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停了,雨小了,时小兰跳到屋檐外,垫起皙白的脚尖,伸出双手去接雨。她掬了一些雨水,突然向庭车常浇来,挥起右臂,欢呼一声“于成万岁!” 闪出那颗独一无二的虎牙,便撒着光脚丫跑进雨雾中。
于成?什么乱七八糟……
庭车常满脑狐疑,条件反射似地追上去。
第四节 住在心上
(一)
依依酒店,依依集团执行总裁办公室。
“你哪来那么多的钱。”
当庭车常将一张三百二十万美元的转账支票递上前,五叔惊呆了:不久前,庭车常向他借了三百万美元。当时,他甚至并不过多地探究其中原由,就爽快地从自己的私产中拿出三百万借给这个刚私交不多的年轻人。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庭车常就来还钱了,而且加上了利息。
庭车常似乎并不打算解释——炒股之类的托辞只能骗得了毫无心机的时小兰,是骗不了五叔的。
五叔想了想,也选择了沉默。聪明人与聪明人交道往往如此简练,不需要太多陪衬。
“以后怎么打算”;五叔收好支票,拭探道。
庭车常说:“移民日本,再去泰国做点生意。”
“移民?”五叔一愣,思量片刻,勉强地笑道,“看来你早已打算好了。刚开始我还以为你想注资风维。”
“五叔好眼力,姜还是老的辣呐。的确,日方正准备从风维撤资,赤日也把风维搞臭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风维的研发实力还在,业务渠道尚属稳定。只要有人能下大决心注资重组,换换血,是很有前景的。不过,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正如你所说,其实我这几天正一直在筹划这件事,不只是我,有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做着同样的打算。你知道吗,我下决心收购风维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就是你。”
“……”
“我想直接收购风维,然后请你来做新风维的CEO。”
“五叔太抬举我了,任何一个理智的商人都不会做出如此急躁的事——呵呵,原谅我这么冒昧地说。或许五年之后我能胜任这个职位,但就目前而言,我的阅历和经验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
“这话你是说对了。不过我是有其它原因的。”
“您的意思是……”
“我老了”,五叔不无忧虑地说,“我不知道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小姐会怎么样。你知道,她压根就不喜欢经商。时氏家族的产业实在太大,铺出去的面太广,小姐太简单,我实在不放心。可是,要把家族式企业转为职业经理人模式又谈何容易呐……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在慢慢地回拢在国外的投资,转到国内,缩小经营范围,集中资金。但我不可能把收拢回来的资金都砸到酒店行业上,至少,我在这边的酒店行业上已经挖不出再多的发展空间的——我得把这些钱转到别的行业,就比如IT。收购风维就是最好的选择。我虽然不懂IT,但是可以先请来职业经理人搞着,你先做CTO,只要我还活着,是出不了什么大问题的。再过两三年,我就可以放心地让你掌舵了。小庭,这么叫你不是我倚老卖老。是因为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人才这么叫的。”
“五叔,我明白。”
“你我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我这双老花眼还是能看人的。如果以后有你帮着小姐,我会很放心。”
“五叔……”
“挑明地说,小姐喜欢你,你不会不明白吧?你也别敷衍,我心里有数。我真的没有再多的精力了。小庭,你喜欢我家小姐吗?”
“……五叔,让我考虑三分钟吧。”
“好,我等你。”
五叔忧郁地站在诺大的深蓝色玻璃前,目视日落里薄雾萦绕的都市,只觉得夜色正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步步逼近。
三分钟还没到。
“五叔”,庭车常走上前。
五叔没有动,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俨然荒野上的老树桩,任由漫天飞沙,遍地孤凉,不为所动。
庭车常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再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了。五叔,我决定离开这里,不会再变了。”
五叔伸出枯萎的手,抚摸冰凉的玻璃,这个不过五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提前耗尽了二十年的时光,虽然看似依旧精悍干练,却已掩不住岁月风霜的催促。
叹了一声,“既然决定了就坚持下去吧,犹柔寡断的人成不了大器。”
“五叔,谢谢你。”
五叔喃喃自语道:“不用谢我。我的心里只有时家,我所做的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小姐……我老了……没有时间了,”
庭车常低下头,慢慢退出去,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牌子——“广州依依酒店企业集团有限公司执行总裁室”,合上门,步入悠长的通道。
五叔倚在座椅里,面对华灯初上的都市,雨停了,雾却未散去。
一双清凉的纤手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五叔知道是时小兰,露出只有父亲对着女儿才会有的笑容,“听说我们的时大小姐今天下午被淋成落汤鸡,是吗?”
时小兰松开手,老不情愿地挪到五叔眼前,鼓着腮帮小声地抱怨道,“五叔也不猜一下,都不好玩。”
五叔慈祥地打量了一番,关切地说道:“秘书已经订好了机票,到昆明后再飞版纳,路上小心。”
“是啦,我又不是小孩子”,时小兰张望了一会,“庭车常呢?他刚才去赵三那里换衣服,说是一会过来给你还钱。没过来吗?”
“刚走”,五叔微笑地看着时小兰,故意问道,“哪个同学跟你一块去旅游?”
时小兰含糊道:“我们宿舍的”。
“让赵三和阿七那小两口跟着去吧,他们坐下午的飞机去。出远门还是要小心点好,有个照应。”
“嗯,知道的啦”,时小兰很无奈地回答,转了转眼珠子,又问:“他去哪了?”
“不知道,还了钱就出去了,可能有急事先走了吧,我看他接了个电话急匆匆的。”
“我去找他!”
时小兰挥挥手,闪出门去。五叔强作笑脸看着她消失。桌上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提起来。
是庭车常的声音:“五叔,有个人可能会对你有用,挺牢靠的。要不您抽空跟他聊聊吧……他叫赵迪,风维公司的,原来是技术副总监,上个月辞职,现在还是风维的独立董事,有12%的股份……好,我让他明天去酒店找您。”
(二)
庭车常坐在三楼的露天茶水吧的防护栏边,刚刚合上手机,中指、大拇指一扣,将烟头弹下去。
时小兰凑向前,弯腰下去伸出食指,不满地说:“乱扔垃圾”,
庭车常回视一笑,稍稍挪一下椅子,“怎么知道我在这?”
时小兰说:“我听于成说……你要么整天都呆在屋子里,要么就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发呆。”
“真厉害”,庭车常夸奖道,心中犯着嘀咕:于成这日狗的还跟她说了些什么?
时小兰转回到吧台,拿了一杯酸角汁、一听百威啤酒,很自然地用盘子端着送过来,用服务员的口吻彬彬有礼地说,“请慢用”,然后也坐下来。
庭车常看她津津有味地吮着吸管,笑道:“很好喝吗?”
“哦!好喝!”时小兰突然将酸角汁递过来,手指夹着吸管,伸到庭车常的嘴边,瞳孔里流转着真诚。
庭车常显然很不习惯如此帖近的距离,飞快地转了个身。那吸管却紧紧追上来,“开胃的,很好喝的!”
“好好好,我自己来”,已经无路可逃,庭车常索性接过杯子和吸管,吸了一口,缓一口气,三下五除二便吸光了。
“牙都掉了”,庭车常抬起头,裂着嘴苦笑道。
时小兰垂着睫毛,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应声。
楼下的车流汇成一条条光带在久未散去的雾气下七彩斑澜的都市之间穿梭,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加快了脚步,如同DV机浏览屏里快速倒带的影像。
“国庆假不出去玩么”,忽然间,习惯于缄默的庭车常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现在不说话,以后就会变成哑巴。
俏丽的睫毛像稚鸟在扑扑翅膀,仿佛承载了莫大的压力,始终没能飞起来,最后悻悻回答,“哪也不去……你呢?”
“不知道……”庭车常悲哀地发现,他正慢慢地丧失与人交流的能力。
“哦!”时小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的语气词总是与众不同,当别人说“噢”的时候,她却用“哦”。她又捻起耳边的发丝,绕在两指间,一边想一边说道,“昨天我去买手袋,正好赶上促销,中了两张去昆明的机票……你……去过西双版纳吗?”
庭车常想了半天,“是吗?”
“是啊”,时小兰像说错了什么似的,小心应道。
庭车常灌一些啤酒,清醒了许多,“没去过。那是个好地方,听说家家都养大象”。说这番鬼话时,破天荒地没眨右眼。
时小兰一愣,嘟哝道:“你骗人,云南人哄外地人呢时候才会这种说嘛,我一直在云南上学。才没有那么多大象……”
“啊,是吗?”庭车常故意恍然大悟,夸张地张着嘴,巴眨一下右眼,学着她的口吻,故意瓮声道,“才——没——有——那——么——多——大——象”。
时小兰脸一红,索性不说话,又垂下睫毛。
庭车常觉得眼前这人儿愈发可爱,顿时色心大发,迷着眼地盯住她说道,“要不我去给你做保镖?”
时小兰格格一笑,露出那颗虎牙,“要!”
“……”庭车常却后悔了,将目光移开,目视终日混沌不清的深暗天穹,仿佛在寻找某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时小兰突然扬起手,指着天空,“月亮在那里!”
“有吗?”庭车常大谔。
“那!”时小兰站起来,手伸得老长,奋力垫起脚尖,坚信自己够得着似的,“雾后面!认准那个位置,仔细看,看久一点,不要分心,就在那,真的!庭车常,你看啊!”
庭车常受到了感染,竟也不知不觉地垫起了脚尖,循着纤纤秀手的方向望去,屏住呼吸。拨开层层涌来的雾气,赫然发现,一轮皓月当空悬起,宛如少女清澈晶莹的眸子。此时此境,他已经忽略了一个即将来临的事实——数日之后,在东京再也见不到如此清澈的月光。
(三)
市国家安全局。
肖杨收到14集团军参谋长林兰少将的归队命令后,两天来一直将自己锁在临时宿舍里,没有动静。夜里10时,门开了,人们突然看见,那个阳光帅气的昆明小伙子不见了,仿佛一夜之间,那间屋子里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
“肖参谋,没事吧?”人们已经换了称呼,因为8。28专案侦搜队结束了使命,已经撤消了,不再有一级警司肖杨,只有专业技术上尉肖杨。
“没事,出去找点小酒”,肖杨从众人的视线下走过。
“肖参谋,等等”,突然跑来一个警员,看着他的腰带,欲言又止。
“不好意思”,肖杨取下腰带上的警用左轮手枪、手挎,连同警官证,一起塞给警员。
“谢谢,”警员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早点回来,明天要赶飞机!”
肖杨头也不回,步出依旧灯火通明的广州市国家安全局大门。
钻进一辆出租车,黑漆漆的车内闪着仪盘发出的蓝色光线,坐定后透窗远眺,重重浓雾下的整个城市仿佛骤然间从天空与地面之间蒸发掉一般,陡留下眩目的霓虹,毫无存在的理由,乱七八糟地堆积在视野里。
“去哪?”
“K9吧。”
“在哪?”
“你找吧,是一家酒吧,多转几圈也无妨。”
“好好好!”
司机显然很乐意为这样的乘客服务,一边拨通114咨询台,一边启动引擎向前开去。
穿行于万籁俱静的桥底遂道上,苍白的灯光划过暗黄的壁灯。良久,光线渐渐多了,从各个方向聚拢而来,煞是刺眼。肖杨环视陌生而单调的景象,乏了,闭上眼,脑海里掠过秦琴的身影,只觉得恍然之间已阔别数年,倏忽感到一点液体滴到脸上,暖暖地粘着,烘着,沉沉睡去。
肖杨摸出手机,拨通妻子的电话,“喂?”
“你什么时候回来?”秦琴软弱无力的声音从电话里挪到耳里,生生刺痛了他的心。
“你生病了吗!”肖杨一下子全醒过来,挺直身子。
“心慌慌的……”从这声音中,仿佛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孤苦伶仃地倦缩在厚重而冰冷的被子里,良久才接上话,说明原因,“我想你了。”
肖杨松了一口气,“我也想你了。”
“你才不会想我,以前你消失七天就会多一个女人。“
“……乖,你是我老婆,国家法律保护的咯!”肖杨无奈地干笑一声。
“才不,你都快一个月没回来了,广州又不是军营,花花世界的,你一定有女人了。”
肖杨只好使出惯用的伎俩,故意惊道:“你怎么知道!”
“……。三更半夜还开着手机,一定在等人……你说去广州只呆两天就回来的,后来又找了一大堆借口,一天一个花样……。呜,你真有女人了,我恨你!”
“亲亲小乖乖,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我不想了,我马上忘记她!”
“呜……真的有了……。我恨你!都结婚这么久了你还那么花心,我再也不理你了!”
“对对对,再也不理了,你永远不理我,我就可以忘记你啦。”
“什么?”
“啊?你不是让我忘记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了?”
“刚才啊,我说我有女人了,可是你让我忘记她,我现在不就只有你一个女人吗?”
“坏蛋,大坏蛋!我恨你!诅咒你!咬死你!”
“亲亲我的小乖乖,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电话那头的人儿撒闹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关切地问道:“工作还顺利吗?”
“屁。”
“为什么啊?”
“乖,这不是你该问的。”
“哦……那我不问了……”
“我明天就回去。”
“万岁!哎,你在车上?”
肖杨敷衍道:“我去……去找庭车常拿东西,今天加班晚了,明早还要赶飞机,怕来不及,只能现在去。”
“心情不好吗?不要去喝酒了……这么晚的,你和谁在一起”,秦琴很快识破了他的谎言。
“……那我少喝点”,肖杨不禁感慨: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不是说去庭车常那拿东西的吗?真的是喝酒呀!”
肖杨沮丧地降低谎言浓度,“……哦,是庭车常顺便要请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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