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班长意料的是,七班兄弟除大强之外,谁都挑衅过他这种腐朽的领袖智慧。
尤其是史迪,总是在一番辩论过后,令班长面红耳赤,尴尬得无地自容。
班长渐渐地看懂了我们,开始放下他的“班长”身份,以兄弟相称并对我们略施恩惠。偶尔,他还会做出颇具派头的动作,或者说声“干得不错,我的伙计们”之类的酷话,以此暗示我们:你们爱玩的那一套,班长也懂哩。
我们都为班长的开化和进步感到高兴,但令我们不高兴的人还是有的。譬如连长,我们真不明白他为何要制定如此不科学的训练计划——艳阳天坐到会议室上政治教育课,大雨如瓢泼他偏偏吹响哨子,把我们拉到遍地泥泞的战术训练场。可能他还天真地认为明天的战争依旧会背着小米和步枪,在云贵高原的雪山草地里进行。“海湾战争”录像带早就卖滥了,难道他就没看过?又一个淫雨霏霏到来了,战术训练场里遍地泥泞,连长自然不会忘记吹响口哨。
我们换上迷彩服,在各自班长的带领下,迎着风雨朝训练场开进。
——目标出现,敌人在你左前方200米处。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只要班长在路上说这么一句,兄弟们立马就得卧倒,在泥水中爬行,好在班长他没开口。
到达训练场,我们找到了各自的位置。晏凡和史迪的位置最惹眼,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凹窑——前些天在这儿进行瞄靶训练,往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我们都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下半身与地面接触过久,难免会有所反应。于是史迪就想出了在生殖器下面挖凹窑的主意。这样,下半身就没了痛心的阻碍感,他就可以惬意地趴在地上边瞄靶边朝我们挤眉弄眼了。
后来晏凡和大强也分别挖了一个,但大强的凹窑被史迪给填上了。
大强异常气愤,说,为什么我不能享受?
史迪说,凹窑太多了容易暴露。
大强说,你为什么不填自己的?
史迪说,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第二部分训练场上
训练场上,班长下达了训练口令,兄弟们极不情愿地卧倒在冰凉的泥水中。班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不再站着指挥训练,和我们一样趴在了泥水中,讲解要领、做示范动作。班长以身作则,仁至义尽,我们除了老老实实地训练之外,再也无话可说。雨一直不停地下,我们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风儿吹来,我们的身体就会像触电般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史迪每隔一会儿就勾一次脑袋,从领口处朝怀里吹几口热气取暖。兄弟们见状,纷纷效仿。
好容易熬到训练结束,我们高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回营房。途经一条简陋公路,我看到前方路中央凸露着几片驻地百姓耕牛路过时拉下的粪便,黑色牛粪像石头一样突兀在路上。班长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喊起了调整步伐的口令,鬼笑着要我们把队伍走得整齐些、整齐些、再整齐些。
兄弟们已经明白班长将要拿我们开涮了,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
走在最排头的史迪即将遭殃。史迪不是傻瓜,班长的意图他自然明白,但明白却也无济于事。“口令永远是正确的”!为了替口令下达错误的班长们开脱,这句话不知被连长反复强调过多少次。我开始替史迪为牛粪担心,史迪倒是坦然自若。像班长一样,对路中央的牛粪视而不见,昂首阔步朝前走。眼看着牛粪就到了史迪脚下,就在我惭愧自己又一次歪曲了班长的正直和善良之际,班长喊出了一声得意又嘹亮的口令:
——立——定!
兄弟们停住脚步,幸灾乐祸地看着队列排头的史迪。
随即,班长的口令再次喊起:
——史迪!
史迪说:
——到!
班长说:
——目标出现,敌人就在你正前方。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兄弟们哄然大笑。一位兄弟还把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尖利呼哨。
我开始假想,倘若史迪违背班长的意图,恼羞成怒地与班长打了起来,我是否应该上前劝解?
如果史迪真的和班长打了起来,我决定放弃劝解。不但放弃劝解,而且我还会阻止任何一位企图上前劝解的兄弟。痛痛快快地观赏一场格斗吧,反正史迪身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鼓起,应该不会吃太大的亏。微微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这场格斗仅仅是为了牛粪,而不是女人。否则,这很有可能成为被广泛传诵的英雄行为,史迪就可以根据此事写封信向家人报喜了。然而,史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班长的战术口令下达过后,史迪连句反抗的话都没说出口,迅速迈出脚步。按照班长传授的动作要领,单手插地,上身前倾,准备卧倒在牛粪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史迪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听话这么乖?我看着史迪倒地,他身体倾斜的一刹那,动作有了变化— —上半身随着跌倒的惯性前倾,本应被他腹部压迫的牛粪成了漏网之鱼,漏到了他双脚的位置。随即,史迪抬起脚,奋力下踩,准确地踩在了泥水中的牛粪上。牛粪飞溅。我估计会溅到班长脸上,如果史迪能踩准角度的话。
果然,一点儿误差都没有出现!
看着班长脸上的牛粪,兄弟们全都惊呆了!
我想班长可能会冲过去,把史迪从地上揪起,狠揍一顿。
当然,史迪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挨揍。
大强的嘴巴已经裂开,就等笑了。不料,班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连脸上的牛粪都没有擦去,站在原地看着史迪向前爬行,然后命令他起立入列,转过沾满牛粪的脸,朝我们喊道:
——第二名,继续。卧倒,低姿匍匐前进!
成团的牛粪被史迪踩散了,与泥水混在一起,我们已不好意思故伎重演。兄弟们一个不剩地沾染过后,班长把队伍重新整好,朝史迪挥了挥手。史迪咬着嘴唇跑到班长身边,立正站直抬起头,看着班长那张被牛粪糟蹋的脸。班长不愠不怒,一手指着嘴角的污物,另一只作巴掌状朝史迪伸出,说:
——小伙子,记住。今天晚上给我买五瓶啤酒,洗洗嘴巴哟。晚上,我和史迪去服务社买啤酒给班长洗嘴巴,顺便给他弄了两包洗胃的花生和洗肺的 “阿诗玛”。
班长带领我们去了操场。史迪把啤酒递给班长,说,向您倒个歉,下午那事情我不是故意的。
班长说,不要狡辩了,我不会介意。本来是想戏弄你的,没想反被你小子给戏弄了,有意思哩。
第二部分被军队生活迅速异化
班长抓起啤酒,咕咕咚咚一饮而尽。不出十分钟,五瓶啤酒就被我们喝光了。史迪去服务社又拎了十瓶过来。十瓶啤酒剩四瓶的时候,班长已有少许醉意,话也多了起来,说,兄弟,不瞒你说,老子当兵不多不少已经四年了,今年就该滚他妈的蛋了。四年了,什么样的兵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有意思的新兵,还真是头一回。我带过的兵当上军官的有好几个呢,我初中同学的儿子都三岁了。
说完,班长叹了口气,满脸的怅然若失。
史迪说,班长,你是不是想女朋友了?
班长说,能不想吗?老母亲在家都急出病了。你们有女朋友吗?
史迪说,我的女朋友比咱们七班的人数还多呢。
班长更加感慨了,说,如果不是在军队受客观条件限制,说不定我也像你一样交了不少女朋友哪。
史迪说,爱无处不在,驻地姑娘也可以泡呀?
班长说,那是违反纪律的事情。
史迪说,我看过《条令条例》。上面说“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任何事情只要加上“原则上”,就说明给你留有“原则下”的余地。
班长说,你看错了。上面说的是“现役军官原则上不准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再说了,我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哪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呢?
我向班长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班长指着手里“阿诗玛”香烟上面的女人头像,说,我女朋友长得有点儿像这个。特别是她那双眼睛,会说话。可惜啊,照片被我弄丢了。
我想起刚到军队那天捡到的照片,实在不明白到底是那手捏塑料玫瑰花村姑的眼睛会说话,还是班长的眼睛会问话。史迪打趣地说,班长,红颜祸水,小心挨淹。
班长说,不会的不会的。去年我探家归队的时候,她把我送到车上。车快开了,她趴在我耳朵上,悄悄地说当兵的你真坏,让一个女孩在一夜之间完成了具有历史和现实双重意义的重大转变…… 晚上回到床上,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玲玲,顿时睡意全无。
我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给玲玲写了封信。信上,我向她简单说了来军队之后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还告诉她我理了个秃瓢儿。末了,我要她见信后到我家去一趟,替我向我的父母报声平安。
写给玲玲的信寄出不久,我便收到了回信,玲玲在信上说: ——收到你来信当天,我到你家去了一趟。刘叔叔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瘦了。阿姨也瘦了,好像还有些显老。她现在搬到你以前住的房间去住了。你那间屋子没太多变化,但比原来干净多了。墙上多了一张中国地图,你服役的地方被阿姨用红笔圈了起来。我告诉阿姨你给我来信了,她可高兴了,问我你都在信上说了些什么。我把信拿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就哭了。看完了信,她问我第一页呢?我支支吾吾地说第一页上没什么好看的,阿姨含着泪水笑了。后来刘叔叔拎着酒瓶走了过来,问我你在军队挨打没有。我说刘健在信上没说。他说不挨打那就叫怪了,然后拿笔抄下了你的地址。
你在军队挨打了吗?别不好意思告诉我,我不会介意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挺想你的,回信能寄张照片吗?让我仔细看看你变了多少。理了个光头?不再像以前那么波希米亚了吧?我现在的学习成绩还是那老样,不上不下,不高不低,中也。如你所想,又有男孩子追我了,但我不喜欢他们,跟他们在一起特没劲。前几天还有个男孩送我玫瑰花,我接过之后就像你那次接我的花一样,当场就对那男孩阴沉下脸,抑扬顿挫地念着“要” 、“不要”、“该丢掉”,一片一片地把花瓣剥掉。剥到最后那个花瓣,刚好念到“该丢掉 ”。男孩恐怖地望着飘落满地的血红花瓣,撒腿就跑,你可别吃醋哟…… 玲玲的这封信写得挺长,用了六页信纸。最后一页,她用彩笔画了幅卡通画——
一位身穿吊带连衣裙的小女孩,坐在光秃秃的橡树下读信。蝴蝶在女孩脚下飞舞,女孩脸蛋上飘着朵朵红晕,旁边还画了个心形气泡,气泡里写着岳飞的《满江红》。画面有两度景深,一度景深处是玲玲想象中的士兵持枪形象。士兵肩膀上还画了两道民航飞机驾驶员一样的军衔。二度景深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八一”军旗。整幅画的色彩与构图都很别致,清新可爱,充满了少女气息。惟一的不足之处是那个龇牙咧嘴的持枪士兵过于凶恶丑陋,简直就是对军人形象的歪曲。士兵手里的那把枪看上去也很别扭,看第二遍时我才发现,玲玲把士兵手中的冲锋枪抽象成了吉他的形状。
我开始感到震惊。在玲玲的提醒下,我为自己被军队生活迅速异化感到无比震惊。
到军队去!大丈夫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到军队去!效忠君主、佐证性别,捍卫骁战祖先的刚烈英名。
到军队去!励精图治、好风长吟,报报被学校击中要害的一箭之仇。
到军队去!披甲挂胄、金戈铁马,甩给父亲年轻时代的一记响亮耳光!
到军队去!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用音乐给解放军开剂补药!提提精神!
到军队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等我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安排手下把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接到我的官邸里住上一段时间,每天派人给他们送去山珍海味……
第二部分服役前的誓言
这是服役前的誓言,而现在,我几乎快把它忘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已有好多天没碰过的吉他,它孤零零地倚在墙上,很可怜。
他妈的我千里迢迢背着吉他来到军队,难道是为了把它挂在墙上装饰兵房的吗?!当晚,体能训练过后,史迪又怂恿晏凡去服务社买啤酒了。瞬间,我对这种场景极端地厌恶起来。
我说,史迪,你是酒精依赖了还是想在军队喝出个名堂,然后被好酒的将军发现,把你招进皇宫陪他喝酒从而立功受奖、衣锦还乡?睁眼看看吧,咱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这叫什么状态啊?估计琴弦都快锈断了!早知道这样何必来军队,在家喝酒比在这儿舒服多了。喝死都没人管,只要最后不忘结账。
史迪在门口愣了一会儿,走到我面前,把手放在我额头摸了摸,说,你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含沙射影带指桑骂槐的,谁刺激你了?走呀,喝酒去,解解乏,整天累死累活地训练,又他妈没仗打,我们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呀。
我说,你的贝司在哪儿你还知道吗?看看你的琴弦锈了没有?
史迪说,爱锈不锈!实话告诉你,在路上我就知道咱们的梦想没戏了!
晏凡在一边把双手挺有派头地手插在军装口袋里,一边说,刘健你怎么突然变得跟班长骨干似的?不会是连长答应过你什么吧?嘉奖还是口头表扬?以你的修行,不会稀罕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呀?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连长准备提拔我们刘健当副连长呢。
我实在是懒得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敬了他,说,你猜对了,连长正打算给我配把“五四”手枪呢。晏凡,你就别装了,要是真牛B你就像杰克一样,双手插在干瘪口袋里到“泰坦尼克号”上邂逅贵妇露丝去,露丝给你喝上等的“白兰地”。你还背着画板来军队干吗?难道是为了偷偷摸摸喝几口酒,才背着画板千里迢迢奔这大山深处服役?在广州街头给行人画像那会儿没把啤酒喝够吗?广州警察把你拘留起来的时候每天都给你送两瓶啤酒吧?
晏凡蒙了,把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掏了出来,交叉在屁股后,半晌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回到床边,把画板从床铺下抽出,将一块刷好乳胶的画布钉在墙壁上,然后打开颜料盒,开始朝调色板上挤颜料……史迪靠在门口看着忙碌的晏凡,垂头丧气了一阵子。
片刻,史迪掏出香烟,朝我甩了一根,说,咱们也开始吧?
我把琴从墙上取下,史迪把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