声说:〃我让你吃鱼,我让你泛泡泡,吃鱼屁!〃
春光正融融。艳阳正当头。三十升柴油长满了脚,像一群蜈蚣爬满了溟池的水平面,一点空隙都没有留下来。柴油覆盖在池水的表面,阳光的七种组合色彩在水池里的油面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摊。风乍起,吹皱一池斑斓。柴油在阳光下展示出一种漂浮的艳丽和癔态的聚散,又陆离又喧嚣,又诡异又妖冶;变动不居,油荡光漾,仿佛隐匿和溶解了一个好的故事,这故事很美丽,有趣。许多美丽的人和美丽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故事里的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耿师傅对走过来的学生挥了挥胳膊,大声说:〃过来,好看。〃
溟池里的缤纷景象没有能够久长,离盛夏尚远,溟池的水便黑掉了,发出丰富与肥沃的腐臭。溟池里没有一只蚊子,没有一只苍蝇,甚至没有一只水马。麻雀在天上飞,它们飞过溟池的时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绕过一道巨大的弧线。没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学校里的官方公告。公告说:
溟池乃国家资源,在任何时候任何人均不得以个人名义占有、租赁、转让、使用,如有觊觎,则任何个人之权利将得不到国法及校规之保护。特此通告。溟池的故事便终止于臭气烘烘了。
(本篇完)
家里乱了(一)
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星期四全市进行过大搜查,大厅的相公阿森有内线,搜查的时候佛罗伦萨夜总会清清白白,用大厅经理的话说,〃所有的客人都在建设精神文明〃。但星期五就遭到回马枪了。
星期五的生意很好。阿森说,生意都〃啤〃了。〃啤〃就是啤酒,往外吐泡的意思。大厅里挤满了人。城市人民都凑到大周末放肆来了。大厅的灯光既绚烂又昏暗,人们的眼睛像那盏旋转彩灯,花花绿绿地四处撩拨,四处探询。乐果唱完三首规定曲子,看见妈咪阿青正从八号桌回吧台。阿青故意绕到麦克风面前。阿青在任何混乱和嘈杂的氛围中都能保持她的从容步态,那样子真的叫鹤立鸡群。阿青从乐果的眼皮底下走过去,右手很随意地摸了摸右耳环。乐果看在眼里,却见而不视。后来乐果就被阿青带到那个东北人那里去了。东北人坐在三楼最顶头的一间包间里头喝了点酒,嘴里的口气有点浑,别的都还不错。乐果陪他唱了一首《来生缘》。乐果一般都要先唱这首歌的,在歌声之中慢慢进入。好歹也是缘分。东北人把乐果搂过去,说了几句很疼人的话。他们贴在一起相互抚摸了。皮肉都被灯光照得红红的。乐果一直不能适应包间里的红灯,像在暗房里冲洗照片似的。一不留神眼睛就会看到重影。东北人的手指慢慢潦草了,他的手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四处爬动。乐果的感觉也刚刚有了起色,嘴里却说:〃别。〃东北人悄声耳语说:〃咋整的?〃一只手就往乐果下腹部那〃旮旯〃伸去,乐果挪出一只手,摁住东北人的手背,东北人停住了,不高兴地说:〃干哈呀?〃乐果一听到这话就想笑。东北人不明白乐果笑什么,不住地问:〃咋整的,干哈呀?〃
过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很急促,听上去惊天动地。乐果止住笑,抬起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尖叫,是身体被暴露之后才会出现的尖叫。包间的门就在这时给踹开了,好几把雪亮的手电一起堵在了门口。门口的人说:〃不许动。〃口气和手电一样严厉。乐果在惊恐之中并没有完全落魄,她猛一甩头发,顺势低下脑袋,随后她的脑子一下子全空掉了。乐果在事后一直庆幸有这样浓密的长头发。几天前她打算到梦丽娜美发廊铰掉的,要不然一过了六月实在太累赘。还是阿青止住了她,阿青说:〃发疯,你还做不做啦?〃阿青小乐果五岁,但阿青十九岁那年就吃〃小姐〃这碗饭了,要不然老板也不会让她当大厅的妈咪的。乐果的好头发现在真的派用场了。她透过长发看见东北人瘫在了沙发上,正用右手挡住手电,样子像电影里被俘的国军上尉。看见东北人的熊样乐果反倒镇静了,只是弄不懂这些警察是从哪里冲进来的,就像电影里所说的那样,共军从天上掉下来了。
走上来一位女警察。她拉住乐果的手腕往外拖。乐果挪了两步,感觉到灯光越发刺眼,近乎炫目了。乐果听见有人在过廊里喊:〃闪开,闪开,挡住镜头了。〃乐果听出了事态更为严峻的一面,迅速捂上脸,耸起了双肩。镜头离乐果不远,乐果裸露的右肩感受到照明灯的灼热,像东北人的双唇。乐果迈开步子,想躲过去,却被拽住了。女警察一手拖住乐果的肘部,另一只手替她拉上了后腰皮裙子上的铜拉锁。〃吱〃的一声,像绵软的呻吟。但乐果听出了灾难种种。这个致命的细节成了第二天电视新闻里的爆炸性画面。
五棵松幼儿园的幼儿教师乐果在三十一岁那年做上了〃小姐〃。〃小姐〃是她们那个行业的女人惯用的自称。乐果当上〃小姐〃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每一步又都是顺其自然的,像水往低处流,看不出生硬和强拉硬扯的迹象。三十出头的女人,家也稳当了,孩子也脱手了,那是开春后的土地,有了开裂和板结的危险与可能性。只要有几场雨,就滋润了,肥沃了,凭空地红红绿绿,弄出遍地的植物与花朵来。乐果的丈夫是她的同行,第九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个不会挣钱不会花钱的货。乐果毕业于幼儿师范,会跳,会唱,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的婚姻也就脱不掉鲜花与牛粪的隐喻性质。乐果和丈夫吵嘴每次都以这样的自我控诉作为收场:〃我真是瞎了眼了!〃女人的自我控诉总是炸弹,炸开的是自己,杀伤的却是敌人。但女人总是诡异的,她们的真实面目总是隐匿得极为深邃,她们渴望一种东西,却能找到另一种东西作为吵架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