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真给你哭活了。只是累得我一年多没好睡。如今你是快活了,我倒静了。〃怀祖道:〃且请问胡大哥,怎样同我们大哥在一处的?〃三麻子道:〃这位是谁?〃陈氏代答道:〃是我们隔房的长兄。〃三麻子才道:〃你们看我嘻皮笑脸,像是只知欢乐,不知忧愁,岂知我心里的冤苦,正也无从伸诉呢。大嫂!我不是当的小工头么?
路上情形,大哥想告诉过了。其实那天我是受伤发晕,林子里得了凉气,一周时后居然醒过来。背上疼痛,锥心彻骨,用手『摸』一『摸』,已经发酵,自知不至伤命。勉强挣扎起来,看身边倒个死尸,正是同类。我既有口气,不成便让他做野狗嘴里的食,就拣跟粗硬的树枝,折下来代锄头,挖土埋葬,不想却是稀泥。
我便俯身把来敷在背上,随挖随换,等到掘好坑,埋下死尸,觉背上痛已定了许多。自想少吃没喝,总是死数,不如出林去碰碰。那时天『色』已黑。辩不出东西南北,无奈又在林内躲了一夜。这夜里思家怨别,不知落了多少泪,提起来还是伤心。〃去非听三麻子带着哭声,忙劝道:〃胡大哥,虽说是创巨痛深,同死的比起来,还胜一筹,此时不必伤心了。〃三麻子谢了,又道:〃挨到天明,不敢上山,只在平地『乱』闯,模模糊糊,不知走下多少路,才见十几家平房,临水依林,水边一排椅子,只有一个老者,衔枝烟管,坐在椅上吃烟。乍见我面,吃惊问道:〃你是中国人么?怎样走到此处?又怎么这般狼狈?
我便是长是短,一一说出。
〃老者道:'我是中国人,到此两代。此村周围,都是我的兄弟子侄。你既背创未愈,且在这里养伤,'引我入门,格外收拾一房,备好床帐,令我安居。我便衣之、食之、医『药』之,一住半月,伤痕全愈。至今提起来,还感念他哩。那时老者便荐我在近处工厂去做工头,半年后薄薄有些积蓄,想同老者商量自己做些生意。也是合当凑巧,那夜月『色』极佳,我舍不得就睡,出门散步,已是三更后了。忽见草堆里闪闪烁烁,似有人影,还疑是贼,掩上待捕,倒把我吓了一跳。诸位试猜是谁?
便是朱大哥了。
〃当时大哥不认得是我,跪地哀求饶他『性』命。我赶紧说明,问他缘故,才知大哥为受不住又饥又渴,蛮针蛮打的苦楚,上夜在工次逃走,一日夜不曾歇脚。我便悄悄引到自己房中,宿了一夜。打天明,又悄悄送至老者处,恳其暂时收留。承他情,就留在家里工作。又过了半年,我开店的心越发盛了,才辞了老者,回到波那和来,大哥就在店内管账。
〃不到一年,本地土人又同日兵开仗,我们中国人真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知带伤了多少人家。我便有些胆寒,听说新加坡是无税口岸,收拾收拾,就同大哥搬到这里来做买卖。此番我是回接家眷的,大哥顺便上坟,所以又是同路,不想就遇见大嫂。大嫂你可知道,那天你下海时,大哥已晕倒了,我好容易把他拍醒,又一头撞到壁上,只要寻死,又亏我几次三番抱住了不容他死,今天才还你一个鲜龙活虎的丈夫。大嫂,你该怎样谢我呢?〃
黄金世界 第六回 物是人非抚今吊古 形随步换触目伤心
陈氏这时喜极而悲,对三麻子道:〃真正感激,只祝你享百年的长寿。〃三麻子摇头道:〃我不要活一百八十岁,做讨人嫌的老物,只愿从今以后,少担些惊恐,少受此磨折,便是莫大幸福。〃建威问道:〃救你那个老者,现在古巴么?〃三麻子道:〃他老人家住处,幽僻清静,轻易无人能到,我临走时,本意约他同行,他再三不肯,说土人同日人争的政治上权利,繁华都府,军兴时虽不免玉石俱焚,荃孙同尽,我这里决无妨碍,倒劝我也搬去住。我是惊弓的鸟儿,闻了弦声,就觉心惊胆碎,只好同他老人家别过了。〃怀祖对建威道:〃安土重迁,人情不免,不听老者在古巴已有两代么?随乡为乡,只好得过且过了。胡大哥暂时别过,隔天再细谈罢。〃携了建威,径回舱中,浩然长叹道:〃盛衰兴亡,何代蔑有?这倒不足深论。只恨我同种积衰至此,单晓得忍气吞声,不知道振筋挺脊。凭何因由,酿为习惯,兄台能道其详否?〃那时图南也上来了,接口道:〃我们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心肠,超出于世界人种,只消一身有丝毫私利,就拿全体来供牺牲,也都心甘情愿。但看目前朱大哥同小儿的往事,不就是证据么?〃怀祖道:〃下流社会,见目前不见将来,果真不免此弊,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岂有圆颅方趾,全然没些良心?但看那班工头,到利害生死的关头,一样结盟联会,互相提携,至死不易其志。像胡大哥后来见朱大哥脱难来归,便殷勤接待,往返相偕,足见初时虽贪小利,也由不知彼中苛的情形,以致冒昧尝试,并不是真肯以自己血肉,献给别人做刀俎之物。若然读书明理,上中社会的人物,自然更无此心了。〃去非失笑道:〃先生不知中国上中两社会人,还比不上下流社会呢。〃怀祖愕然道:〃这是何说?〃却听陈氏在问阿金道:〃我正忘了,几个大工头后来怎样?〃阿金道:〃老贝为喂狗不得法,连受几顿毒打,第一个呜呼哀哉。其余感瘴,害病的害病,只剩一个倪阿四,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走时已堪堪待死了。〃陈氏不胜伤感。建威道:〃自作孽,不可活,那些怙恶不悛的,何消去可怜他?去非兄所说的从何见来,我亦急于欲闻呢。〃去非道:〃中国上流的代表是官绅,中流的代表是士商。官呢,升官发财,是他的目的;钻营倾轧,是他的手段。等到退归林下,好的求田问舍,不好的便武断乡曲,侵吞公款,凭借越大,气焰越盛。小小州县的举人、秀才,便是绅了。若到省会,固然无可作为,并且人数过多。此之所是,彼之所非,此有所党,彼亦有所争,总不肯同心同德,做一件有益的事。
因此虚名虽好,实权倒不及商人。那些商人呢,乘时捷足,争先攘臂,是他的好处。同行嫉妒,互相贬抑,吞并了同类,倒便宜了外人,这是他的坏处。总而言之,私利的心盛,例无团体,团体一解,害公败群之事,相因而至。倒不如下流社会,日谋一饱,夜谋一睡,混混沌沌,还不失赤子之本心。有大力量,大慈悲,当头一棒,顶胸一椎,立地回悟,居然肯疾病相扶,痛痒相关,生死不相残害,请问上中两社会可做得到么?〃建威道:〃凡事不可从一面说,下流中有好人,何尝没有坏人?上中两社会有坏人,何尝没有好人?即如所说团体这一层,拿抵约事来作证,一人高呼,万众响应。单就目前论,心何尝不齐?志何尝不坚?可见我同种全体,并非不能团结,若然得机得法,几十年和血吞牙,从此也渐渐扬眉吐气了。〃张氏是时也在旁听,说道:〃团体的散结,半属男子,一半属之女人。我闻姊姊说,中国女人十九都不识字读书,既不识字读书,单靠天生的知识,现世界上的事事物物,形形『色』『色』,那时包罗得尽?就不免牵制丈夫。做男子的内有牵制,外有困难,一身尚顾不过来,那里能谋全群的公益?团体两个字只成纸上的名词。就是抵约那件事,夜长梦多,正莫知所终哩。〃图南靠在一张椅上,拈须微笑道:〃我亦云然。〃建威道:〃君等所见,皆过去之中国,现在名气日昌,女权逐渐回复,女教亦渐兴起。不过处于幼稚时代,有斫丧便退,无斫丧便进,真正极危极险。那斫丧两个字,不定要明侵暗阻,即如只看坏处,不看好处,使人人志衰气颓,以为我同种已进了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万不能再上天堂享幸福。这便叫做斫丧。我辈不明白这个道理,倒也罢了,既然自负前知,提倡扶持,责任正是不轻呢。〃怀祖道:〃若辈各恃一理,都能抉透同种的病根,大约进则使人敬,退则便受人侮,危机一发,连毫厘都不可差的。〃建威点头道:〃其然,将无同。〃自此往复辨论,借船中做他们的议事堂,倒也颇不寂寞,阿金也长了许多见识。
船过锡兰,怀祖手持望远镜,在甲板上徘徊眺望,恰好图南走来,怀祖指给他看道:〃那边隐隐约约巨人的足迹,不是我佛如来当年说法处么?近数百年宗门歇绝,灯焰不明,七宝楼台,弹指间也做了强宾供养。天行回转,浩劫当前,入世的解脱不来,出世的又何尝不在旋涡中呢?〃图南道:〃人生无百年,忧乐且相忘,兄台为佛生愁,为禅预虑,真正何苦呢?〃怀祖默然。图南便邀他来找建威,问些美洲的胜景,说些海外的奇闻,怀祖渐渐面有笑容。图南又提直甲板上的问答,建威道:〃我佛初地,早被外族点污了庄严,此外南洋三国,也是佛教极盛的地方,迩来缅甸归英,越裳属法,只剩暹逻暂留残喘,然为两大竞争的焦点,后来茫茫,事未可知。综其致亡就衰之迹,虽说别有原因,只是宗尚虚无,遗弃迹象,也就失了立国的本原了。〃怀祖道:〃采石者忘璧,买椟者还珠,自是采者买者之咎。信佛而得恶果者,毋乃类是?但我追想先朝,以楚昭之入随,似黎侯之寓卫,式微已甚,『性』命苟全。因以为利者,犹发三患二难之议。迫诸逆旅,蹑我游魂,莽酋亦弃旧事新,饰辞相绐。
遂致膏涂原野,血溅蒿莱,无争无尤,何为而致此?思之裂眦,言之痛心,迄今枝叶离披,根本摇动,哀我人斯,求如暹逻而不得,又将蹈缅甸、越裳之覆辙。祸福倚伏,得失循环,可胜浩叹么?〃欷相对了一回,图南觉有倦意,便先告睡。怀祖、建威也各回房歇息。
不数日,到了香港,图南父子,阿金夫『妇』,要换船上省,怀祖本是借此游历的,也要领略五羊的风景,以与建威肝胆相照,意气相投,早结生死交情,坚邀同行。建威无可不可。便自应允。
于是相约买舟,登越王之台,揖赵佗之墓。溯江而上,把罗浮山的十五岭,四百三十二峰,有胜必搜,无幽不入。游兴未阑,又复舟藤城,弄月镡江,苍梧碧莲,然入望。建威觉得一尘不染,万象罗胸,块垒尽消,襟抱自远。
怀祖置身峰头,引领四顾,忽然东西『乱』指道:〃那边不是瞿留守、张司马化血之地么?这边不是焦宣国苦战立功之地么?
世事如棋,人生若梦,而今又安在哉?〃建威劝道:〃白云苍狗,变幻无常,我辈留此一身,庶几言人所不能言,为人所不敢为,已往陈迹,兄台何必介介呢?〃怀祖口虽无言,却自此郁郁不欢,神魂若失。张氏商之建威,来劝怀祖重回广州。刚进栈房,安下行李,瞥见陈氏揭帘而入。张氏惊问道:〃我们不过才到,姊姊怎已得知?〃陈氏道:〃你们这回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累我天天只在栈房查消问息,腿也走疼了。〃怀祖道:〃姊姊如此要紧,有无事故么?〃陈氏道:〃没什么事。五日前'海里鳅'又到广州来,带的伦敦诸人给你书件,交在我处,我要紧交还你呢。〃便在衣袋中取出各书。
怀祖一一看过,见无甚事,才问陈氏道:〃'海里鳅'已否他往?〃陈氏道:〃尚在香港,听说装货卸货,还有五六天耽搁。〃怀祖喜对张氏道:〃即今动身到香港,坐原船去游舟山。〃陈氏道:〃舟山不过一座孤岛,有什么好玩?〃张氏道:〃古之伤心别有怀抱,姊姊如何知道呢?〃怀祖却已出房去通知建威了。建威道:〃图南兄自舟中一别,两次来广,不曾造访,我心已觉负负,这回又过门不入,未免薄情了。并且我之此行,专为抵约而来,兄虽所志不同,何妨姑赴春申,暗为我助,默窥同种之真相,以决将来之进退。过去之事,且请付之达观。〃陈氏入问,接口道:〃即如图南先生,相处数十日,交谊未尝不深,目前居忧坐困,不一存问,竟自匆匆上道,不怕人抱怨么?〃怀祖、建威同问何事?陈氏坚不肯说,但道去自知之。两人无奈,便同陈氏来望图南。却见阿金正从西边过来,陈氏迎上问道:〃昨夜堂讯有无挽回么?〃阿金摇头道:〃难!难!〃建威十分关心,正待动问,恰已近门。阿金同门者讲明来历,引进书室坐,陈氏自到上房。
一会,图南进门,神情萧索,意象牢『骚』,迥非在船时兴高采烈的模样。开口先问道:〃两兄这些时间到那里去来?令我眠思梦想,望眼欲穿!〃建威约略告知,急问图南近况。
图南未言先叹道:〃老夫承先人遗业,虽比不上郭家的金『穴』,邓氏的铜山,却也尽堪温饱。自从小儿遇骗,族中有些子弟,知我单丁,几次说辞,要我择人承继,我一概回绝,治装出洋,只荆人支持门户。族中见我日久不归,以为小儿决不无还之望,我偌大年纪,受不得煎熬辛苦,也要为异域之鬼。先用软语来说荆人。见荆人不为所动,便与婢仆内外勾串,把我田房用强硬占,差不多都被夺尽了。荆人投诉房族,袒彼抑此,不为理处。荆人又气又急,卧病在床,至今行动尚自需人扶掖。
今春有姑子自外贸易归来,闻知此事,代为不平,便劝荆人赴县呈告。不意县中不知因何,置霸产不问,只问姑子事不干已,『插』身扛讼,把来收禁三阅月,不问不释。老夫归国,想切已之事,不便叫至亲久累,因令小儿投请收审。谁想见一人押一人,姑子还未释放。好容易左呈右催,昨夜才算提讯,糊里湖涂,问了几句话,依旧还押。老夫目前内有病妻,外有横祸,方寸中竟无片时宁静。幸亏朱大嫂代我料理医『药』,大哥又代我传递消息,闲时还婉劝慰,才得撑恃与两兄相见,不然也早累倒了。
〃怀祖叹道:〃晚近官场,不过是苞苴世界,图南兄,不是我把不中的听的话来劝你。〃
黄金世界 第七回 能有所弃乃为英雄 毋谓无人何来之子
怀祖对图南道:〃我劝你一句话,不是我把别人千辛万苦积下的产业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惧势,劝你掀头低,其实盛族那几位子弟,无非迫于饥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纷纷动心,其所为可恨,其情犹可怜。县中偏听枉法,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