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弦心里打了个突,不信会这般的巧。他抬头望了一眼李淙,李淙明明在问话,却很奇怪的没有看他,垂着眼睑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
萧弦皱了下眉。李淙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往门口一站,唇角微微地抿着,既不发怒也不怎的,可萧弦莫名地觉得他就是不高兴了。
心里突然有了罪恶感。无论如何,李淙对自己的好是真。萧弦二十多岁的人了,从小到大人情冷暖尝过不少,谁真心谁假意多少也看得出来。李淙瞒了这么多隐情不让他知道,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只是哥哥而已,还失散了那么多年,没有义务什么都说的。他既然选择信了,便信到底,这才符合他的脾气。而且自己在背后议人长短向第三人套话也不应该。如若不闻不问于他才是最乐见的事,那他何必去挑破这层纱。
“好啊,吃面。”屋子里的三人僵了一会儿,萧弦抬头冲李淙笑嘻嘻地喊了一声。
李淙没应声,放下帘子走开了,沈大娘听了这话,笑得眼睛都没了缝,没了牙的瘪嘴动了动道:“你孩子有口福呀,阿淙擀的面可好吃了,哎哟,大娘回屋去给你们煮毛豆,等着!”沈大娘说罢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拍拍萧弦的肩膀,挎着一篮子豆壳和一瓷碗剥好的豆子也出去了,把萧弦一个人傻愣愣地留在了原地。
李淙进了灶间,上了香回来后把药拿下灶倒进碗里等着放凉,而后热了鸡汤开始揉面,面团擀至削薄圆片,用擀面杖卷起成条,抽了擀面杖出来快刀切成细丝,下至滚烫的鸡汤里头煮至翻腾,盖上锅盖闷一小会儿便能起锅。
晌午的餐饭还是萧弦和李淙两人一起吃的,沈大娘送了水煮毛豆过来就走了,李淙说了几句,没能留得住她。李淙端了吃食进里屋跟萧弦一起用饭,萧弦第一次吃手擀面,细看碗里的面条不细,也短,颜色有些黄黄的,想是麦子的缘故,比不上他以前吃的那么细整均匀,但十分有嚼劲,撒上香气四溢的葱花,再配上原汁原味的鸡汤和青香饱满的盐水毛豆,直教人大快朵颐。
萧弦起得早,吃过饭就困了,喝过药,李淙替他拉上帘子遮住光让他休息,不想这一觉一睡就睡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萧弦睁开眼,望见李淙坐在里屋的桌边,一手置膝一手撑着下巴正在小憩,头发有些乱,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才从外头回来。
萧弦坐起身,揉揉眼睛再往李淙那边望去,见他衣裳没换,脸倒是洗干净了,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的似是累极,面前搁着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水是自己要喝的药,肘边劣黄的纸上放着几块零散的芝麻糖。
李淙下午的时候在萧弦榻边守了一阵,估摸着未时已过,便起身出门去了码头上。李淙去得早,很快便领到了货物,运了几个来回,人渐渐多起来,他混在人群里搬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的货,虽说余力还有多,怀着多劳必招灾祸的念头,又惦记着家里头熟睡的萧弦,于是见半天的饭食钱已挣得差不多,便停了活计急冲冲地返家回来。
可饶是如此也累得够呛。李淙回来熬了药端进屋,对着滚烫的汤汁吹了一阵,见萧弦睡得熟,不忍叫醒他,犹豫着打算歇一会儿再说,不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萧弦托着腮帮子看李淙,心道这人真是生了副人人称羡的好皮囊。随即又偷笑,难怪那什么东妹春花的都赶着趟要往这儿嫁呢。萧弦看着看着,突地发现李淙的侧脸上好像画着什么花纹的样子,只是隔得远,发丝又遮着一点也看不清。萧弦见李淙安安静静地睡着,索性下了榻想瞧个究竟。
萧弦套上布鞋,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弯腰靠近睡着的李淙。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把萧弦惊得呆住了,刚才朦朦胧胧的,现下看清了才发现李淙右边面颊上的图案哪里是什么花纹,分明是一个罪人的“罪”字。
萧弦顿了顿,心道难怪李淙总是垂着头,而且每次都要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才出门,难道是为了掩饰脸上这个东西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面上刺字应该是古代刑罚的一种,这个罪字……莫非真是罪犯的印记?面前这个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人?
萧弦初到异世免不了有些顾虑,但转念一想,这里不是任何历史上的朝代,虽说语言能通,但是文化风俗等等都有许多不同,不能简简单单按常理来判断,妄自揣测都是空费心思。
应该是擦不掉的吧。萧弦停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口中这般念叨着,伸出手悄悄地靠过去,还没碰上李淙的脸颊就被喷在手腕上的温热气息岔了心神,惹得他动作一僵,而李淙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定住的样子,睫毛却几不可见地颤了颤,而后突然睁开眼睛,“啪”地一声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萧弦的手腕猛力一拽,把萧弦整个人都翻了个身,按着肩膀压在了桌上。
“啊——”萧弦痛得大叫,李淙猛地一惊,终于清醒过来,暗道糟糕,赶忙放开了手心切地转过萧弦的身子看他有没有伤到。
“没、没事。”萧弦痛得龇牙咧嘴,拉开衣服,手腕红了一片,不过没见血也没脱臼,应该算没事吧。
李淙沉下脸,紧了紧拳,萧弦却没事人似地笑着转了转手腕道:“没断,不要紧的,痛过去了就没事了。”
李淙没说话,只抿着唇,良久才沉声吐出一句:“下次不要做这种事,很危险知不知道?!”
萧弦揉着手臂点头,心里腹诽李淙的起床气可真够夸张的,别个脾气不好的被吵醒顶多骂两句就算了,他居然蹦起来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脸上可怕的表情想起来就让他打颤,可萧弦哪里知道习武之人的警觉早就根深蒂固,一下要他忘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淙烦恼地叹了口气,望着萧弦腕上的红印一筹莫展。萧弦对他来说就像只小兔子,小胳膊小腿细得仿佛一捏就碎,而且还病着,总是柔柔弱弱的样子经常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才好。李淙心里犯愁,眼神往下稍稍挪了些,才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见李淙盯着他光溜溜的脚腕不悦地皱起了眉,萧弦心里一个咯噔,抬起双手投降似地嚷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忘了不该下地的我马上滚回去……”说滚就滚,萧弦一骨碌转身爬上榻跪在榻边两脚一蹬,布鞋都快甩上了天,毛毛躁躁像只老鼠似地钻进被窝埋头整理被子。
见到萧弦慌慌张张的样子,任是有再大怒气也发不出来了,李淙抱着手臂靠在桌边,忍笑忍得有些辛苦,心道只要知错就好,也懒得念他了。
“还睡么?”李淙问。
萧弦摇头,总算逃过一劫,转头呼了一口气。
“那吃药吧。还有些烫,先暖暖手。”李淙端了药碗递给萧弦,顺势在榻边坐下。
“嗯。”萧弦应了一声接过药碗,确实有些烫,于是握在手里慢慢转着暖手。
屋子里安静下来。李淙大概是一个人住惯了,即使多了个人,不说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萧弦从来都不是歇得住的人,他撇了撇嘴,想起了先前的事,于是挠了挠头迟疑着开口问道:“哥,你脸上……怎么回事啊?”
屋内静默了许久,萧弦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有些自责不该问的,刚想开口说点别的岔过去,李淙却抬起了头,缓缓道:“因为落了罪。”不紧不慢的样子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只是什么别的不相干的人和事。
萧弦甩甩脑袋,他记得古代在面上刺字的肉刑好像是叫做……
“黥刑?”萧弦脱口而出。
李淙点头。心道这样也好,早晚要知道的,以后也不用掩了。
握着手中烫热浓郁的汤药,望着面前活生生的哥哥,萧弦抬手覆上李淙刻着字的侧颊有些激动道:“为什么?哥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犯罪?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李淙垂下眼睑,摇了摇头:“人非圣贤。”
萧弦愣了一下,而后放开李淙的脸坐下了身。到底是什么罪?萧弦想问,可一句话在心里盘了几转,终是咽了下去。或许是小偷小抢,又或许是冲撞了官吏,都有可能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错落罪,无可厚非,又何必觉得诧异,对方既然不愿提起,自己也不该追着别人的痛处去戳。
只是在萧弦的认识里,刑罚严厉的时代民众犯一点小错都要被施以黥刑,因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淙脸上的墨刑完全是统治者的残暴不仁所造成的,可他并不知道在东琅,黥刑不仅是一种极为严重的耻辱刑,而且施刑的同时也昭示着受刑人身份地位的改变,不管先前尊贵如何,上刑之后一概沦为奴籍,几乎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一时静默无声。萧弦低头盯着碗里褐黄的汤水,觉得尴尬无比。不知为什么看见李淙沉默,自己心里竟也高兴不起来了。耻刑之所以为耻,自然不会让人好过,很多时候心里的疙瘩其实比身上的伤还要痛的,这黥刑落谁身上都是个心结。自己还叫着哥哥呢,也算半个亲人,哪能不觉得心疼惋惜,若是刚才不提,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哎。
“喝药吧,要凉了。”李淙见萧弦傻愣愣地一动不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萧弦没应声,点点脑袋,默默埋头下去喝药。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也吃了鸡汤面,不过不是手擀的=。=
15、第十五折 大病初愈
晚上还是喝的鱼粥,李淙料理完毕萧弦的饭食,烧了水让萧弦洗漱擦身,而后出门去村长家搬菜。
药材大概有安神助眠的东西在里头,萧弦吃饱饭靠坐在榻上就着油灯看了会儿书,没过多久又觉着困倦了,手松了松,书歪在一边,垂着头开始小鸡啄米。
李淙搬了菜回来,收拾完屋子进里屋。窗外明月如洗,屋里却不亮堂,油灯静静地立在窗台上,一点如豆的火光暖暖地映在萧弦白皙的面上,落了一圈昏黄,鬓边束不住的长发又垂了许多下来,随着点头的动作一颤一颤地,调皮的影子全映在了李淙的身上。
李淙走过去取了萧弦手里的书收好,拂开萧弦面上落下的发丝替他别在耳后,又想起自己刚从外头进来,身上寒气重,手也是凉的,怕恼了萧弦的睡意,于是抬手凑到唇边呵了呵气,弄得暖了些,才扶正萧弦的脑袋,弯了腰两手钻进被子里去,从萧弦单薄的脊背后头伸过去,一手环腰,另一手揽了膝弯,小心翼翼地抱起一点,把萧弦慢慢地往被窝里挪。
“嗯……”萧弦咕哝一声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被人腾空地揽在怀里,面上现出一丝惊吓,望见李淙近在咫尺的面孔,又安下心来,迷迷糊糊地问:“要睡了么?”
“嗯,睡吧。”李淙点头,把萧弦的身子往下挪了挪,然后直起腰替他盖好被子。
萧弦打了个哈欠,扭着腰又往下睡了一点,翻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蜷成了虾米。
李淙安顿好萧弦,转身出去洗漱,而后进屋脱去外衣也准备睡了。
萧弦感觉到李淙上榻的动作,身体一震,昏昏沉沉的意识猛地醒了醒,脑子里忆起方才做的梦,竟梦见自己被自己的头发给缠了个死紧怎么都扯不开来,萧弦后怕得深深皱起了眉,转过身去神情凝重地对着李淙问道:“对了哥,剪头发算不算刑罚?”
“剪头发的刑罚?未曾听闻。”李淙盯着萧弦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头觉着有趣又疑惑,真不知曲弦不过落了趟水而已,怎么脑子里突然多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出来,还想再问,可萧弦闭上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翻身过去就没了响动。李淙想他许是身体不好,下午睡过又累了,于是也没再出声,灭了灯扯上被子一同睡了下去。
一夜无话。
将养了几日,天开始回暖,萧弦的身体也渐渐好转,不过每日还是被李淙看着不准下地,直到十日后赵儒秋过来给他复诊。
赵儒秋这人心地不错,护短得很,就是心直口快,嘴上不饶人,虽是大夫却有着文人的傲气,家里底子又厚,行事不免乖张了点,对外人向来不假颜色,对自己兄弟倒总是掏心挖肺的,显然李淙在他眼里是自己人,萧弦则另当别论了。
所以这日李淙上午从码头上收工回来,与萧弦吃过饭便一直待在外屋等着赵儒秋过来诊病,生怕他见了萧弦一不高兴起来就说漏嘴,那自己之前的心思都白费了。
正午过了没多久,赵儒秋挎着药箱进了门,李淙拦住他,交代了萧弦失忆还有自己认他做弟弟的事,惹来赵儒秋一个丝毫不信的白眼。
“这倌儿倒生得一颗玲珑心,以为说自己失了忆便能从头来过,当真聪明绝顶啊。”赵儒秋揶揄地竖起大拇指,一张嘴损起人不偿命。
萧弦醒着,正在屋里头看书,李淙不想跟赵儒秋多费口舌,只无奈地摇了摇头,拜托赵儒秋收敛点嘴皮子,只求不被萧弦知晓真相便好。
赵儒秋掀帘子进了里屋,放下药箱坐到榻边开始给萧弦把脉。李淙跟在他后头,抱着手臂靠在门边观望。
赵儒秋倚在榻边诊脉,那别着眼睛懒洋洋的样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切完脉眨着眼睛愣了一阵,又伸出手指掐住萧弦的下巴左右看了一番,而后对着萧弦问道:“咳不咳嗽?”
“不咳。”萧弦垂着眼睛老实回答。
“头疼脑热的呢?”
“没有。”
“可有腹痛的症状?”赵儒秋手指敲着榻沿,一脸漫不经心。
萧弦顿了顿,而后飞快地摇了摇头。
“嗯。”赵儒秋点头,又问:“下|身不适呢?”
“啊?”萧弦惊了一惊,抬起头直直地盯着赵儒秋的脸,以为自己听错了。
赵儒秋皱着眉,似乎对萧弦避也不避地盯着他看相当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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