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说了什么很恶劣的话吗?
「他跟我妈妈谈公事。虽然他一开始说『挑这种时间真不好意思』,但还是像平常一样跟我妈妈谈起隔天的工作,还有我妈妈负责的客户。」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在殡仪馆和刚丧女的母亲谈论的事。
「结果……我妈妈回他:『我明天就会去公司。』」
和汀小姐去她家时,她妈妈都不在家,原来是去公司上班吗?也就是说,女儿丧礼结束的隔天,母亲就开始去上班了?老实说,这有点教人无法置信,但我不觉得汀小姐像是在说谎。
「自己小孩的丧礼结束的隔天就去公司工作……嗯,我早就知道了,妈妈就是那种不工作会死,认为工作最重要的工作狂。嗯,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用不着在那种场合、那种时间……」
汀小姐紧咬嘴唇。
我无从得知那究竟代表她感到哀伤,还是懊恼。
「我问你,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这么问我。
是否有必要牺牲家庭去工作?
才刚刚踏入社会的我不懂那种感觉。若是在社会上再多历练几年,我也会变成那样吗?会在参加完珍视的人的丧礼隔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常去工作吗?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有丧假这个制度,要是家人亡故,可以请三天到十天的假。虽然每间公司规定的丧假天数不同,但应该是大同小异。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制度,既非强制也不是义务。
举办丧礼、处理身后事、谈妥墓地、分配遗产……亲人亡故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堆积如山,但这些也可以交给其他家人或甚至委外处理。
若不需要请假,那也没必要请假。
但肯定不只是这样。
丧假这个制度,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处理那些事务而存在。
这个假期,应该也是为了让失去亲人的人能够整理心情而存在。
……难道汀小姐的母亲不需要这些时间吗?
「在那之后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路回到家。然后直到隔天天亮,我都一直待在家门口。我还抱着一丝期望,想说她当场那么说,也许只是虚应一下而已。」
「…………」
「可是等到隔天早上,妈妈就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
就一丧礼的隔天。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跟平常一样的套装、跟平常一样的妆。」
跟平常一样——她反覆提到的字眼,诉说了内心深切的感受。
「其他人也是一样。在丧礼上不是哭泣就是很难过的样子,但只经过不到三天,大家便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就跟平常一样,好像我的死根本不算一回事,全都回复原状!」
原来她刚才看着那些上学的学生,是在做这样的比较。
丧礼的时候如何,今天又是如何。
从这番话中,我终于窥探到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她看到其他人不回头、不停留地往前进的模样,并非感到松一口气。看着那些活在自己已无法体会的日常中的人们,她也不是感到羡慕。
「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完全相反!我才没有那样想呢!没死的人怎么会了解我的想法!我……」
她真正的愿望以及牵挂,就是——
「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难过!」
她终于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说过想知道我死掉那时的状况吧?』
「呃,嗯……」
她对着听完她一席话而感到动摇的我说:
「我是自杀的。」
「……咦?」
「是我自己从屋顶上跳下去的。」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试试看呀。光顾着工作、从来不在意我的妈妈,根本就不想好好了解我的老师,嘴上说是朋友、内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同学——我只是想确认要是我死了,他们到底会有多伤心!」
她坦白说出与她至今说过的愿望完全不同的想法。
原来她当时在想这些事?
她说想见大家最后一面,根本是骗人的吗?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露出阴沉的表情,认真盯着每个同学的脸。
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在哭而喜出望外。
然后……
看到自己的朋友表现出振作的样子,她因此露出哀伤的表情。
看到自己的妈妈跟平常一样去上班,她因此感到愤怒。
最重要的是……即使见到大家最后一面,她却仍无法升天。
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她不是因为见到大家最后一面而感到高兴。
她是因为看到所有人哀愁的模样而感到开心。
她无法容许其他人回归到日常的生活里。
「我说你……要你调查我的,应该是保险公司的人吧?你去跟那个人说:『汀奈津是自杀的,所以贵公司不用付保险金,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像是真心看开了一切。
「啊~死了真好。」
「……怎么这样……」
汀小姐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只有托实先生你喔。在我死后还认真为我着想的人,就只有你而已。死了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是死掉之后,才有机会碰到你的呀。托实先生真的很温柔,跟那些装出来的家伙不一样,你是真心为我着想……」
「……真是差劲的兴趣。」
不经意地说出真心话。
「咦?」
「自杀,然后想看大家哀伤的样子,真是很差劲的兴趣。」
想要见大家——我听信她这种谎话,还带她去殡仪馆。
我完全没想过,她是怀着这种愿望。
理不出头绪的想法纠结成一团,我丢下她一个人,扬长而去。
回到事务所时,我正想开门,却听到里面的对话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真稀奇,这个时间大家通常都已经回家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是泉小姐的声音。从大到连外头都听得到的声音,可以猜想她现在非常生气。
「什么怎么回事?」
相反的,美咲前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着冷静。
「为什么你没有负责处理这个案件?」
我退缩一下。泉小姐已经知道这个案件不由美咲前辈负责,改交给我全权处理。而且,她对此感到相当不满。
「由谁负责案件是我们公司决定的。就算你是委托人,这也不是公司以外的人可以干涉的事。」
「你这样说是没错……」
听完美咲前辈的反驳,泉小姐说不出半句话。她一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太超过。
但平时很和善的泉小姐会特地跑来投诉,实在令我感到意外。这个案件明明就还没有超过期限啊。
也就是说,她是不满意我的做法罗?她猜到当时我是带着汀小姐去参加丧礼,而且,她应该是无法认同这件事吧?
还是说,她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案件?
也许两者皆是。
但我也无法为自己辩护。事实上,我没有办到任何事情。
这时事务所的门打开,泉小姐从里头走出来。我赶紧躲起来,避免直接碰到泉小姐。
幸好没被撞见,不然太尴尬了——我才刚这么想而安下心时,事务所的门又打开,这次换美咲前辈探出头。
这回我没有躲起来,直接跟美咲前辈四目相封。
尴尬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面对动弹不得的我,美咲前辈只说一声「进来」,接着迳自走回事务所里。我当然不可能逃离现场,只好乖乖跟着走进事务所。
「然后呢?状况如何?」
这几天我都从工作现场直接回家,不然就是回事务所的时间都很晚,所以没跟美咲前辈碰到面。由于我们彼此没有用简讯联络,她对整个事情的了解,就停留在她叫我负责这个案件的那天。
明明她这几天都没有过问什么,或许是因为泉小姐跑来投诉,现在才会兴起好歹要关心一下状况的念头吧。
虽然我提不起劲,但有件事还是得报告一下。
「……她是自杀的。」
美咲前辈漂亮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把从汀小姐那边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美咲前辈。汀小姐是想看周遭的人哀伤的模样,才会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但因为她认为其他人还不够伤心,所以才会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我之前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找到答案了吗?」
听美咲前辈这么问,我便把汀小姐告诉我的回答告诉她。
从那些回答里,我听不出半点线索,但若是美咲前辈,或许能从中察觉到一些关键。
「所以说,你刚才报告的她的死亡真相,是在听完她所有回答之后,你所做出来的结论罗?」
美咲前辈没有否定,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逼问我各种问题。这表示我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对的吧?
「今天之内把这些写成报告。」
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一就是必须对委托人泉小姐提出报告的日子。我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但一时未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当我还在思索时,美咲前辈已经离开事务所。
这次的案件可以算是结案了吧?
向委托人报告完之后,要怎么处理汀小姐的幽灵,只能交给美咲前辈来判断。至少我现在想不到任何方法,能够了却她的牵挂、让她升天。
下定决心要做到最后的工作,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收场,实在令人提不起劲。
但我也有了自觉——
现实是很残酷的。
将残酷的现实摊在阳光底下,就是我们的工作。
在殡仪馆里,她看见大家哀伤的模样,那正是她盼望的景象。
她的内心或许在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是没有任何牵挂的。
但光是这样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希望大家不仅仅是感到哀伤,还要永远哀伤。
但是,汀小姐的母亲或是朋友们,并没有持续思念她、持续哀悼她。人都是必须回归正常生活的。
人会接受。
人会振作。
他们接受汀小姐的死亡、重新站起来,把她的死亡当成过往,为了往后的日子持续生活下去。
所以,不管汀小姐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多久,她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当初不应该让她参加自己的丧礼吗?
丧礼既是生者与死者告别的仪式,也是为了让生者在内心做个了结的场合。不该让她亲眼目睹这个场合吗?
还是……我带她去她家或学校都错了呢?
不应该让她见到已经振作起来、回归日常生活的母亲与同学吗?
到底是我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之后哪里做错了?或者不管是哪个决定都错了?
我是否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换成美咲前辈,她会怎么处理呢?
什么都不了解。
「托实?」
当我内心充满懊悔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我还以为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原来寺岛前辈在。还是……他只是才刚回到事务所?
「怎么回事?看你一脸要死了的样子。」
「一点都不好笑。」
「放心吧,我又不是想逗你笑才说的。」
寺岛前辈若无其事地来到我身旁。
「唉~真是对不起你。」
「什么对不起我?」
「报告。听说你被所长骂了。」
「那跟前辈你的报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做法不当。」
「你别太勉强自己。」
「所长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这样啊。」
说到这里,寺岛前辈没再继续往下说。
事后回想起来,他是在以他的方式为我制造机会。
听到「别太勉强自己」这句话,我自然而然地对他倾诉自己现在遭遇的难题。
汀小姐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是因为想见大家最后一面,而我带她去参加丧礼后,她露出灿烂的表情。但是,当我回去找她时,她露出失意的表情,而且没有升天。之后,她承认自己是自杀的,理由是希望大家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想当然耳,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一般人都会有跟她一样的想法吗?」
「该怎么说呢?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有些人或许会这样想,但也有些人是不会这么想的吧。」
我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摊开在桌子上,寺岛前辈大略看过一过后,对我这么说。我向和这个案件毫无关系的寺岛前辈寻求答案,做法或许有点狡猾。
「那反过来想呢?你认识她之后,觉得实际上是如何?」
「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听她这么说之后,本来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全都串连起来了。」
像是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还有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她在丧礼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看到大家回归日常生活则露出像是哀伤又像是懊悔的表情。
「她曾经离家出走被辅导过。说不定她本来就喜欢造成别人的困扰。」
听完我的独白,寺岛前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问我:
「要是你想自杀,你会选在哪里?」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不知道。」
「现在想想看。」
老实说,我还真的无法想像这种事。
「在家里……会给房东带来麻烦……电车……也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吧?既然如此,我可能会跟她一样,选一个没有人的废弃大楼。」
也就是说,那栋大楼对她而言,是最佳的丧命地点吗?
「如果像你一样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或许会选择这类地点自杀,但她不是想要让大家伤心难过吗?换句话说,她应该希望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吧?既然如此,应该选择自家或学校这类地点。选择一个自己死了之后,其他人都会触景生情、回想起这个事件的地点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
「所以,她为什么会选那样的地点?」
「她好像从以前开始,只要想思考事情,便会去那里。」
「从以前开始?」
听我这么说,寺岛前辈好像掌握到什么关键。
「那栋大楼以前有哪些店家?美咲应该有调查过吧?把资料给我看看。」
「我记得应该是艾尼结婚谘询公司、近藤法律事务所、菖蒲安亲班、骏河意外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