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头蓦然颤抖了一阵,只是一瞬,眯着眼睛似是探寻地望着我。
“阿韶……”
可是我想知道。
我微微笑了笑,“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等等!”他突然拉住我。
“等你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鬼差(中)
'贰'
“等你回来,我什么都告诉你。”
时今说这话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嘴角的笑似是藏着无限绝望。那种无奈到绝望的沉闷铺天盖地而来,甚至带着鱼死网破的挣扎。
我明白他怕什么,甚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也是怕得要命。只是面上强撑着不想说出来。
他却不知。
我曾以为谁都不会知道,纵便我从不曾隐瞒什么,但是世人的眼光似乎并不那么雪亮。直到,我见到了苏诀。
自我担任十七层掌邢以来,所见所闻多是惨不忍睹。那一场生死其实算不得最为惨烈的,但那个人,却是最为坦然的。
苏诀真的是被五马分尸的,崔判说,上一回见过这样的死法,已是四百多面前的事了。
彼时,我尚不是鬼差。
西市人本不多,那日却聚了不少的看客。百姓都是好看热闹的,活着总是无聊,他们巴不得有什么来灼一灼眼睛。
阳光灼得格外耀眼,套上辔头后被马鞭抽打得不断嘶鸣的马,在烈日下缓缓淌出几滴泪。我不晓得,它们是否清楚他日死后的命运,纵非从心而为,“帮凶”二字却是逃不了的。正如刽子手总是要入地狱而非极乐。
世上总有那么多的因果循环。
我静静地望着,心头并无波澜。
然后是苏诀干裂的脸颊。他的脖子被僵绳勒住,面上已没有一丝滋润的皮肤。呵,牢房中的酷刑,这种养尊处优大少爷自然不是那么容易受的。
“呃……呃呃……”
他面上的脉络被勒得青紫,面上形容已不是“狰狞”所能形容。嘴里嘤咛着破碎的呼喊,最后皆被堵在喉头。
我以为我会面无表情地看下去,依旧如同一个旁观者。直到他仿佛惊觉地将几乎鼓出来的眼睛转过来时,心头蓦地一跳,我笑了笑:“时候到了,苏少。”
我很清楚,不是同情。心头涌上的那一丝情感,是痛快,又或是释然?
他终于闭上眼,狰狞的嘴角微微一扬,笑得破碎得很。
“刺啦——”
“不!!!”
肉身被撕裂的声响和那道女声同时响起,震彻云霄。
我觑了一眼,向尸首走去。指尖微微一挑,残肢剩骸上缓缓腾起的气泽凝聚成一道魂魄,苏诀的。
我从未想过,苏诀会是这个模样。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时今全然不一样的,温文尔雅。
苏诀向人群中挤出来的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遥遥望了一眼,那种无奈同时今的却是一模一样。他笑了笑,正过头来恭恭敬敬做了个揖:“姜姑娘,有劳了!”
“哦?苏少认得我?”
苏诀没有回答,只是突然眉心一蹙,眉间的疼痛却毫不遮掩地由得我看。
我心头一跳,看了那女子两眼。
她已挤开人群,梨花带雨地扑上去,抱着他的残肢剩骸哭得厉害。破碎的哭泣凝不成半个句子,她在哭,泣不成声。手指颤抖得好似活不下去,她摸摸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撕天裂地的哭喊到后来凝成破碎的呜咽。
然后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
说不惊讶那是假的。那一刻,苏诀好似一瞬间冲了出去,却只是一步。我不知他停下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克制,他的手抬起来,那一瞬若是可以,他的眼角定是会有泪落下来的。
可惜他已经死了。
苏诀蓦地收回手,手握成拳,指关竟比鬼的肤色还要惨几分。他别开头,我看不到他的神情,良久,只听他道:“走吧,她不会有事的。”
我面无表情:“这与我无关,苏少这话,是同我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他缓缓、缓缓地转过头来:“自然,是对自己说的。姜姑娘,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
故事?这世上的故事多了去了,别人的故事,我没有半点兴趣。何况他这一世,我是刚从三生石看过来的。
并不是什么好的故事,和彼年那个因与公主私通而被腰斩的辩机和尚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文阳未出嫁,苏诀未出家。
只是,和尚被斩成了两段,苏诀被撕成了无份。
我将勾魂锁扣上他的手腕:“走吧,这是对你说的。”
“我是说,十世之前的故事。”
脚下蓦地顿住,我听他缓缓续下去:“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在下当年的名字?当年的,眠!”
鬼差眠?
我背对着他,笑声竟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嘲:“如雷贯耳。”我扯了扯锁链,“该走了。”
这话也是对自己说的。
我想我确实想要一个人告诉我一些事,可惜那个人,不是苏诀。
“姑娘,”他微微一笑,“有些事,我不会说。但你若不渡一渡这礼佛人,苦海无边,我们都回不了头的。”
我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已做得一色无波:“那么,愿闻其详!”
'叁'
彼年,眠还是一个鬼差,是十七层的掌邢人。我曾经很好奇,为何我一死,阎王爷竟把那样的位置给了我,而今却都有了答案。
五百年前的眠,爱上了一个莺啼婉转的红楼歌女,便是后来的文阳公主。不过那时,她还叫清媚。
清媚是个盲女,却甚少自怨自艾。眠偶或提及这些,清媚的回答总是异想天开。
“我是未来来的人,思想当然是改革开放的喽。呐,你听过花满楼没有?呸,你肯定没听过,小说里的人……眠眠我跟你说啊,他也是个瞎子,但是乐观向上,心里比谁都亮堂。我觉得我心里头也挺亮堂。说实话,眠眠,你是不是喜欢我?反正,我挺喜欢你的……”
直白得令他无言以对。
眠记得第一回见到清媚的时候,她正坐在枝头唱歌,声音清越好似黄鹂,唱的却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彼时他隐着身形,她却似察觉似地将眼睛转了过来。
“你是谁呀?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眠惊讶地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姑娘?”
清媚一下子乐开了:“对对,就是你。我到这儿这么久了,终于见到一个没有杀气腾腾要打我的人了。诶对了,我叫清媚,你叫什么名字?”
他愈发觉得古怪:“打人?”
“你别转移话题,你叫什么名字?我能追你吗?”
那一瞬,眠是真的无语了。平白无故被人搭讪拦路打劫不说还这样口出狂言不要清白的姑娘家,眠忽然没了好感。
他哼了一句:“我是鬼,不是人。”
清媚却好似没有吓到,她顿了一瞬,忽然喜笑颜开:“那正好,我魂穿的,也算半个鬼,咱俩可以是绝配!”
异想天开!后来的眠总是想,当年为何要相信她的说辞,为何要相信长相厮守之说呢?
我想我明白,孤单得太久,又或者见惯了鲜血淋漓,即便是鬼也是渴望温暖的。
清媚如此,眠如此,我亦然。
他们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相知相守,成亲,生子,或许相夫教子本该也是顺理成章。
本该,就是说他们没有走到那一步。
正如这五百年后的苏诀和文阳一样,眠没能见到那个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但这却是因为他太爱那个女子,很讽刺是不是?可现实就是这样。
黄泉路漫漫,他在一片茫茫的三途河水边悄然停下,闭眼,含笑。
含笑九泉,不是那样容易做到的。
“彼年我做错了太多事,但是重来一次,依然还是这样的选择。纵然,这是没有道义的。”
我沉默,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后来清媚难产,我抛下手头的事去看她。那时我手上有一个紧要的条目,谁也替不了。我便想着待清媚生产完了再过去。”
彼时的清媚疼的死去活来,待眠赶到的时候,她几近昏迷。眠冲过去的时候,甚至哭得自己的脚都是不稳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额头。那是第一次,他学会了语无伦次:“清媚,清媚……”
眠是鬼,活人自然看不见。产婆还在鼓舞着她,但是声音却已没有了力气——她以为,这回大约是一尸两命了。
眠见过很多的死亡,惨烈的冤屈的,却从没有一次真正牵动着他的心扉。
他无措地吻着她的额头、眉角、鼻尖,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耳畔低语着:“醒过来,清媚,求求你……”
眼泪滑落的时候,脸侧微微的颤抖忽然传了过来。那一瞬,眠忽然意识到,低声下气这种东西,原来可以无师自通的。
“眠眠……”她在笑,很无力,却美得惊心动魄。
清媚的产子几乎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好似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若是他不在,她想她一定进去了。
眠但笑不语。
清媚不懂,我却明白。
清媚的魂魄来自异世,若三十年内因身死而魂魄离体,她的魂魄将入不得生死簿。其结果,若非归去,便是魂飞魄散。
眠害怕冒险。
但他害了一个孩子。
为了见清媚,他丢了那个条目。
那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本是丞相家的千金大小姐,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街头,饿死了。
这本是寻常,可眠却丢下了这件事,选择了清媚和自己的孩子。
当眠赶回去时,那孩子的鬼魂正蹲在尸首旁边。她的尸首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抱着,他哭得泣不成声。
小姑娘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在男孩的脸侧划着,像是要刮去他的眼泪。指尖却无力地穿了过去。
人鬼殊途,徒然。
那一瞬,眠的心脏好似被什么重重掐了一下。初为人父,他知道他在心疼什么。
魂魄离体两个时辰而不入地府,红尘滚滚阴阳混杂,便再投不了胎。
而今,那个小姑娘,已是孤魂野鬼。
“我不后悔,真的,”他这样说着,面上却是无限的歉疚,“可纵然如此,我却害得那孩子成了孤魂野鬼。”
我笑笑:“你这样歉疚,是对谁说的呢?”
苏诀笑笑,不答。
“我心知铸成大错,便想着弥补。”
“驱逐阳气么?”
他靠在奈何桥头:“不错。她的红尘气太过浓烈,若不去了,投胎转世便是痴心妄想。而要去了,却唯有一个法子。”
心头微微一恸,我了然道:“缚魂咒?”
是的,缚魂咒。
将鬼魂的魂魄维系在一个大奸大恶之徒的肉体与魂魄间,待到身死,阳气自然消弭。只是此法弊端非常人所能想象,不说其他,身死之时,她要承受一半的痛楚。
眠自然与她说了清楚。
那孩子却并未露出半点为难之色,只回头看了看那个男孩,良久,久到眠都要等不下去:“请您别让他饿着,多谢了。”
言罢,她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
“……你,就这个愿望?”
“嗯!”她忽然笑开。
眠忽然想起清媚最初的那个笑,安恬得好似吃了糖一样,而这个,如出一辙。
“我将她的魂魄安在彼年一个大奸臣身上,我回去看她的时候,她的魂魄总在沉睡。我听过她睡梦里唯一的一句话,”他忽然看过来,微微一笑,“时今,他过得好不好?”
不怀好意。
我扯了扯锁链:“我们该走了!”
眠摊摊手,笑得温文尔雅:“多谢,姜姑娘。”
这一劫,眠算是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鬼差(下)
'肆'
独自走在摇摇晃晃的奈何桥上,浮月东升,如魔似幻。
“十七,”三生姑姑叫住我的时候,我尚不大反应得过来,只怔怔地听她倒豆子似地说着,“这回可是开窍了?也不枉时今等了那么久,今早呐……”
我莫名其妙地打断她:“怎么?他那点心思你们竟是都知道了?”
姑姑一听,理所当然地瞪了我一眼:“可不,就时今那样,平时顶着个吊儿郎当的模样还拒人于千里,一听你有事撒丫子似地奔过来,狼追着似的。给逗上两句比谁否认得都勤快,明眼人谁瞧不出他对你有意思。也就你这傻姑娘几百年不开窍,可苦了那孩子喽。”
我无辜得很:“我几时不开窍了?”
她一听,转过头便拉过我的面皮向外扯:“姑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
我哑然失笑:“姑姑这话着实冤枉。我看他藏得挺好,怎么你们一个个都知道了。倒是我也没藏着掖着,怎么你们谁也没看出来?”
“小十七,你这是跟老人家说笑呢?你要早早瞧上他,劳得那孩子癫了似地等上四五百年?”
我摊摊手:“有句话说,实践出真知。”
“贫!”
迈过奈何桥,她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角。我顺着望过去,三生已寻了个借口离开。
下一刻,脚下仿佛生了钉子,竟挪不开步子。只觉心头仿佛多少血气上涌,堵得眼泪都要涌出来。
这样的时今,我不记得,却定是见过的。
他立在那里,褪去那些假意的浮华,我忽然明白为何最初的他能那般声名远扬。其实还是那个时今,不过是换了件衣裳,月牙白的,没有半点纹饰。幽光下的男子披散着头发,弃开那柄装模作样的骨扇,只静静地负手而立,遥遥望过来。竟真如传闻的那般——
不染纤尘!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茫然:“时今?”
他点了点头,缓缓迈开步子。短短几步,竟似是从时光尽头走来,漫长而悠远。
“阿韶,我们应该谈谈。”
我想是的。
“这许多年,我一直在想,当初被灌下孟婆汤前的姜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自欺欺人地想,总有一天,你会说的。”
他仰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语。
我望过去:“现在,我依然在等。”
“苏诀,他没有告诉你?”
我摇摇头。
他哽了哽:“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时今看过来,眼睛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