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僵了一瞬,他忽然放下杯子,吭地一声,像是隐忍的发泄。笑意依然,只是眼神倏地沉了下去。良久,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我还以为你会记得我,没想到你从头到尾也只记得一个凌迟。”
脑子转过来的时候,我才把这个人和周展枫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他浑身隐忍勃发的愤怒,强烈得无法用言辞形容。
愤怒而又温暖,能给人莫名其妙的安定感,这是我对周展枫最深刻的印象。
像是某种不断被自己否定的猜测被证实,我微微惊讶,觉得这世界真有那么点不可思议。
正如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周展枫这样的人,会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糙大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顶着清秀尔雅相貌的公子哥儿。
虽然与想象相去甚远,但我自来不是个多事的人,至多也只有这样一点点惊讶。
毕竟,他不是凌迟……
想到凌迟,脑子又是一阵疼。
他要说凌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摊手:“唔,我确实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说实话也不那么想记得。但你无缘无故找上凌迟,这笔账我怎么说都得跟你清算清算。”
似乎这是在预料之中,他敛下眉目,别开头却把另一杯牛奶戳到我面前。周展枫的表情很落寞,说话温文尔雅,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和“毒头子”联系起来,但出口的话,却叫我心口突了突。
语气依然温雅,可话分明根根带刺:“无缘无故?你还要跟我装傻么黎真?呵,你只知道他喜欢你那么多年,为什么就不肯知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真的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倒不是偏心,只是记性不大好,没有用心去记,大概连凌迟都会记不住。依然记得当初凌迟眯着眼睛控诉:“我追了你都快一年了,你却跟我说咱们今天第一次见?”
但我从没想过周展枫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把这话说出来,不像排练,不像逢场作戏,倒像是情之所至真心真意。之前从不觉得周展枫会是对我有意思,即使陆良那样暗示,我依然不这样以为。
但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该怎么说?一个毒贩子喜欢一个警察,然后追着警察说“你怎么不记得我”?世上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唔对了,他以为我也是个毒贩子,而这回是以一个毒贩子的身份过来的。
这盘根错节的,只怕再往下缠,什么都缠不出来了。
我接过牛奶灌了一口,一时有些古怪,一个男人竟然会喜欢喝牛奶。
惊讶归惊讶,冷静依然必不可少:“我为什么要知道?既然喜欢凌迟,你觉得我还需要个第三者来插足?”
“乒乓——”他一下将自己的牛奶杯掼在了地上,牛奶溅在裤腿上,霎那间湿了一大片。
我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却不知道会激怒他,又或者他其实一直处在爆发的边沿。
桌上的玻璃杯被他一扫,乒乓碎了一地。周展枫忽然站起来,几步跨过来压到我面前:“你还好意思说第三者?他的第三者怀孕了你知不知道?凌迟背叛了你,他背叛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作践自己这么对他忠贞不二?他凭什么?!”
他逼视着我,我斜睨着他。胸腔里的愤怒越积越多。
我忽然也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吼:“那是我的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你找上凌迟又想做什么?你凭什么动他?”
“那他凭什么碰你!!”
他指着门口,吼出这句话。眼睛红得像是要凸出来,脖子上的青筋一颤一颤的。他为什么愤怒,他凭什么愤怒?他有什么资格愤怒?!
足足半刻钟的冷场。
想不明白分明是我的事,周展枫怎么就激动成这样,但他说的我却从未考虑过。凌迟是我的丈夫啊,即便离了婚,他依然会是我唯一的丈夫。
没有了凌迟,也不会是别人。就算凌迟无意识地出了轨,说到底还是我在纵容我在算计。那么多年的感情,哪有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轻易打破的道理?
我不知道这样一件事,摊到明面上来竟然是和他一个外人说。
“不管怎么,凌迟是我惯的。你喜欢谁我不管,但要是想对凌迟下手,我奉劝你还是把你这些不必要的感情收一收。”
周展枫缓缓合上眼睛,长呼出一口浊气。他收手理了理衣领,良久才道:“呵,以前你这么说或许我真会放手,但是现在,你把我当个外人,我做什么也没必要听你的吧。他把我的女人气得心脏病突发,我周展枫不是什么好人,怎么着也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心脏病突发?”心口窒了一窒,竟忘了反驳那句“我的女人”。
我这才想起昏过去的前一刻那种窒息般的疼痛,撕心裂肺得恨不能就此死了。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没犯过病,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下……
周展枫冷笑着:“你的命都快丢了你知道吗?虽然很讨厌接受,但是承认吧黎真,你嫉妒得发疯。”
我冷着脸:“我为什么要嫉妒……”
周展枫却打断我:“为什么?因为他伤了你,他对不起你。所有的感官都会骗人,只有心脏才是最忠诚的。它告诉你,也告诉我,你受伤了!但是凌迟他在哪里?一个任由你身陷囹圄的男人,他哪里值得你喜欢?他究竟哪里好?”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想起当初条件反射回答他的那句话:“他哪里都好!”
周展枫眼里的复杂我一直都没有悟透,但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可怕,刻进脑海深处之后,在每个梦魇深处都会出现。
像是恨铁不成钢,却又像是可怜与鄙视。
“……无可救药!”他随手扯了个陶瓷杯,往地上一掼,甩门而去。
后来,在我快要将一切都遗忘的时候,我记起这种眼神。它,叫做心疼。但那时我不懂,或者说不愿意去懂。
空洞的墓室里,我望着手上的吊针发愣。我想起陆良那句话——
就为凌迟那小子,你他妈压根就是疯了。
一语成谶啊,这下,连正事也得闲置了。
******
墨色烟雨,灰暗的城,这是我卧病在床的第三天。
我不知道自己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而今病殃殃躺在床上,以至所有计划都不得不废置,要等也得等几个星期,马失前蹄得好是时候!
真是,无奈得紧呢!
自从上次的口角,周展枫再没出现。追踪系统显示他去了杭州,而凌迟却转去了湖州。
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力气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凌迟还是追去了湖州,那里有钱程看着,就算是周展枫,大概也不敢闹什么事。而且通信不比杭城差多少,凌迟的特长也便于发挥。
从南笙支开凌迟的那一刻,我谋划了这件事。不论她怀孕是真是假,要透露给凌迟必然是别人嘱意的,否则怎会挑在这个时候?和周展枫的对话又恰好验证了这一点。
呵,我实在没想到,南笙背后站着的,竟然是一条龙舟。
想到这里,雨似乎愈发淅沥了。
“你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会再找凌迟麻烦?”
“你就这么想要惹我生气?既然这样,那我也把话给你说清楚,如果他死了,我就不会找他麻烦。”
呵,还真是个野心家!
我望着烟雨迷蒙,想起周展枫离开之前留下的话:“你放心,那个孩子……我不会让它来到这世上。”顿了顿,又道:“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有能力揍我一顿,我就放过他。”
心里莫名其妙地抽痛着,算不上大病初愈,但身体确实也没有多少力气。
凌迟对我说,他想要那个孩子;而周展枫说,他不会让它来到这世上。
呵呵,不会来到这世上?三四个月的胎,他倒是不怕一尸两命。可那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一直都是冷血的人,在戾枭经历了不少生离死别,心其实和石头差不多硬。与我无关的人,我不会花心思去干涉。
兀自合上眼,我想这些日子,我是真的累了。太累,就有点不那么想活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笑笑,周展枫似乎十分了解我。他知道怎么用凌迟来牵制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尘埃故事(三)
又一觉醒来,万铭说我伤口开裂,睡了三天。
万铭是周展枫留下的医生,一脸凶神恶煞,像谁都欠了他一条命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当初的命还是他捡回来的。一个毒团的医生,总得有那么点本事,只是本事还没大到可以给我换个心脏。
虽然如此,我依然欠了周展枫很多。
我无所谓地应:“唔!”
他冷着脸瞥我,明显是不想见到我的模样:“出去走走!”是命令,不是建议。他说话总是这样。
我意兴阑珊:“不想!”
“呵,BOSS给你输了700cc的血,几天没能下床,不想倒是救了个不想活的女人。”
最初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待反应过来,已被万铭话里的信息震得愣住了神。
周展枫他……
心头蓦地一寒,我并不知道周展枫会做到这个地步。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700cc的血是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的,更何况周展枫瘦得不怎么像样。
他不要命了么?
我不喜欢欠人情,这种东西欠下了便就很难还得清。尤其当对方是你想要分清楚河汉界的那个人时,这种执着愈发让人显得无可救药。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良久之后只扬眉挑衅万铭:“你大概是挺想要我死的吧,杀了我不是更省事?”
杀了我,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或许就连凌迟,我都有那么一点不想管了。
谁知他却怨毒地剜我一眼,显然被挑衅了,却一定要反过来挑衅我:“你放心,要是你死了,BOSS出个什么意外,弟兄们会让你那小丈夫陪葬的。”
他停了一下,沉黑的眼睛里透露出一层又一层的凶光:“不要把谁的好都当成理所当然。你听着,别以为谁都不晓得你和陆良那小子的关系,要不是因为BOSS,老子早一枪崩了你了事,还会留你这个祸害。”
粗嘎的嗓音听起来像是磨盘磨砺的声音,若是胆小的,大约还要被他吓得屁滚尿流。呵,这真是个人才辈出的毒团,连个医生都晓得我的弱点,竟然还把我那点老底摸得这么透彻。这倒真是不容易。
我摸着腰上的手枪,想哪有什么理所当然呢?这个世界是讲求付出和回报的,对周展枫的做法,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但我能回报他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丁点的感动罢了。
这世上只会有一个人是我的万水千山,等闲之人,又怎能翻越万水千山?
但是感动是不够的,需要的还有代价。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我欠周展枫的,周展枫欠凌迟的,总有一天都会算清楚。
那时候,我还能这样想。
******
第九天,严陵出人意料地下起了雪。手术的伤口愈合了一半,移动起来依然疼得厉害。尽管没什么力气,但这比最开始的时候好了太多。
几天前,万铭以“病人需要远离辐射”的理由强行没收了我的手机,以至如今的我,当真是与世隔绝了。
我说:“真不明白你都已经把话挑明了,还要这么藏着掖着地找借口,不累么?”
他背对着我,却说了句古怪的话:“老子不能让BOSS把兄弟们都散了!”
我说“唔”,并不在意。若是能从这地方活着出去,我再也不可能是个警察了。
这段时间断了一切联系,思念像荒草一样生长开来。很想靠在凌迟的肩膀上,就那样长长久久地睡过去。
却总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闯入一张婴儿的脸,招摇着手硬生生挤进他怀里,脆生生地喊“爸爸”。凌迟笑得很幸福,幸福得让我觉得自己多余。
直到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声,我才勉强拉回思绪,心底升起一团疑惑,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呵,敢在人家地盘上公开叫板的,原来不止我一个。这回,大概有好戏看了。
万铭已经走了,我一步一步擦着墙根挪过去。很少狼狈成这样,我有些不适应。
指尖下意识摸上腰间的枪膛,莫名的心安从那里传过来。我拔出手枪拉开门,几乎只能依靠门的支撑才能站得稳。
来的是秃鹰的人,似乎是为了一批货闹得不愉快。见周展枫不出面,以为龙舟太过高傲,几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了。
唔,倒是小家子气得很!周展枫都不晓得回没回来。
这事本来不打算理,谁知转身时忽然听到带头的怒骂了一句:“你们龙舟傲成这样,就不怕和戾枭一样被咱们BOSS吞了?”
“砰——”
脑子都来不及理清他话里的意思,我脚下一个趔趄,一回头手枪扳机已扣下,子弹已擦着他的脸侧“嗖”地一声就划了过去。
枪声响起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愣了,直直看着他脸侧的血液缓缓淌下来。
血淌了一地时我才理过思绪,却敌不住胸腔里漫出来的愤怒,冷冷笑了出来。眼睛一定是红的,谁都不会明白我的愤怒。这就像忽然听说你的亲人都在一天之中全部死去一样,可不久前,黑子还给我提供周展枫的消息。
我终于明白上头不准我插手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戾枭覆亡,难保我不会感情用事。而事实上,我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那天陆良紧急联系我,所以他叫我逃。他一早料到我会知道这件事,他知道我不够冷静一定会忍不住开枪。
他说的不是违背头儿的命令,而是从这里出去后,黎真再也不是警察,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悲哀的是他们瞒得这样好,龙舟瞒着我,情报局瞒着我,连戾枭也在瞒着我。我怎能不愤怒?怎么能?!
纵然对立,但那里有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弟兄!有些感情是真的,付出了就回不来了。
我一字一顿地问,却似乎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乱七八糟的轰鸣:“戾枭的事,你们谁参与了,给我一个个站出来。谁杀过人,我他妈一个都不会放过!”
耳畔似乎是万铭在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