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过去了。”
是的,夏天就要过去了,我留在这里的日子也所剩无几。很快,我就得坐上老约翰的大巴车,一路横冲直撞地回到城里,就像当初我进小镇来一样。
我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吗?我的目标都满足了吗?
布鲁托尔深沉地凝视外面,他视线所及处是公路的尽头,消失在一片茫茫雾气里。
“用不了多久,雾就会浮上来,越来越高,浮过你的腰,你的头,直到把你整个人都包围在雾里,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甚至不知道一米之外是什么样子——等着吧。”他低声道。
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液体,准备找科拉去再续一杯。她正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出来,上面是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面注满清澈的绿色透明液体——从未见过的翡翠般的鲜绿,仿佛大地深处沁出的泉水冰凉甜美,隐约看到里面折射彩色的光芒,那是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冰晶在灯光下的色彩。
“真是美极了!”爱德华大声赞叹,“科拉,这杯酒叫什么名字?”
“啊,布兰先生。”科拉因这样明显的称赞而拘谨起来,绯红了双颊磕磕巴巴地回答,“不过是普通的薄荷酒,我加了一些冰和……就这样。”
爱德华皱起眉毛,明显做作的动作他做起来也很好看。
“这可不行!”他大声说,“美酒就像美人一样,怎能没有合适的芳名。科拉,给它起个名字吧,适合这种酒的名字,以后布鲁托尔可以用粉笔把它写到你们的‘今日特供’上。”
科拉更加尴尬,仿佛高一女生第一次当选舞会皇后时般手足无措:“如果您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就,那就叫它欧墨尼得斯。”
“什么?”
“欧墨尼得斯。”她重复一遍,看上去平静许多,“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
布鲁托尔嘟哝了两句,我想他说的是“谁知道欧墨尼得斯是个什么鬼名字。”他长了个生意人的实际头脑,这种“花哨”的名字绝对不会被他们看上,我敢打赌,在爱德华称赞酒的时候布鲁托尔已经想好了要把这种酒大卖,没准已经给它起了“冰美人”,“绿色心情”之类喜闻乐见,老少咸宜的名字哩!
爱德华低声重复了一遍,端起酒杯慢慢品尝。他赞赏的态度无疑给了科拉很大鼓励,因为之后科拉的动作比平时更干脆,更灵活,同时她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平时她是个漂亮妞,我这么说,但那天晚上看上去,她目光坚定,神情睿智,如同雾气中行走的女神。
“真好喝,再来一杯。”爱德华将杯子退回吧台。
科拉微笑着走来,将杯子再次注满那种艳绿的液体,看上去浑浊了一些,我刚产生这个想法,立刻意识到,那是因为窗外的雾气更加浓重。
“当然要再来一杯,布兰先生,欧墨尼得斯一共有三杯。”
“哈,哈,不可以更多吗?”
“太多并不是好事。”科拉静静回答,“那样就太冷了。”
“今天已经够冷了,这么多雾。”我接下话,推开杯子,“我想出去看看雾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走出酒吧的门,我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从没有过这么寒冷的夏夜,不,夏天几乎已经过去了。虽然外面雾已经模糊了路灯的光线,我仍然能清楚看到一团团雪白的水汽,被山岚挟带着,慢慢地滚到路面之上……我知道公路建在悬崖上方,也知道这些水汽是从山下慢慢凝结成的,但这并不能打消我看到这场雾的不适感,它们缓缓从目光不能所及的地方冒出来,就像坟墓里的气体顶开土壤,聚拢到人间一样。
再说,它们确实是从那两个姑娘葬身之地漂浮起来啊。
雾气还在慢慢聚拢,边缘很模糊。抬起头还能看到路灯的轮廓,但从胸部往下,我什么也别想看到了。即使一个大块头就蹲在两米外,我也会毫无觉察地从他身边走过。我握紧手中的包,里面装着扳手,起子,所有熟悉的,关键时刻能帮我大忙的工具。这样看似安详却危机四伏的天气,它们是绝不可少的伴侣。
五分钟后我回到酒吧,爱德华正催促科拉给他倒第三杯酒。看到我回来他高声吆喝:“多罗茜,刚才你在外面吗?我听到外边有奇怪的响动——”
“当然有。”我冷漠地回答,“刚才好几根树枝突然坠落到车上,幸好没留下什么划痕。”我举起手,向全酒吧的人展示手上冰冷的水珠,“我把它们扔到了悬崖下面。”
“谢谢你,多罗茜!”角落里响起一个热情的声音。
爱德华看上去有些意外:“非常感谢,不过,你确定没在我的甲壳虫上留下什么痕迹吗?我刚刚改装好那辆车——”
“树枝根本没落到你的车上,爱德华。如果你的车上有一片该死的树叶,就让我见鬼去。”
“你确定是我的车?”
“我确定这里没有别人会把车灯改装成亮蓝色。”
爱德华放心了,“是我的。”他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几乎未动的杯子起身:“谢谢你,多罗茜,别人都嘲笑我的亮蓝色车灯,但今天晚上就看出它的好处啦,三公里外都看得见,独一无二!谢谢你,布鲁托尔,愿你的生意越来越好。谢谢你,科拉,那三杯酒真是一杯比一杯甜蜜。大家,再见!”
几乎没有人应和,除了科拉热情地举手告别。他前脚刚离开,科拉立刻全身松软,坐到一把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如同刚结束一次艰难的,提心吊胆的会晤。
老约翰皱着眉头走进来:“我来晚了!”他喊,“有什么给可怜的老司机喝吗?”接着他看到了爱德华留下的杯子,碧绿色的酒几乎没有动过。不待科拉出声阻止,他端起来一口气喝干,抹了把嘴:“你们就卖这种甜水儿吗?根本算不上酒,不如直接卖果汁好了!”
“约翰。”布鲁托尔的声音带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那是爱德华刚喝剩的。”
“啊——呸!呸!”老约翰忙不迭作出呕吐的动作,“为什么不早说!他那种恶心的口味,女人都消受不了。”他吐得口水四溅,嘴唇沾上一星黑色的碎屑都没发觉。
“说到爱德华——什么?多罗茜?”
我示意他抹抹嘴唇,老约翰疑惑地擦了一把,望了碎屑片刻,又捡起话头:“刚刚我进来的看到他坐在车里,还打算向他问声晚安,结果——他露出来什么狗屎表情,眼睛瞪着,嘴巴大张,活像见了鬼!”
“也许你长得很像莉娜。”我讽刺。
科拉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动着玻璃杯嗡嗡共鸣:“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天哪,”她语无伦次解释着,一边解释一边忍不住笑,好像刚才我说了最好笑的笑话。
之后酒吧安静了下来。
一阵风卷着雾气送到屋里,让人不由自主打颤,我想我该回去了,正在这时,雾气里传来了熟悉的吠叫。
是保罗在叫。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平时根本听不到沃顿夫人家的响动,更不要说充满浓雾的今晚,但狗叫声持续不断,带着绝望的疯狂,随之而来的声音听上去还要糟糕,我听到尖利的车笛响,淅淅梭梭粗暴地摩擦灌木丛的动静,似乎还有人在尖叫,紧接着是沉闷的一声撞击,仿佛从地下传来,足足一秒钟后,我才再次听到回声。
酒吧里的人全都呆在原地没有动。
老约翰艰难地打破了沉默:“我说——”
“刚才是——”有人迟疑地问。
“我们去看看吧。”布鲁托尔一锤定音。
男人们拿起手电筒,一个跟着一个,慢慢走近门外的雾气里。布鲁托尔在最前方,他的身影很快变淡,变淡,被浓雾完全吞噬了,老约翰紧随其后。他们让我待在酒吧里,和科拉一起,但我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
一起去,多罗茜。我鼓励自己,不然你会错过最大的新闻。
出事的地方在快乐老家和沃顿小屋中间,道路上留下深深的两道车辙,趴下去看,会看到车辙一直延伸到了灌木丛里,好像有人狠命地向右打方向盘。我向下伸出头,没有看到爱德华的甲壳虫,不断翻滚的白色雾气挡住了一切视线。
沃顿夫人满身露水,惊恐万状站在路边,不断颤抖着,她手里牵着忠实的保罗。我奔跑过去,保罗欢喜地扑上来一个劲舔我的手,摇着尾巴。看上去兴致高昂。
“我来接多罗茜回家。”她几近六神无主,只会一个劲重复,“我来接多罗茜回家,今天雾太浓了,我怕多罗茜找不到回去的路,保罗会给我们带路,上帝啊……”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她把苍白的头深深埋进两只手里,泣不成声。
人们对视一眼。再傻的人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半晌,老约翰围着痕迹转了转,说:“这回他可和莉娜她们做伴啦。”
没有人反驳他的话。
镇上的人把爱德华从车里弄出来是第二天早上,徘徊了整整一晚的雾气在凌晨时分静悄悄地消失了,当人们顶着启明星去寻找尸体时已经一丝雾气也无,大家无不奇怪。
沃顿夫人被人送回来之后始终在哭泣,哪怕我去安慰她也是如此。她把我拥抱在怀里,不住地流泪,低声念叨着:“哦,多罗茜,多么可怕啊。”这样说有点奇怪,我是说,被她拥抱时我有种莫名其妙的念头,好像我真的是她的女儿。
布鲁托尔仍然经营着酒吧,警察认定,不关他的事情。卖给爱德华的酒精连一只耗子都喝不醉,他们这么说。何况还有老约翰的证词。“那根本不算酒!”他说得口沫四溅,警察的调查令他极其兴奋,好像终于有机会在那些国家机器面前指手画脚了,“老天有眼——如果布鲁托尔总是卖那种酒,他的快乐老家出不了三天就会倒闭!我付钱到那里去不是为了喝甜水儿的,死鬼才会那么做!”
科拉那天留在酒吧里,所以没有看到当时的惨状。出事后她坚定地递交了辞呈。她说她是为了自由的梦想才从家里跑出来,现在仿佛生活突然落下一柄大锤,告诉她任何地方都不能尽如人意,她渴望自由的心灵被打击得碎成一片一片了。她会粘着破碎的心回到原来的地方,把这里尽快埋到回忆里去。“可怜的布兰先生。”她含着眼泪悼念,“那么有风度,那么潇洒,啊,愿上帝与你同在!”
而我,一个没人在意的野丫头,已经得到了我想写的故事。于是收拾好行李,告别了沃顿夫人,兴高采烈地继续上路了。老约翰开车送我和科拉——我俩同路,坐着他那辆滴滴叫的大巴车离开小镇,穿过茂密的灌木,穿过浓绿色的树林(尖稍已经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一阵风样掠过快乐老家,一路向上,向上。
无论如何,我已经度过了整个夏天。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朋友们,现在是你们的时间了。请在翻开下一页之前告诉我这里究竟有没有发生过谋杀案?谁干的?
☆、欧墨尼得斯
写到这里,我在结尾标上完结的标志,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把它作为一份暑假作业交给我的导师。两天之后他将这份文章还给了我,评语写着:平淡如水,索然无味,毫无主题……以及一系列类似的评价,只有最后一句话让我高兴了一下。他说,虽然这篇文章烂得不能再烂,鉴于我在里面吐露了心声,他仍然愿意给我一个A+。
我反复寻找“心声吐露”在那里,最终确认是对社会学教授诅咒那一段。这两位教授一直互不对付,没想到关系已经紧张到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地使用卑鄙手段。
其实那个故事还有一些细节没有写进去,但我不想和教授谈论这些,而把它们作为秘密永远封存,比如老约翰嘴唇上的碎屑;比如那天回去后彻夜无眠突然恍然大悟的夜晚;比如我临走前泡在镇上图书馆里的那个上午;还有最后,我和科拉从大巴上下来,准备各奔东西时……
科拉站在草地上和我告别。八月末阳光灿烂,她看上去美若天仙,随身行李被她随意放在一边。“再见了,多罗茜,我会想你的。”她热烈和我拥抱着,心情不能算欢乐,但绝对不沮丧,而是处处透着轻松感,直到我询问起那粒碎屑。
“我没有恶意的念头,只是好奇。”我撒了个谎,“那片碎屑被我保留了(实际上不知道被老约翰擦到哪里去了)。也许别人都没注意到,但我有些奇怪,薄荷鸡尾酒里从不会加有植物种子——科拉,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她美丽的大眼睛冷冷盯着我,面色渐渐发白:“我不清楚,多罗茜。”科拉低语,“你一定是妄想症发作了。”
我表示对此毫不介意:“而且,科拉,你对他的态度一直很诡异不是吗?你每次看到他都会脸红,会失常,你第一次走进快乐老家的时候,仿佛是看到了他,才决心留下来一样。”
科拉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虽然我觉得她快哭了:“一见钟情——我是个被他美貌熏昏了头的傻丫头,有何指教?”
“可是你今天一天都忍不住微笑,这可不像梦中情郎刚刚横死的态度。”
科拉站直了身子,一时我以为她要打我,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多罗茜……”
“克莱本,我姓克莱本,科拉。”
“多罗茜?克莱本,我不知道你愚蠢的脑子里有什么主意。”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如果你想凭你某些可笑的观察或者猜测要给我定罪的话,那就打错主意了!你最好还是请位律师,为你即将面临的污蔑罪指控……”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不会,因为你根本不敢面对警察。”但我忍住了,头脑发热干不成任何事,何况我不是他娘的什么正义使者,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科拉。”我慢慢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清楚:
“爱德华?布兰对猕猴桃过敏,对吗?”
接下来她的反应令我不忍目睹,开始怀疑我的行为是否正确,还是太过缺德。她猛地向后一仰,几乎摔倒在地上,接着疯狂地,涕泪横流地大笑起来。幸好周围没有别人,我紧紧扶住她,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慰:“科拉,没事的,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科拉失神的眼睛望着我,又哭又笑:“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