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无量打开包一看是两斤卤牛肉,便随手拣了一块放到嘴里,还吮吸着两指,边嚼边说:“好家伙,这东西久违了。好香!”
“喝酒!”张广才举杯,我们立即站了起来,三只杯碰在一起。他们都亮了底,唯我呷了小口。被张广才瞧见了,他夺过我手上的酒,亲自喂我:“这酒不能不喝的!”
我推辞不过,硬着头皮,就在他手里喝了。我悄然触目,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喷出那种撩人心魄火焰,等我一小口一小口喝完,被他拉到身边坐下。戴无量见这情景儿留也不是,溜也不是。但他毕竟过来人,就很快地沉静下来了。
“今天我们好不容易小聚,喝酒为主。”他们是战友,在这场斗争的风谷浪尖中受尽了折磨,现在终于云开天日,有无限的感慨,就心照不宣地对喝起来。
张广才借着酒力,终于掏出心里话:“你们都是我的知交,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事实上我早已爱上了小梅了。今天请老戴做个见证人,请她回答我在环形凹最后一个晚上的那句话。”
他一提那天晚上的事儿,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还好他们都有了几分酒意,个个都是关公似的,足以掩饰我的局促:“我怎么想不起来,不知你问我什么?”
“我当时问你,有句存放心底好长时间的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戴无量恍然有悟。有关他们的风流韵事早已家喻户晓,原来他俩关系实际进展比我想像得要慢得多,这杯谢媒酒舍我其谁?张广才眼光没有错,他非有意让我当灯泡的。
“我当时已经回答你了!”我抿嘴笑了笑。
“不对,你当时只是说‘没答应你什么?’”
“这难道还不够吗?”
张广才已经无话可说了,客厅里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深思中。在这场世无前例文化大革命中,张广才是首要的冲击对象,所有的造派组织都要揪斗他,在他曾经管辖的广大的领地上几乎没有他安全之处。在他举步唯艰,山穷水尽,心情也坏到极点时,却遇到了她,她像天使一样聪明美丽,善解人意,脱困于囹圄,伴隐于深山,扫荡阴霾,给人温馨,并以最温柔最珍贵的一夜雨露滋润了他的身心,成为刻骨铭心的人生知己。可如今头上已戴上的生辉的桂冠,,重新获得权力和地位的时候,她却远离而去,这是为什么?张广才毕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铁汉,拿得起放得下。忙给戴无量斟酒,瓶里尚剩不多,就口瓶里喝了。这种与他身份明显不符的举动,令人心里惴惴不安。
我最怕听到的话偏偏听到了。小梅,今天就算我自作多情,请你别放进心里去。不过,假如此不说出来,让它永远存在心底该有多好。可我……
“书记,你喝多了,喝口浓茶醒醒酒!”戴无量泡了茶。
“我很清醒,你们能来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小梅是我接触的所有女孩子当中最令我动心的一个,说实在的,她大闹播音室时,市里曾经调动消防队和防暴队,大批公安干警也出动了,以应付不测。那时我把她想象得很坏,是一个无法无天的暴徒。但实践证明她是一位才貌双全,最有心计和胆识的女中豪杰。要是她来当市长,那比凭背景,靠吹捧、说假话,虚政绩上来的官僚们要强得多。像鲁冠方等这些所谓造反派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做了些什么?要的是什么?其焦点还不是为了猎取名权利。而她一个极普通的女孩子,并没有去冲冲杀杀,却在极其艰难的困境中跟邪恶势力作殊死的搏斗,保护了一大批老革命,维护了人的尊严。维持了党和人民血肉联系,实践了毛泽东思想。就这样一位品位极高德才兼备的巾帼怎么不令人肃然起敬呢?我从第一次见到她就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经这些年来的相处,还使我看到另一面:她细心、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这么一位善良的姑娘,在他人处于孤立无援的危难时刻,却挺身而出,表现了虎口夺子的母性。但我同她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人,年龄和思想观念都有一定的差距,而且我多少知道她心目中已经有了位年轻的教授,那是谁也顶替不了的白马王子。我俩虽不能成为比翼鸟,但可成为知音。让我们心田留下一份美好回忆吧!我的〈山寨女皇〉。”
我见他眼里含着泪花,听了他出自肺腑的语言,心里翻腾开了。当我失去陈诚时心里的痛苦又何曾向谁诉过?难道没有张书记这样的感受么?何况我同他的关系并非一般,有过爱慕和投入,并为他付出过女孩子那份最珍贵的感情。但那毕竟是特定的人际关系中压根儿不应该发生,却又难以完全避免的一幕。如果我的心中没有另外一个人,那么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与其共渡人生之舟。可我又怎么可能把那个心爱的人忘掉呢?……
二十六
我们在市中心连续上演了二十场。观众场场暴满,引起轰动效应。文化部终于把我们业余务剧团接管过去,奔赴区、县轮番演出。那盛况可说是空前绝后,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风潮进入斗批改高层次以后,斗争的范围由面缩到点,各造反派的领袖们最终的政治要求都集中在权力分配的范筹,把曾踩着他们肩膀上天的广大群众冷落在一边。使其失落感油然而生。而革命样板戏的演出又把冷落了的群众从正面引导到可歌可泣的烽火年代。揭示了党和人民在推翻三座大山的艰苦斗争岁月中同命运共存亡的血肉关系。从而反映了劳动人民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主体作用,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任何事物的发展都由它内在发展规律所决定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中国每次大动乱的结果都带来了祖国大统一和社会大发展,把拥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国几度推向世界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即使腐败的清朝,在鸦片战争前国民经济总产值已非常可观,成为世界经济强龙之首,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终于以大动乱开始,以拨乱反正告终。由于社会关系实现总调整,建立新的国家体制和社会新秩序,为中华民族的能量释放准备了前提条件。这就必然导致民族振兴,社会文明和国家的繁荣昌盛。
随着各级革命委员会的建立,戴无量、张丙坤、屠新亮、昂天良、周成运、王文广、刘长厚等都进了三结合的领导班子。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我终于如愿已尝回到环形凹做了孩子王。其时黄金标已经进入市教育局。环形凹小学仅留着我一位民办教师兼代理校长。
婺江市在张广才和戴无量的领导下,部委办局约四十个权力机构相继确立。经过全市人民层层推选,昂天良成为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周成运被选为政协主席。市长当然由张广才兼任。四大班子进行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工业、农业、商业和其他事业都在整顿中加强运转。实践证明,意识形态领域斗争还相当严峻,各级党委不得不把教育列入重要的议事日程。把教育、卫生和广播电视列为市委直接抓的重要部门,成立文化部革委会,戴无量出任主任,又经主任提名,两委决定,把我推荐到副主任之位。
当市委小华沙来凹,前呼后拥地接我上任时,我给他们带回去的则是一封辞职信。这不是我有意推辞,而是因为我有个情结未了的梦。我要上大学,现在已经恢复高考,我的高中时代四十一名同窗,已经有四十名大学毕业,其中博士、教授不在少数,唯我没有读完大学,我年龄已属不轻,如果再失去这个机会,我会遗恨终生。因此我决不会被权位利禄所引诱。就决定一边教书,一边深入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平时闭门谢客,企望能圆我人生好梦,本年我已经二十五岁。
由于文革余波未了,我在全市各界拥有一定的知名度,我的所作所为也在三江流域广为流传。有褒有贬,因此无法让我安静。张广才、戴无量、金勾有、黄金标、郑少华、巫山等先后登门做动员工作,因为他们各自部门需要人才,请我出山,做他们得力的肋手。但我既不能有拂他们的好意,又不可能从了他们的心愿。不论如何他们都曾经患难与共,在一条战壕里滚爬冲锋陷阵的战友;情深义重。我必须热情款待。以尽地主之谊。尽管养殖场在虎师办五七干校期间穷取极竭。但由于王大爷和朱小妹辛苦营救,遂步恢复,很快达到六畜兴旺,疏果满园,生机盎然的景象。在那次《血溅衣襟》抗暴事件中各地汇来二十万余元慰问金,我都交给了学校,而黄金标上调到教育局以后,如数划到我个人的帐户,说这钱是各地人士对抗暴女英雄就医养伤捐款,体现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优越和温暧,学校不能收。所以有关社会协调,请客送礼和款待迎来送往客人的开销都不成问题。另外我还用数万元投资扩大养殖场规模,并给朱小妹和王大爷发工资。以达到以场养场。为了学校不占当地农民的利益,我主动上西乡大队签订了财产、土地、山场转让五十年协议,经市区各级领导审批后一次性付清各项款项。陶云龙因朱小妹在凹里,经常上山指导生产。组织社员植树造林,管理走资派开辟的环形凹桃花坞。
王大爷因无亲无故,把我当女儿看待,我发他的工资,养殖场收入产出都交给我保管。我也如数上帐留底,除补助学生学费和生活所需外,都存入银行。
在众多的领导中,真正的伯乐是张、戴两书记。他们千方百计把我搬到市机关,担任他们花瓶角色。由于我与张广才有特殊关系,自己不出面,叫组织部三进其山,都被我委婉地谢绝了。最后不得不叫戴无量亲自来搬兵。戴无量竟然在凹蹲点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搬动,他对我很不理解说:“你本来是块好料,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更好地为党为人民服务,可你悠在这穷山僻壤,这不浪费人才么?”
“你和张书记也是端着金饭碗要饭吃。人才到处都有,市文化部精英多的是。问题是如何开发利用罢了。我只是编外小教,不适应高层生活,高处不胜寒么?昔日介之推随晋文公流放了十九年。晋文公登基后,介之推则隐入山林。他为了逼介出来做官,火烧山林,介宁可抱树烧死,也不肯出山,你说这是为什么?史鉴照古今,张广才落难时,没了光环,我们才成知交。现在官复原职,我们已经失去了对等的条件。我在他的身边,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对他对我会产生什么影响?我何必自寻烦恼去面对众多怀疑的目光和背地里的唾沫?别人也许不可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我么?”
戴无量从办夜校开始,亲自调理培养了这个丫头,自以为了解她秉性。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但他已在顶头上司面前说了大话:要提调铁美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现在她横竖不卖帐,有负使命,这怎么与他交代?不过他完全了解事情真谛:眼下张广才大张旗鼓地张罗人才,其目标还不是对付周围虎视眈眈地对权力的窥视?用人难免重亲轻贤,这难道不是隐患么?这丫头超凡的政治视野不可小看哩!
自此环形凹相对平静,文化大革命扰乱了人心,读书无用论余毒流行。经过挨家挨户的家访动员,好不容易才来了二十几位儿童上学,还不免迟到早退。我正好利用这段时期复习功课,迎接荒废了多年的第一次高考。
二十七
我经过一番反复的思考,决定参加文革以后第一次高考。我虽然有张清华大学肄业文凭,那是计划外招收学生,没有读完就解散了。我虽然通过自学考试争取到一纸凭证,但远没有正式大学本科毕业的学士含金量。我心有所不甘,决定暂时离开教学,集中时间复习功课。于是我向上面打了报告,请派一名事业心强的教师来环形凹,以便使我能脱身,去实现我的夙愿。
朝里有人好做官,教育局长黄金标十分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立即派巫山前来取代我师位,以继环形凹的“香火”。这才使我有可能带着我埋在心底多年好梦,上京城参加高考,时间一天天地挨近。我与巫山完成了交接程序,这时邮递员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一看大吃一惊,是一份林县人民医院寄来的病危通知书,原来我朝思幕想的恋人李一帆住在医院,命在旦夕。我感到天昏地黑,万念俱灭。他是我的一切,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后可怎么生活?我那悲伤的泪珠浸湿了纸片,我无法抑制悲痛,放声大哭起来。学生和巫山都赶来了。我意识到最要紧的能见上一面,以作最后道别。只要有万分之一生还的希望,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于是把陶文龙,王大爷、朱小妹叫来作了一番交待。巫山自告奋勇作我的向导,陶云龙准备叫田雨来代课,这里一切由他负责,叫我放心前去。
我带了些钱和更换衣物,同巫山立即动身。
林县虽然三江源头,则属于与另省交界,如乘车、坐船有五百里旅程。如果操小路,翻过金刚岭仅二百多里,巫山父辈从山区迁到三江平原的,自小跟父亲砍柴烧炭,对这一带崎岖山路虽不熟息,但了解山民风俗习惯。于是我们边走边问路。
夜色很快降临,我们借助手电,沿溪涧摸索前进。过桥渡水都巫山扶着我。尽管如此,我的脚板起泡,再也走不动了,不得不坐在岩石上休息,肚子又饥又渴,仓促间又没有带干粮。只好蹲在泉水窝掬几口生水解渴。
“梅姐,走吧。这一带有狼虎出没,万一碰上了,我们只得乖乖地当它的点心了。”
“巫山,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我这双脚不听使唤哩!”我浑身酸痛,象散了架似的。
“是扭伤了脚筋吧,我给你瞧瞧。”
“不用瞧,这是累的!”
巫山还是蹲了下来,给我脱了鞋和袜,把我的一双脚抱到他的怀里。用他一双粗壮的大手,给我又揉又捏。我觉得痒痒的,很不好意思,忙推开他,他却说:“在这大山高岭的荒野,又没人看见,你怕什么呢?”
经过他一番揉擦,我感觉好些了,由他硬要给我穿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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