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谈论自己的两个人,心里吃惊不小,因为那中年妇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长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则是卖菜给她的菜贩子。他们为什么装作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呢?想到这里,述遗也不再害臊了,干脆倚老卖老,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前面。汽车又走走停停地过了几站,述遗看见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这两人是有奸情的,很久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彭姨?),她早就忘了这事。如果这两个人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这种寒里寒酸的旅行方式实在是令她自己无地自容,然而梅花不这么看!她甚至把自己称作默默游动的深水鱼,那些雍容而气派的鱼,小姑娘实在了不起,可自己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荡,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么?〃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朦胧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
〃马上就要回旅馆,我出来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头去。
〃那就留在我这里等你兄弟来,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遗盖的毯子上头。
述遗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独立于她的手掌一样。她看了好一会,最后伸出手去抓那小指头。指头在她掌心里像小鱼一样扭动,给述遗带来一种全身过电般的感觉。再看姑娘,还在流泪,毯子湿了一大片。
述遗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就神情恍惚,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旅馆里面,耳边也好像响起了小贩叫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梅花在房里穿梭,像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她想让梅花打开装笔记本的木箱,口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这是不是濒死的状态呢?
中篇小说(二)第68节 变通(6)
(二)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当这些记忆在述遗的脑子里复活时,八点钟的太阳正好从豆腐房的屋顶上升起来,绵长的光线投到述遗的脸上,给她一种浮在光线里的感觉。她进一步想道,也许在这样的光线里,无论什么样的细节都是可以记起来的吧。她这样想的时候,高一点的老婆婆脸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边的鼻沟处还有一粒瘊子,从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翻着书,打着哈欠,还在纠缠那个自己到底睡没睡着的问题,好像要用书里的某段话来证明似的,她那弓着的背影充满了焦虑。与此同时,述遗听到了街上小贩叫卖猪血汤的吆喝声。当时自己是在哪里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梦,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门口,依着门框站着,旅行包放在脚下,随时准备离开。她想对她们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可惜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的事肯定是一种预兆,它反复浮现于记忆的表层,有时化为柠檬树,有时又化为某种形状的阴影,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但是在没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团模糊,述遗让这一团模糊存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呢,细节又过于清晰了,只不过这清晰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真是太没有意义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单个的细节还是细节,她的神经却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板到底是一位青年,还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说的那样,三姊妹开了这样一家路边旅馆,这又意味着什么?由此又想到梅花说过的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馆的功能就是将人变成鱼?记忆阻塞起来,黑压压的,外面明亮的光也无能为力了。述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见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述遗又背转身去,这一次,她拖着椅子进屋了。她看见桌面上落了一层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记录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已经在考虑处理木箱里的那些笔记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应了述遗的要求,快得让述遗有点发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锋利,使得述遗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选择的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讥讽地看着她,说:
〃那小伙子也惦记着这桩事吧?〃
黑夜里吹着秋风,笔记本烧起来时,照亮了彭姨变形的脸。她用一把火钳翻动着那些纸页,野蛮地狞笑着,述遗一下子对她充满了憎恨。述遗转过背去面向暗夜,她心里很想远走高飞,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脚下这块地方已连成一体了。她怎么走得开呢?当然走不开。假设她出走到了某个乡村,难道彭姨就会将她忘记吗?反过来说,她也不会将彭姨忘记。她并没有像梅花说的那样变成那些鱼,她每天去菜场买菜,同那里的小贩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如同和彭姨的关系一样,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浓烟呛得她咳起来,转身一看,彭姨将火弄熄了,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页冒着烟,风将纸灰吹得到处乱飞。述遗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这么大的风,很难将它们烧透。你何必那么认真,马马虎虎的,将它们都扫进垃圾箱算了。你记录的这些事,也可能会有某些好事的人寻了去看,不过又有谁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么认真。〃
彭姨扔了火钳,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样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中篇小说(二)第69节 变通(7)
述遗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等那星星点点的红火完全熄灭。等了一会儿她就进了屋,拿出来一只大竹筐,将这些烧成残烬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进筐里,有好几下,灰烬迷了她的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好奔回屋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干净,用砣嘌郏绱送?返了好几次才把箩筐拖进来,放在屋角。当她终于休息下来时,看着屋角的箩筐,觉得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愿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箩筐里的东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让它们搁在那里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学过笛子,后来不学了,那笛子不仍旧挂在墙上么?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就烧了这些本子。今年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冷不防就会做出些勇敢的举动来。而且天气也很奇怪,从入秋以来每天都是这金灿灿的太阳天,毫无变化,有时她觉得自己与其去做记录还不如到记忆中去找乐趣。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些生动的、没有意义的细节出现,她不再为那些细节的无意义而苦恼了,她冷眼旁观,反而感到了某种乐趣。回忆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里的事,那个难忘的夜晚孕育着数不清的细节,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绵绵不断地出来。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个被忘却了的细节,她从柠檬树的梦里醒来时,看见了旅馆的老板兼接待员,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当时他走进一楼的开水房,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瓷杯,像猫一样灵活,他拧开水龙头,但龙头里并没有水流出来,他拿着杯子对着空空的水龙头站了好久,突然发出短短的一声笑,然后就溜出了开水房,一会儿他就顺着走廊消失了。述遗使劲地想,当时自己是站在哪里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么看得见这个男人呢?述遗当时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只是她没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他也许是进了某个房间,也许是到外面去了,总之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在这之后,男人的两个姐姐还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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