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堂默然。
他很能理解周立辉对他们这段关系的留恋。三十年啊……几乎已是人生的一小半。别说周立辉,就连他自己,说出分手时又何尝没有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痛苦心态?只是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会儿他只要心软一下下、动摇一下下,周立辉立刻就能看出来然后顺着竹竿往上爬——这些年来,他哪次不是仗着他爱他就吃定了他?
这么一想,唐堂心头顿时生出些委屈的愤懑,他眼皮忽地一抬,带着些怒气道:“周立辉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象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这话实在是带着点潜藏的侮辱,为了证明自己绝不是他口中那种粘粘糊糊的男人,周立辉就硬撑着,眼睁睁地看着唐堂出门去了。
被老婆抛弃的男人无疑是痛苦的。如果这个老婆平时还不哼不哈却一出手就是一记重拳……那这种痛苦就更要往上再翻一倍。
周立辉此刻,就深深处在这种痛苦中。
唐堂走了两天,他象在荒岛上过了两年。
一直以来虽然表面上他是一家之主,但其实唐堂才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他对他有着很大的依赖心理,遇到什么难事,哪怕唐堂也解决不了呢,但只要他在他身边站着,无形中已是一种强力支持,让他觉得他有一个共同的战友,由此心中安稳踏实。可如今,这主心骨抽身而去,丢下他一个人,于是周立辉前所未有的彷徨伤心了。他昏昏噩噩吃不下睡不着,半边天都垮下来。留不住老婆的事实让他大大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整个人萎靡着,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意气风发。
不过幸好,幸好他还有个好大哥。
周国庆王霸之气十足,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弟弟就这样没出息地腐烂下去。他直接带着周立辉进了一家私房菜菜馆,开了个安静的小包间,一口气让上了七八个菜。
“吃!”
“……”
周立辉愁眉苦脸地扫视一遍,叹气:“大哥,我真没胃口……”虽然这些菜都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但此刻就算桌上摆的龙肝凤胆,他也吃不下啊。
周国庆冷冷道:“你不垫个底,休想我让你喝酒。”
周立辉听到个‘酒’字,沉默一下,立马就把筷子提起来了。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箸菜,又扒拉了小半碗饭。
——酒这玩意儿好啊。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他现在实在是太需要它了!
周国庆抱着手看着他吃,等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果真转头叫门口的服务员上酒。
两瓶盛世唐朝端上来,周立辉也不用人劝。他是存了心要灌死自己,开封倒酒,一扬头就是一杯,一扬头又是一杯,越喝越伤心。周国庆不管他也不看他,盛了碗汤自顾自慢慢地喝。
喝到一半周立辉注意到他了。“大哥……你不喝点?”
周国庆慢慢看他一眼,爱理不理地道:“我喝了待会谁开车?”
周立辉怔了怔,不觉惨然一笑:这大哥真是理性十足,无论何时都没见他失态失常情绪失控过。这个样子似乎也挺好,至少不会为了感情伤身伤心。
想到自身,周立辉便不说话了,又开始狂灌。等到两瓶白酒下了肚,他速度明显慢下来,直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忽地把酒杯重重一顿,长啸道:“把他当老婆有什么不对——!”
什么老婆什么爱人,那不都是文字游戏吗!反正他是他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就对了嘛!
他突然狂啸周国庆也处变不惊,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想唐堂的意思是:你没有重视他。”
很多人都容易犯这样一个毛病:觉得这个人反正是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所以有些话就可以节约下来,再不象谈恋爱时水里来火里去肯为对方两肋插刀。他们全然忘了,即使已是夫妻,那感情也是要用心来浇灌的。
周立辉发着呆,捧着杯子看他。
“大哥,原来你还是情感专家……”
专家个屁!
周国庆剜他一眼:“这是你大嫂和我离婚时说我的。”
啊……
灯光下周国庆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周立辉动了感情,拉着椅子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搂住他肩膀。
“我们真是难兄难弟,”他伤感地呜咽,“婚姻都这么失败……”想到唐堂,越发难受起来。
周国庆沉默,过得一会儿方叹了口气,说:“小辉,你和唐堂其实还是有希望复合的。”
周立辉摇头,哽咽着道:“他走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他这次是动真格的。”
那天晚上周立辉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回去的了。他只知道自己对着大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喝得七荤八素,吐得天翻地转,刚开始还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纠结成一团,但到得后来难受的感觉就全消失了,身子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轻飘飘地飘呀飘,转呀转,慢慢地下坠,坠入一个无底深渊中。
酒其实并不能浇愁,宿醉醒来的感觉也不好受。
周立辉醒来时头痛恶心嗓子干,他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想出去喝水,一开门,却看到周国庆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翻看报纸。
“大哥……?”
这个人的时间有多宝贵他当然也清楚,现在都上午十点多了,他居然还没去公司上班?
周国庆眼皮撩了撩,翻过一页报纸:“起来了?桌上有稀饭。”
周立辉往饭厅里一看,果然瞧见桌上有几样清粥小菜。
他呆滞:“你做的?”
“废话。”
“家里好象没米了……”
“有。柜子下面有袋没开封的,还有油盐酱醋各一瓶。”
唐堂持家一向都很细心,日常用品一般都会预存一份,以免要用时接不上。周国庆虽然从来没进过他家的厨房,但这些东西仔细找找也总还是能找到。倒是周立辉,名义上是主人,但其实他是这个家的客吧?
周立辉抓抓头,有些微惭愧。洗漱完毕,便坐到饭桌前老老实实地开始喝稀饭。
其实他还是没什么胃口。但周国庆周老大的场子都不捧,那可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么。
周国庆放下报纸坐过来,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周立辉从碗沿上看他青白青白的脸色,问:“大哥,昨晚你在哪儿睡的?”
“沙发上。”说着揉揉眉心。“没睡好。”
没心没肺如周立辉,此刻也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喝醉了有多麻烦他自己也清楚,唐堂就不止一次地烦恼过他这个毛病。只是他以前总觉得,唐堂到底是自家老婆,内人,所以麻烦他那也不能称其为麻烦,但如今麻烦了大哥就……
周国庆看他一脸的歉意,便趁势引导道:“小辉,男子汉大丈夫,要豁达有度。昨晚你醉也醉了、哭也哭了、该发泄的都发泄了,是不是也该静下心来想想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光是一昧地追悔也没有用,你舍不得,就提起劲给我把他追回来,以后痛改前非;实在无法挽回,也站起来好好过日子,别让我再看到昨晚那没出息的样子!”
周立辉被他说得垂目不语。
身为一个成年男人,他再有幼稚的一面也明白痛哭流涕于事无补,惟有实实在在的行动才能挽回糖糖。他抬起眼来,昨晚的颓废神色一扫而光。
“大哥,我早就想好了。我是绝对绝对离不开他的。也不信他说走就走,一点旧情都不念。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他追回来。”
周国庆凝目看他一会儿,周立辉用力点点头,以示决心,于是周国庆也慢慢点了点头,移开视线。
“是吗,那就好……”
第 15 章
城东郊外的农业学院,唐堂就任职在这里。
初来乍到的人一进这个学校,第一印象就是大,其次就是植物多,且不说那一片片连绵的实验田,就是走在校园里,随处望去也是满目青绿,繁花似锦。
唐堂现在住的是学校的旧宿舍,几十年的老房子了。这幢两层楼的青砖小楼房座落在校园偏僻的一角,环境安静清幽。
此时已是夏季,层层叠叠的爬山虎爬满了整个围墙。花坛里那一排月季花开得格外疯狂,其情景已不能用一朵朵来形容,而是互相重叠挤压着,把枝桠都压弯了。
院子一角有棵不知是何人何年种下的葡萄,如今沿着石架已搭成一个凉棚。棚下有石桌石凳,可供人们饭后来此下棋闲聊。
周立辉此刻就站在这凉棚下,等人。
他今天刻意把自己收拾过,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树荫把他身上的白色蚕丝T恤染出一层淡淡的绿,他吸着烟,偶尔来回踱步,因为对过会唐堂的态度没什么把握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一个有心事的英俊男人。
进进出出的住户们从他附近经过都忍不住要好奇地望他两眼,琢磨这男人是在等谁?
时近中午,唐堂终于回来了。一进院门就看到周立辉。
周立辉也看到了他,连忙丢下烟头迎了上去。
“糖糖。”
即使和这男人已经分了手,但唐堂却还是不能不承认:周立辉单看外表实在是算得上相貌堂堂。他走过来时步子疾而稳,肩膀宽得象是足以挑起任何担子。但事实上呢,只有跟他共同生活过几十年的人才知道,这男人虽然也有能干的一面,可一旦幼稚起来其水平马上就会降到跟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一个档次。
唐堂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说不出是爱是恨还是别的什么。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保持住语气的平静:
“你怎么来了?”
这语气虽然不是嫌弃,但也绝对算不上是欢迎。周立辉顿一下,厚着脸皮道:“糖糖,我们再谈谈。”
唐堂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冷淡的抗拒。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
“关于那房子,我想和你再商量一下。”
房子?
唐堂这才有些诧异,认真地瞧了他一眼。
周立辉趁势要求道:“上去说好吗?这里……不太方便。”
唐堂默然。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考虑到这院子里确实不是谈这种事的好地方,便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同意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进了宿舍。
宿舍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旧格局,二十来个平方,里外两间屋,没有厨房,连地面都是十分朴素的水泥地。
周立辉对这里并不陌生,他们刚到主城来发展的时候就是住的这儿。后来发达了,买了电梯房。虽然搬了新家,但夏天最热的时候还是会到这边来小住两天,消凉避暑。最近几年来得少了,可唐堂也没有象别的老师那样把房子租出去,而是自己留着,中午时过来睡睡午觉什么的。
此刻周立辉站在屋子里,打量四周,有种莫名地怀念。他注意到窗下那台旧煤气灶,便看向唐堂:“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饭,边吃边谈?”
唐堂拒绝了。
“不用这么麻烦。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因为周立辉先前提到了房子,这让他有些诧异。
诚然有些夫妻一旦分手,立刻就会撕破脸皮。大家为分家产翻脸就不认人,甚至会走到对簿公堂的地步,可唐堂始终相信周立辉不会那样小气。他再有千般不好,但豪爽大方却是个怎么都抹不去的优点。而且在分割财产上这个问题上唐堂自问也算是公平,并没有说要挖他一大坨以作补偿,他不知道周立辉还想在这件事上作什么文章。
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因周立辉迟迟不开口,唐堂便想了想,主动说到那个话题上。
“你找到地方搬了没有?”
周立辉沉吟片刻,慢慢摇了摇头。
他看着唐堂眼睛,很认真地道:“糖糖,我不想搬。”
唐堂轻轻地噫一声,皱起两道眉毛。
“你是什么意思?”
周立辉坦白:“我舍不得那个家。”
那个家,一切由糖糖精心布置,旮旮旯旯都充满两人的回忆。那里每一样东西都带着唐堂的印记、留着唐堂的痕迹。所以他在外面玩得再疯,那也是他的归宿地。
可是,不知是唐堂没听懂他的意思还是故意曲解,他闻言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那行。你拿钱来,我把那房子卖给你。”
周立辉忙道:“可是你不回来,我光要那房子也没用啊。”
他看住他,用他近年来少有的真诚目光。“糖糖,我的意思是:我会在那个家里守着,等你回来。”
唐堂有些愕然。他讶异于周立辉的厚脸皮,如果他没弄错,周立辉的意思是要赖在那房子里不走吧?
周立辉显然是有备而来,很快就提出他的方案。
“你就当把那房子租给我了吧,我付租金。”
“……”
唐堂握着杯子看他,眼神有些怪异。
沉吟间周立辉已经连忙说出一个数字,比市面上的租价高出三分之一。如果单纯以房东的角度来考虑,的确是很吸引人。
可是,唐堂明显考虑得更多更全面,他看着周立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缓慢而坚定地拒绝了。
他倒不至于认为周立辉是那种‘房也要人也要’的烂人。相处这么多年,他此刻打的什么算盘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
——男人,最怕就是别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可他们追别人时,却又总是不自觉地使出这一招。所以周立辉此刻用的就是一个缠字诀吧?
——我不搬。我就要等你回来。住在你的房子里名不正言不顺?那我可以付你租金。即使只是租赁关系也没关系,反正你想跟我再无瓜葛那是不可能的。
周立辉不死心:“糖糖你再考虑一下。那房子,只怕你自己是不会去住了……”那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的回忆,继续住,只会触景生情。所以以他对他的了解,唐堂对那房子的处置方式大抵就是卖出去或租出去,而不管是哪一样都绝不会是他周立辉愿意看到的。
卖出去,会沾染另外一家人的气息;租出去,人家也不会象对自己的房子一样格外爱惜。
说不定那一家还有顽皮的小孩,住不了多久就会满墙都是黑乎乎的手板印和儿童涂鸦。一想到唐堂辛勤打理的那个家会被别人糟塌到那种地步周立辉就格外地心痛和气愤,其实以往他对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