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一笑,只回道:“打发时间的东西,横竖我现在也是无事可做的。西后殿里有个书房,连前朝的杂书话本也有,倒是屡有惊喜。”
皇帝听他说‘无事可做’时心中一跳,睨了他一眼观他神色,见他面上略有自嘲却并非失落,才略略放下心来,道:“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朕在朱雀堂里,可是累得连宠幸后宫的功夫也没有了。你还是快些好起来,替朕分忧解劳才好。”
温煦听得嘴角抽搐。
分忧?你想让我帮你批折子,还是让我替你宠幸后宫啊?
无论是哪一个,我都不符合条件儿啊。
哎,这个王爷的帽子始终是个麻烦,还是早早去了的好。
于是温煦斟酌道:“皇上,如今…臣的伤也好的十之七八,是该退宫还野的时候了。再说朝堂上的事,臣本无心亦无治国之才,如今更是布衣一个,留下来也不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一笑,摆摆手道:“一个王爷朕还是养得起的,更何况姑母膝下只你一个孩子,朕不忍皇姑母老无所依。何况你也是朕的堂弟,总在民间亦是不妥。宫中别的不多,只人参犀角无数,倒是个修身养伤的好所在。”
皇帝抬出长公主,温煦自然完败。
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纵使温煦多么想要离开,也不得不顾虑一番。
于是他只能转而求其次,向皇帝打探消息:“皇上,臣的弟弟那日…当着臣一道离开,不知如今安在?”
皇帝面色未改,接过下手方宫女奉上的香茶,呷了一口,才道:“你说的是白小府主?他如今替朕办差去了,大约已经不在啸天境内。”
办差?
温煦面上微微露出疑惑来。
皇帝见状索性为他解惑:“北夷犯我边境,这些年来也在武林与朝廷也安插下不少眼线。经由忘川一役,虽然折损大半,但总有漏网之鱼。”
温煦深以为然,历来拔除他国间谍的认为都是最为艰巨的。
皇帝又道:“只是一动不如一静,如今朝堂倒了一个丞相已经人人自危,万不可再生出任何事端来。因此只能秘密使了人潜入北夷寻找端倪,以静制动。”
温煦认为此法思路正确,但行动起来则是极为不易。莫说北夷的钉子都是潜伏多年,被忘川一役惊动之后,只怕会藏得更深,就是北夷境内操控的人也会按兵不动。何况让白曦一个武林后辈只身入北夷,又能在短期内起什么作用?
温煦的想法不自觉流露到表面上,皇帝见了便道:“国事重于山,令弟并非普通氏族子弟。他亦是逆天府现任主子,是恒王的族弟,难道不该为国尽力?”
温煦虽然认为如今重心当放在安抚民心,让潜伏下的钉子自己决定永远留在这个远比北夷富足的国家永远闭上嘴巴,学会当一个顺民。但皇帝的意图他已然明了,因此他决定先当一个哑巴,纵使他说得天花乱坠只怕也是枉然。
于是温煦带着一缕极淡的惆怅,道:“他那日伤得重,我这个做兄长的也来不及细加照料。只此一别,也不知他何日才能归来一见。”
皇帝笑着安慰道:“我看令弟比你倒是健旺些,只要你好好的,总有兄弟见面的一日。”
这便是威胁了?
温煦不动声色,也跟着笑道:“那便好。”
皇帝见他面上露出疲态来,也就转了话题,说起闲话来,继而又道:“此番你总算平安归来,朕的姑母这几日已经动用了先帝御赐的公主签表,让朕替你赐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好将你留在身边。”
温煦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皇帝不多久便看见温煦露出想要歇一歇的意思,于是顺水推舟地说了一句政务繁忙,才先行离去。
温煦合上眼,心思烦乱。当年皇帝在地牢中对他说的话仍言犹在耳。他那日说他与白曦兄弟德行有私,彼时他尚不信,但后来居然都成了真。
一边是白曦偏执中带着坚定的神情,一边是皇帝的掩藏在和煦关怀面目后势在必得。
耳边总是想起自己早年对白曦的承诺,虽然后来不得已出府丢下了他,但那时至少还能时常潜入逆天府偷偷看他长大。如今当真要被这一带死水拘在这湖心小岛上做那笼中鸟不成?
即便是不为了白曦,自己也该想办法出去!
……
既然打定了主意,温煦便安下心来修养身息。皇帝间或来探视时,他并不多言,只偶尔问及如今朝堂上顺清内奸的进展、以及北夷可有消息传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月余,眼看就要入冬。湖心小岛本就比别处冷些,如今更是秋风萧瑟着,几个内殿都燃起了炭盆挂起了厚厚得帷帐。
饶是如此,长公主经了一场秋雨,仍是病倒了。她的身子比不得当年,多年寡居、其心郁郁,早已熬坏了里子。如今母子二人相顾惨然,一个死不愿离开,另一个是想走却走不了。
长公主最后在太医与儿子的合力游说之下,终是离岛前往稍南的离岛度冬养病。
临行前,温煦同她拜别时,公主长久得注视着早已长大成人的儿子,最后轻轻的说了一句:“我儿,人都道,狡兔死走狗烹,历来恒王皆无善终。你若得终老于此,倒似皇上开恩了。”
温煦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原来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于是公主又伸手抚了抚温煦的鬓角,状似怀念:“倒是越发神似他了。”
温煦黯然,他的这个母亲修佛多年,只是红尘未断,仍旧痴心那个负心的人。
长公主面露微笑,已然中年憔悴的面容上幻化出一丝明艳的风华来:“当年梅花迟迟未谢,白郎御前奏对,不肯屈膝一跪,多少人侧目。梅林中落穗为媒,早已芳心暗许,以为良配。”
温煦见长公主已然陷入混乱往事,忙对着身后的女官挥手。那女官意会,忙带了身后仆从宫女退后二十步,都到了殿外立着。层层帷幔隔绝了内外两重,也将母子私语挡在帘后。
温煦见无人能听见了,才劝慰道:“娘,府主他……当年定然也是对娘一见倾心相思相慕的。”
长公主傲然一笑:“那是自然。你难道以为娘亲老了,连这都分不清了?”
温煦哑然:“倒是儿子想岔了。”
长公主收了浅笑,明眸中终于带出一丝决断来:“你可知为何当年我肯退让回宫?难道真是因为你离了府让我无所依靠才不得不走的?”
不待温煦回答,公主自顾自道:“你以为本宫看不出来,那个府邸早已是个枷锁,让你爹困于其中,他是被自己的心困住了。只有本宫离开,他才好极近癫狂,做回当年那个御前傲然而立的男人!”
说着,公主一拉温煦的手腕,厉声道:“你是他的儿子,怎能甘心被困于方寸之地?甘做他人禁脔?”
温煦心中一懔,张嘴叫了一声‘娘’,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公主竟然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公主看着脸色陡然惨白的儿子,伸手按住他,只在他耳边轻声道:“本宫知你打算,只是隆冬之际,凫水渡河于你而言无异自寻死路。若你愿意,如今本宫再帮你一次如何?”
温煦犹疑不定:“皇上若是——?”
长公主冷笑道:“本宫总是他的姑母,他能将本宫如何?更何况,他还要拿本宫引你回京呢,是也不是?”
温煦终于跪倒于地,真心实意地叫了一声:“娘——,是儿子没用。”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如今面前这个女人,却当得了他一跪。
长公主面上戾色褪去,换做一线慈母温颜,手掌抚上温煦的额顶:“本宫看中的男人,心在九天,本宫生的儿子,又岂是池中物?当日忘川一站,你做得很好。如今你伤已好,是该离去的时候了。记得,离去时,要想本宫一般,莫要回头。”
78、渡河 。。。
恒王在内室拜别长公主。因为不能离岛,只能洗手焚香,在岸边击缶为母送行。
长公主的凤驾渡河而去,整个岛上除了恒王以及数十名随侍,再无旁人。岸边乌衣广袖的王爷一直在河岸边上矗立到日暮西斜,河面上水雾都上来了,才转身回到内室。
这天入夜时分,一顶蒙了黑色油布的乌篷船悄悄驶入河心孤岛的栈头。
一盏晕黄地灯光在前罩着,船上下来的人赫然是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福宁。那赭衣太监唤来岛上留守的小厮低声问过话,才转身对着船内道:“皇上,王爷自长公主离岛之后,一个人独自在内室击缶到了傍晚。也未曾传膳便歇下了。”
里面的人沉吟了一阵子,才沉声道:“上岸。”
福宁弓腰伸出手来:“皇上仔细岸边地滑。”
一身便服的啸天易搭着福宁的手登了案。本来他打算先冷着白煦几日,等他磨得没什么脾气了再说的,只是今日晚膳之后他便心神不宁,一直无法专心政务。
后宫妃嫔遣了宫娥来报喜,他也打不起精神,不过按例打发了去。
想不到最先沉不住气的倒是自己了。
这也不怪他。
自从白煦被逐出逆天府后,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才成就了这一刻。
白煦如今就是一只被拔了爪子的老虎,被困在水中央。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他用尽了办法也无法让白煦白曦兄弟二人离心。
这事他始终不解。
那日白煦回京亲自见他,身上的各种暗伤不似作假。若当真白曦对他做了兄弟乱|伦之事,怎么就不见白煦对他稍加辞色?
如今连长公主也离他而去,整个岛上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是最易入人心神的时候。
因此当皇帝听见王爷晚膳也未传的时候,并不如何奇怪。
他屏退四下,将人都留在外殿,才一个人入了内堂。
因为没有人服侍,室内一盏桐油灯也早已熄灭,只有湖面反光映射在墙上,鬼影幢幢。
皇帝隐约瞧见榻上一个隆起的人影蜷缩着,不甚安慰的模样,心中一叹:“孤家寡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他自年幼时便尝尽了。父王宠爱幼弟,母后一心只为夺回夫婿,将他充作筹码,这种日子,他也渐渐习惯了。”
那年因为幼弟之间玩闹而伤了弟弟,他却被父王贬斥一顿送去逆天府思过。似乎只有弟弟才是父王的儿子,自己不过是他的臣子奴才一般。
也罢,不见就不见。
只是到了逆天府,却在姑父身边看见了一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对着一个幼小的男孩子温柔的唠叨。
这一幕在当时直接刺得他两眼发黑、胸口血气上涌。
很好,一个受宠的嫡子与小妾生的儿子。
又是一户大家门户里的阴私勾当。
皇姑姑的性子他清楚,最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执拗性子。那个低贱女人自己也被整死了,他可不相信她的儿子能在府里过上什么好日子。
逆天府里也有着与皇宫一样的规则,胜者才能生存。
皇帝的儿子只有一个能坐上那个位置,剩下的能存下命来便不错了。如今他是嫡长子,可皇父宠爱的确实庶子。
啸天易冷笑,这只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罢了。
逆天府的府规更加有趣些,输得那个人,一生都要做死士、做影子,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比皇宫更残忍。
幼年的他曾经恨过怨过,但登基为帝几年的他,也渐渐明白了这样血肉铸就的规则自然有他存在的道理。
这是一场检验人心、逼迫人抛弃心中虚幻柔情的角逐。
只有最为强大而坚定的人,才能笑道最后。
白无风那个老匹夫就输在这上面了,他狠毒有余,可惜报复心太重,被私仇蒙蔽的双眼。造了多大的势,也只是想看到对手跪在自己面前乞怜的一刻。
实在是太肤浅了。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道理,啸天易越发无法容忍白煦不合常理的仁慈。
他认定兄弟只会是一条会反噬自己的毒蛇,那个自小偏激的白曦更是如此。
可惜他的提醒,白煦从来不信、也不放在心上。
这让他这个过来人几乎无法忍受。
他一定要亲眼看见白煦被他所言料中,他要看见他们兄弟相残,最后一无所有。
就像自己一样。
两个孤家寡人在一起,也许可以聊以慰藉。
只是他这么多年的布局,到底只是成了一半。白煦这人,心软地不像活在这世上似地。他终于没有看到期盼已久的兄弟相残戏码。
但无论如何,白煦如今还是沦为孤家寡人一个了。
也好。
皇帝近前几步,走到榻边坐下。
榻上的人动了一动,却未起身。
“可是睡不着?正好起来同朕说说话。”皇帝尊尊诱导。
只是榻上睡着的人闻所未闻,似乎并不打算起身,但也没拒绝。
皇帝皱了皱眉,这情形不对。
他一手捏住被角哗得翻起,露出里面睡着的人——只见一个赭色衣衫的黄门正瑟瑟发抖。
皇帝须臾之间已经明白自己一时不查,竟然让人在眼皮子低下溜了。
眯起眼来,皇帝冷冷看着那黄门爬下榻来,滚落在他脚边匍匐着磕头求饶。
“吴起盛,长公主的凤驾怎么落了你?”
“皇上,公主殿下她、她……”
皇帝懒得听他多言,扬声道:“来人,拖下去。岛上所有的人都扣下,一个一个问,一定要给朕问清楚了。查查里面有没有一个叫依兰的,暂且不要伤了她。”
吴起盛被捂着嘴拖下去了,从此只怕再也见不着天日。
皇帝并不以为能问出什么来,皇姑母有心偷渡白煦出岛,只怕对朕已经有所防范。
一旦出城只怕便会兵分两路。从此白煦比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再难寻觅。
自己手头唯有皇姑母可以做人质,但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敢用。
若人真死了,他手中最后一张王牌也便化作白地。
可恨白曦却在这个时候别他遣到北夷去了。
诶,终归是他托大,以为人已入笼,逃脱无望了。没想到居然被一直只知念佛与儿子的皇姑母参透了。
皇帝眯着眼睛沉思,天光已尽,黑幕全数笼罩了孤岛。
不知道这个人在这里的大半年都在思索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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