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记得在那个银白的世界里,望见一眼便令人再也移不开目光的人。
如同一朵幽兰,在僻静的角落,淡淡开放。
转眼间,酒炉已空,酒香却还弥漫着。
林祈墨大声感叹:“唉,酒美量少,不过瘾,不过瘾。”
苏纪白摇头笑道:“这个人竟是怎样都不嫌多的。”说罢便站起身,套上了本是披在肩上的大衣,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我向副门主借人来喝酒,总不敢留你在这里喝醉了再还回去吧?”
林祈墨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着,也不惊讶,只好跟着站起来,笑道:“小白,我可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为了你那里那一口酒啊。”
苏纪白叹气道:“这人推卸责任的功夫,倒也不比手上功夫弱。”
林祈墨跟上他脚步,面朝着他,一边倒着走一边笑道:“此言差矣,要是谁见到一头母老虎在跟前还不躲,那就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苏纪白没有说话,只是眼带笑意地盯着林祈墨,示意他往后面看看。
林祈墨背后霎时窜起一股凉意,转过身来。只见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裙,眼若明星,唇若樱瓣,肤若凝脂的美貌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
她在笑,林祈墨却笑不出来了。因为来的人正是方才他口中的“母老虎”——华宜美。
林祈墨下意识的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发现衣袖已经被苏纪白拉住,对方如同点墨的眼里是一片幸灾乐祸的笑意,像是在说“你逃得过初一,也逃不过十五。”
与此同时,华宜美却似未闻先前那些话般,道:“天寒地冻的,门主,左护法,快些过来小檀阁罢,大家也正等着呢。”
这女子说话时,声若拂丝,既柔且婉,无论如何也与“母老虎”八竿子打不着。
林祈墨却清楚得很,要是一个女人表现得不生气,那才是真的生气了。
华宜美转过身在前面领着,林苏二人远远跟着她,竟是越走越慢。
苏纪白好笑道:“天下第一轻功身法的林大公子,今日怎么像鞋里灌铅了一般。”
林祈墨只好苦笑道:“我最怕啰嗦的女人,最怕麻烦的事,偏偏她每次对我啰嗦一番以后就一定会抛给我一个大麻烦。何况我今天还令她生气了。”说罢还连番叹气,那表情真是苦不堪言。
苏纪白本就说的是玩笑话,他并非不知道林祈墨所想,是以淡淡一笑道:“可那些本是你分内之事,她一介女子,即使再能干,还是得找个更能依靠的人。”
林祈墨一时无言。
事实的确如此。华宜美心思再细密,管理再出色,始终也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虽然在中原第一大势力天若门内长大,她的武功却只能算作二流。
任何一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做出的决定中,有一个男人在背后支持。
华宜美自然也不例外。
当二人来到小檀阁,众人已等候多时。
华宜美这样的女子的确少见,一心为了天若门的发展,而很少打点自己。她向来穿的是最寻常的衣裳,涂的是最普通的胭脂,如今这属于天若门副门主的小檀阁内的装潢,也是和平常人家相差无几。
而就是这看似平常的地方,坐着天若门的门主,副门主,两位护法,十位长老。
这十位长老都是曾经在兵器谱上显赫一时的高手,两位护法也分别现列第五第十。偏是门主林祈墨显得寂寂无声了。
林祈墨从未邀战,很少应战。他素来只喜欢结交朋友而不是敌人。因此他的战绩实在少得可怜。故而天下人都知道他武功深不可测却也测不出来,编订兵器谱的明判和尚自然也是无从安插。
只是在兵器谱中备注了这样一句道:“雪剑,林祈墨。天下第一轻功,天下第一嫖客,天下第一酒鬼,然余虽有意将其谱于此,但未见其真正身手,恐有妄误,故作备注。”
要是林祈墨看到此句,必然要大喊冤枉。
他虽然嗜好美酒,怎地也比不过兵器谱上排行第一的那位秦漠风大醉鬼吧?
他虽然流连于烟花之地,怎地也算不上是天下第一嫖客吧?
要知道他虽然喜欢美人,但却从来不嫖。
待林祈墨南向坐好,苏纪白坐于其左,侍婢上过茶水,一切就绪,华宜美才清了清嗓子,道:“此次趁门主回来,我便与大家安排些事情,今日是十月初五,距武林大会只有五日了,二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本已是极重要之事,此次在咱们这里举办,更是重中之重,干系甚大,不能出半点差错,失了咱们天若门的风度。”
她顿了顿,托杯呷了口热茶,缓缓看过四周一转,续道:“城西的会场和别馆都已竣工,所有客人都会聚集在那里,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江湖人,有时难免不出矛盾摩擦,出点摩擦事小,在天若门的地盘上便事大,因此得及时调和调和,以免伤了和气……右护法一向胸襟宽广,温润沉着,让他代理城西别馆的招待事务及日常工作,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番考虑已算周到,众人并无异议。楚亦泽本人也一口应了下来。
林祈墨打了个哈欠,往苏纪白落座处看去。
苏纪白似乎也听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眼睛毫无焦点地盯着手中的茶盏,全然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看得林祈墨不禁笑出声来。
华宜美听得仔细,皱眉问道:“门主,您有何意见?”
林祈墨这才知刚才失态,连忙赔笑道:“哪里有什么意见,不知副门主还有何高见?”
华宜美也借过他的话头,继续一字一字道:“此次表面功夫虽然得做足,不代表我们就得让步半分,此前我已经令左护法拉拢了逍遥门和奉剑山庄,加之咱们以前的盟友,今次武林盟主必须在他们之中产生,才能确保天若门在武林顶峰的地位……秋雨阁和潜龙是我们最大的对手,想必他们也早已招兵买马,暗中做足了功夫。稍后我会安排你们去接应我们的盟友,此后便密切关注他们,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即可。”
这个任务从华宜美口中好似轻描淡写地发布出来,但谁都知道执行起来并不简单。
林祈墨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坐着就是来喝这口并不算美的红茶的,茶汤绛红,清香虽幽却还不够远,还好他本不挑茶。眼看茶已见底,旁边一直伺候着的关婵立即上前添上热水,顺带递给林祈墨一个既俏皮又狡黠的眼神。
他忍不住笑了笑,和关婵互相使起眼色来。不禁觉得,关婵似嗔似笑的模样不知比华宜美可爱了多少倍。
饶是如此,他仍觉得时间慢得仿佛像乌龟在爬,让他恨不得踹这只乌龟几脚让它跑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得宣布散会的声音。
林祈墨赶紧起身,等着苏纪白一道往外走去。华宜美却跟了上来。
她不再称呼林祈墨为门主,只是放柔了声音道:“林祈墨,该你在场的时候,你是非在场不可了,我没对你做什么要求,是因为我知道你明白它的重要性。”
这话说得很巧,仿佛自己真的给了林祈墨一个闲差事。
林祈墨一边抓紧时间和她身后的关婵眉目传情,一边随口答应着:“好好好,这次我全听你安排。”
华宜美自然知道关婵正在给林祈墨暗送秋波,却也由得她去。
她又转向苏纪白,嫣然一笑道:“左护法,今日午后若是有空,便来小檀阁罢,就奉剑山庄归附之事再做详谈。”
她如此温和地笑着,全然不似刚才老成严肃的样子。
林祈墨曾说,一个女人就算五官再精致,不会笑便称不上真正的美。而女子最大的魅力便在于她低眉浅笑盈盈一瞬,那种风情是什么也比不上的。
华宜美本就是个美人,此刻更是再美不过。
苏纪白向来没有林祈墨这样喜欢观察美人,未觉不同,只道:“好的。”
华宜美脸上依旧含着温和的笑意,道:“昨日未曾迎接,已是怠慢,今日亦麻烦了你,希望左护法不要介意才好。”
苏纪白淡淡道:“副门主言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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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三) 。。。
离开了小檀阁,林祈墨与苏纪白漫步在长廊里,雪后初晴,阳光映照着雪光,寒意虽不减反增,明亮确是其他天气都比不过的。
林祈墨脸上笼罩着这种明亮的暖色,好看得直叫人不敢直视。几个侍婢从他身边走过,都不禁红了脸庞,低下头怯怯唤一声“门主好,左护法好。”便匆匆走开,生怕被其他人笑话。
林祈墨觉得颇为有趣,转头去看苏纪白,却发现苏纪白正在专注地盯着他。
他向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此刻也染上这样晶莹的颜色,平添了许多暖意。
林祈墨不禁笑道:“小白,你说关婵那丫头是不是华宜美故意安排在那的?害得我今次无条件地接受了她的差遣。”话虽如此,他言语中却没有半点后悔的意思。
苏纪白很明白林祈墨,他表面虽放纵风流,但向来是个有风度,有气度,并且负责的人。如今天若门处于此等关口,他是绝不会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因为他好歹还是个挂着名当招牌的门主。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没回话。两人已是心照不宣。
林祈墨也没说话,只是含笑看了苏纪白好一会,笑里却带着某种故作玄虚的成分:“小白,哎,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苏纪白用微微询问的眼神看了看林祈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大喊不妙,对方一定又是找茬找出了某些总之是不善的东西。
“发现什么?”
“华宜美那丫头,居然对你有点意思。瞧她刚才笑得那温柔的样子,打小我还未曾见过呢。”
“你是不是太无聊了?”
林祈墨闻言嘿嘿一笑,道:“看来我的确有些无聊,所以我得找些有趣的事做做。”
苏纪白问道:“你可是想去奉剑山庄?”
林祈墨大笑道:“小白,和你说话最是不费力,因为你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是哪门子比喻?苏纪白白了林祈墨一眼,道:“何时启程?”
“就今日。”
“若冷冥有心,你应该还能见着尸体。”
“正是,如此蹊跷的死法,我想不好奇都难。凶手用这种方式杀他到底有何原因?”
“这么说你也认为是他杀?”
“正是,我有九成把握,他并非突发病症而死。”
苏纪白淡淡一笑,道:“这从何说起?”
林祈墨笑道:“冷雷近年行事虽低调,但他以前必定结仇不少。”
苏纪白道:“是了,否则曾经名动江湖的‘封喉剑’不会日日吃斋念佛,祈求佛祖化解恩怨。”
林祈墨道:“所以这其中必定有极深的仇恨,一个让冷雷都寝食难安的仇恨。”
苏纪白道:“可是能杀死冷雷,并且能毫不留下痕迹的人,天下之间不出十个。”
林祈墨道:“这人能在你面前出没自如,才是他更加可怕的地方。”
苏纪白摇头道:“冷雷吃斋念佛已近十年,这十年他并未结仇,如果真是仇杀,何以留下十年的空白?”
林祈墨道:“也许他在等武林大会,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较平时松散。”
苏纪白依旧摇头:“这十年间江湖上大事也不少,你这理由稍显牵强。”
事实上林祈墨也对这个理由并不上心,便换了个话题,道:“当时是谁做的尸检?”
苏纪白回想片刻,缓缓道:“当时是清晨,我正打算辞行。到了冷雷的住处,却只见到了冷冥……”
林祈墨打断他:“具体是何时?”
苏纪白不假思索道:“平旦刚过,卯初。”
林祈墨道:“冷冥大清早到他父亲住处干甚么?”
苏纪白道:“这并不奇怪。”
冷雷虽说还是庄主,但是庄内大小事务早已交给冷冥和冷霜处理,冷冥主内冷霜主外。每日冷冥都会清早向他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以示勤勉。
林祈墨道:“然后呢。”
苏纪白接着道:“我道明来意,冷冥却告诉我他并未见着冷雷,正打算去禅房看看。”
林祈墨道:“然后你们便在禅房看到了已经死去的冷雷。”
苏纪白颔首道:“冷冥的确比他哥哥能干得多,单是那份冷静江湖上便很少有人能及。若冷霜非嫡出,早已败阵,又何须待天若门之扶助。”
林祈墨“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又问道:“他做的尸检?”
苏纪白点点头,道:“我也在一旁。”
凭苏纪白的眼力,冷冥是不可能在尸检时动手脚而不被发现的,是以尸检结果绝对可信。林祈墨自然也听出了苏纪白的话外之音,问道:“那现场到底是怎样的?”
苏纪白道:“冷冥死前不似与人打斗过,房内既没有任何痕迹,一切摆设也皆为原样。但是……有一样东西却变了。”
林祈墨连忙追问道:“什么东西?”
苏纪白道:“灯。”
林祈墨眼里闪过一丝光芒,略微低头沉思起来。
苏纪白接着道:“凶手也许根本想不到我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地方,是以他也大意了……那灯,绝非冷雷此前所用的。虽然一模一样,但是新旧程度却有细微的差别,已经被人换过了。”
林祈墨似是自言自语道:“难道他是在灯油里投毒?可冷雷又并非中毒而死。”
苏纪白道:“所以我也猜不到那灯到底有何蹊跷。”
林祈墨眼睛亮了,他向苏纪白道:“这个发现你可有告诉其他人?”
苏纪白知他已按捺不住好奇,只好淡淡一笑道:“自然没有。”
林祈墨幽深如潭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