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寨女皇》
一 引 子
从金碧辉煌的礼堂来到灯红酒绿的举宴厅。这是盛况空前的百年校庆最后的款曲。师生们久别重逢,喜笑颜开,心潮澎湃。在优美而婉转《雪里梅》婺剧戏曲演奏下,纷纷携手言欢,相约入席。
德高望重的班主任李一帆先生和他四十一名莘莘学子欢聚一堂,激情满怀,喜上眉梢,感慨万千。这是一次充满豪情的风云际会。他们在风光绮丽的汤溪中学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刻结下的情缘怎能忘怀?如今事业有成,游子回归,从唯有年轻优势转化为学识,并在营造祖国强盛、民族威望、社会繁荣中也营造了自己,成了科学家、艺术家、教授、作家、将军……有的还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这一切都得益于母校的培养,导师的教诲。因此大家倡议,在举杯庆贺之际,每人都要道出成功而浪漫的人生经历,以向母校汇报。
“为了生存,每个人,甚至动物都拥有一方领地,可我没有!”轮到第四十一个陈述者,竟是刑满释放的劫牢犯,原婺剧《雪里梅》旦角,人称百年第一校花的铁美人,美艳绝伦的“花寨女皇”……
宴会厅里立刻爆出欢呼声和经久不息的掌声。她婷婷玉立,以她永驻的容颜,高雅脱俗的铁美人气质所释放的冷艳倾倒了一切学子,给豪华俗浊的宴厅注入一股清新。她很快成了注目的焦点,人气的中心。随着她委婉诉说,泣不成声,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屏住气息聆听,要不是风烛摇曳,还以为被她的魔力摄进强盗出没绿林的远古荒寨,亲临其境,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参与监狱暴力,劫走死囚、聚敛亿万资财……
二
梅玉芳是班里最年轻,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她是一眼十行过目不忘,能歌善舞的奇女,是全校公认的百年不遇的校花,特别在中山公园广场文艺会演中,她一出“雪里梅”倾倒十万观众,省内五个专业剧团相竟三请“梨花”,她因不肯放弃学业而未去,李一帆深有感触地说:“如果那时听我一句话,很可能成为一代名旦。”
“这也许我的命运多舛!”她显得非常坦然,那颀长的身材,秀丽的面容仍不失当年的风韵。时间的利剑和生活的风霜只磨去了她的娇怯和稚气,经过人生征途上的风风雨雨洗涤,使她出落得更加清新,高雅和自信:“在高中三年学业中,我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可高考时我班有四十名金榜题名,唯有我名落孙山!后来才知道,我八门主课门门高分,名列省市前茅。唯一的原因是一半长工,一半是地主的女儿复杂的社会背景,一封清华大学入学通知书被乡政府尘封了二年,由于红卫兵抄家才使得我的沉冤浮出水面。但这有什么用呢?扣押入学通知书的是公社文书金勾有,他是地方官员,维护阶级利益是他的职能,难道社会主义的名牌大学能让阶级异己分子混进去么?将来使我们无产阶级的教育事业成了和平演变温床,动摇了无产阶级统治的基石,这责任你负得起吗?因而他再三向我表白,主观上并无为难我之意,只是维护党和国家利益罢了。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格调可能高昂得多。但正由于他的作祟,使我在后来生活的急流里品尝到另一番让人心碎的滋味。
那是一个难熬的金秋。
四十名同学持着门票从绿色的校园步入高等学府,拥有令人羡慕的领地。而我不得不卷包回家。送我下乡的只有李一帆先生,这因为别人兴高采烈地乘上呼啸的时代列车时,我只留在他书房里凄泣,无颜面再见情同手足师兄师姐。可是我已是断奶孩子,那温馨的绿茵不再属于我,回家是唯一的选择。那时候我已万念俱灰,心灰意冷。又谁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可李老师严厉地批评了我,一次又一次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说世界上有重大成就的人并非都受过高等教育,明朝开国皇帝是乞丐出身,世界文学巨匠高尔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都是自学成才的,近代许多著名的将帅如彭德怀、许世友、贺龙都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是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的一代伟人,你比起还没有进过校门的广大工人、农民幸运得多了……
我回到我的家乡三江口阳光公社梅家大队月亮湾生产队务农。因我的户粮关系还在学校,只能当一个编外社员。由于我与农民有天然的亲和力,特别许多年轻人都欢喜加入他们的行列,个个都成了知心朋友,我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又有一副天生的歌喉,在田头或在陋室的油灯下唱一段婺剧,来一首民歌,跳一圈交际舞。把人们的情趣吊得高高的,日子一长,生产队办公室自然成了文娱生活中心。人们需要歌声去滋润人生的心田。需要用舞姿来展示对美好的未来的向往。我也自然成了回归这片热土上的金凤凰。
“你是属于梅家大队的!你唱一支歌慰劳慰劳乡亲们吧!”每逢大队开会,大队长和村民都鼓励我的即兴表演。我就建议大队办所夜校。因为我相信自己的驾驭能力和人格的魅力。只要我在讲台上一站就会场场暴满。连多远村落的男女都会持火把赶来。以致梅家祠堂人满为患,可见农村多么需要文化生活,需要我用所学到的知识去反哺滋养我的乡亲。
在初融农业社会,遇到最大难题是婚姻。它不仅涉及到个人的前途,还牵连到社会政治经济问题。我已去世的父亲是长工,母亲曾是大地主家的闺秀,她却同长工私奔,背叛了地主阶级,却抹不去地主家庭出身,因而影响她的社会地位,如果把我嫁给公社干部,她的处境会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因此母亲同一些亲友们都把我看作向上爬的垫脚石。水往低流。人往高处走么,这也不足为怪。可是他们根本不了解我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我完全可以释放自己的能量,营造气氛良好的生存环境,何必以才貌去搏取廉价的敲门砖,去猎取那一份“清福”呢,我才十六岁呀!我并非想长久地拥有农村这方青山绿水,我还在做大学梦哩。再说农村也不会因多了我半个劳力而使大片美丽田园变成自流灌溉,使沉甸甸的麦浪里迎来康拜因收割机的欢奔,使农民脱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变成操纵机器的农业工人。从根本上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只有造就千百万的专业人才,形成了强大的生产力,才能加速工业现代化,最终反哺农业机械化,才能逐步达到国富民强的宏伟目标。
在我的策划下,队长梅金顺、老会计、记工员等都投入了以扫盲为主体的夜校工作,其实,坐在梅家祠堂里的村民并不满足油印在旧帐册上的小学课本,还要娱乐,各人的程度和爱好又不尽相同,因此我分别组织扫盲班、文艺班、音乐班、老年读报班,连荒废了多年“十响”班通过夜校的“戏曲专业班”再度恢复活动,还穿插着大队许多会议。这实质上是利用夜校的外壳,带动农民扫除文盲及激发民间喜闻乐见的民俗文化的复兴,以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农业集体化经营模式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个性发展,削弱了传统文化在群众中的存在的基础,导致伦理道德观念失控,带来精神贫乏,反映了村民对新文化新生活的渴望,这才是人们对夜校投以热情的社会原因。
从月亮湾一角掀起的以扫盲为主的新文化运动一发不可收拾,许多村落皆仿效之,这就引起区、社的高度重视。根据区委书记戴无量批示,尽早总结梅家大队的经验,首先在阳光公社二十七个大队推广,责成公社设立“扫盲办公室”,“聘请梅玉芳同志为农村文化教育巡视员”。这样我从月亮湾小队的后补社员一跃成了公社“干部”。
我到公社以后,队里根据按劳取酬分配原则,不再参加分红。
自从实行以队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体制后,把农村社会生产成果分为上缴国税,留足发展再生产集体资金,余下部分按农户工分多寡,全部以实物形式分配到户。因而我只靠母亲所得支撑我占有公社一席之位。人称自带口粮的“巡视员”。
由于生活来源断档,我自然与公社挂职脱勾,再度回到月亮湾,融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金勾有见我不告而别,急忙向区委汇报,戴书记立即召集班子讨论,一致认为:“鉴于全区有二十万人,竟有半数文盲,为了迎接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到来,扫除文盲是今后相当长时间内最突出最迫切的政治任务,梅玉芳在月亮湾开创的新文化运动,其社会效益和政治意义怎么估价都不会过分。”“巡视员不能走!”至于她的报酬问题应由区属公社下文,责成大队参照误工补贴原则给生产队下个指标,以同等劳力资格参加分红。于是我跟着金勾有再度来到公社大院。
金勾有是前任区委书记金大彪儿子,初中还没有毕业,已经二十八岁,还没有从花篮里挑出花来。他虽然生了张马脸,那双小眼睛却十分明亮。他接过我的铺盖和装着生活用品的网兜,让我徒手跟着,这使我有些过意不去。他毕竟是公社文书呀,是我务农以来见到的最大官员,拥有令人羡慕的二十八元薪水的国家干部,还给我轿前马后的跑腿,人家还以为我是主人,他是侍从。其实我是不愿让他扛包提兜的,但他一定要提,我有什么招儿呢。
他把我的东西放进我的宿舍,又领我到他房里参观。又是泡茶又是打洗脸水,还大呼小叫传食堂给我炒几碟小菜,开了瓶酒,说是为我洗尘。可是,他越是殷勤,我越是不安,总觉得他对我的关怀中有一种不良的成分。
我的工作很忙,一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儿,你想二十七个夜校,虽然都配备了师资,但有的只有小学程度,有的是尘封多年的老学究。教师是夜校的脊梁,选拨德才兼备、顽强好学,能驾驭全局的年轻人担任是成功的一半,通过培训筛选,大部分被我淘汰了,我不得不踏遍了千家万户访贤,广大农村毕竟有“金矿”,只要认真挖掘就会获得闪闪发光的“真金”。只是缺乏拥有现代眼光的伯乐罢了,我就把这些宿将用于支撑每个夜校。其中比较突出的是淌水桥村的巫山,我走进他那幢竹阴下的茅草舖里,满桌满床都是书报,尽管高中还没有毕业,因父亲去世失学在家,但我凭他书海耕耘不倦的精神就令人感动,后来他就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通过调整,让一大批年轻人担任校长,彼此还开展红旗竞赛,各大队都投入资金和人力,把夜校办得热火朝天。各校还都纷纷要求我亲自上课,每逢星期六文娱活动,相竞请我即兴表演,凡我到场的夜校,往往深夜不散,回公社时都有前呼后拥的众多学生护送,姑娘媳妇们还拉住我留宿。但金文书不论刮风下雨都亲自来接,这无疑给村众留下许多遐想,因而也断了许多年轻人对我某种念头。
醉翁之意不在于酒,金勾有对我关照早已转变成监视。而我项庄舞剑意沛公,有时故意叫巫山陪伴巡点,让他死了这条心。我虽是一只可怜失群之雁,暂时落难在芦苇滩头,经不起任何涉嫌桃色传闻。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鸿鹄之志。何况我心中早已有了李一帆,他是我的偶像,可恨这层师生关系妨碍着彼此感情表露;此外还有一位白马王子也悄悄地闯进我的心中。在一次足球赛事中,一只龟背花的足球落到我的身旁,我拣起来抛过去,有一位学生冲身过来飞起一脚,那足球传导了他的智慧和力量,正确无误地破了门。我这才发现那人是三年级最英俊的学生陈诚,从此飞雁传书,心心相印,发展为可心而甜蜜的初恋。可他升了大学以后,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黄鹤。
金勾有是我顶头上司,平时经常到我寝室里来帮我整理书籍,油印曲谱,借着油头同我说话,显得格外亲热。然而由于我生性高傲,人称“铁美人”许多年轻男性敢望而不敢近。只要我正面瞧他们一眼,足令其目眩头晕,心惊肉跳。金文书虽然对我想入非非,但至今还不敢正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有那么大的魔力。然而接触多了,彼此行状秉性都逃脱不了对方的眼睛。我觉得他还不算坏,就是缺乏陈诚那种可以倾倒一切女人的冲击力,更谈不上像李一帆那样风流倜傥的才子风范了。感情是生命的组成部分,是有限(好一个“有限”)的支出,滥用感情无疑浪费生命,我怎么会只有好感而不动心的人随意付出呢?(感情的词,先生给它下了个恰如其分的定义——许天成)
以夜校为载体的新文化运动风靡婺江流域,我的“铁美人”绰号也从婺城卷进农家,但又谁知我的物质生活正经历最困苦的时期;这也许是我走向强盗生涯,占有亿万家财的潜在诱因。
我这位挂职公社干部全部生活来源仅靠小队三个工分的补贴。我又不忍过多地从家里吸取供给,生活上的清贫使我的傲气信心难以为继。在公社食堂里大师傅们往往打给我好菜多饭而少收菜票饭券,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有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因此我常常到街头店面或摊头吃碗江西馄饨或化三分钱买只金华酥饼充饥,也不愿上那蒸气弥漫的厨窗领受难堪。我这种心态瞒不住那双小眼睛——金勾有。他不时送些菜票粮票来,我要不收,会令他心中不安;收了又意味着什么?我的志气和独立人格不允许他这样做,因此我火了,甚至于把他的东西掷出去,这又使他无地自容,这种尴尬僵持很长时间,但往往以我的让步而告终。而他在这种场合却像得逞的孩子一样,笑眼里滚出泪花。在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上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是一个过早独立生活的女孩,我的生存和发展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支撑,但我每日三个工分补贴也只有一角钱。因为队里年终结算分红每十个工分仅仅三角。而我母亲的劳力随着年龄增大而贬值,工分缩水,只能自食其力,支援我的金库是三分自留地里所产。那也仅仅杯水车薪。
然而我每晚到大队夜校里上课,那些同年知己的女孩子们往往用花手帕包着尝新的番薯、玉米棒或四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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