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文人,大多只会慷慨激昂,孤高自赏,能办大事的不多。”她小心地提醒他。
“说得不错。这种人,你怕是见的也不少。我们满人,一向被汉人以蛮夷视之,皇阿玛励精图治,推行满汉一家,功盖千秋,可不少汉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前明的庸君,在江南反清的言论更是屡禁不止。悠悠众口,光堵,是堵不住的。”
“所以,你同他们结交,想让他们看看皇家宣扬满汉一家的真心,也让他们知道满人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人才,不比他们差,想折服他们?”
“有些这个意思。我的楚言果然聪明!”他满眼的笑,喜悦地吻着她,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东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她仔细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一只珠花。珍珠不是很大,难得的是三十来颗一样大小,个个浑圆剔透,色泽温润柔和之中隐隐有浅黄浅粉浅灰的不同色调,由中心依次向外螺旋展开,俨然一朵花的花蕊和由内向外渐渐褪去颜色的花瓣。
她曾经串珍珠玩耍,自然知道其中奥妙,对着光源左看右看,居然发现两处瑕疵,指点着笑道:“说实话你可别恼!珠子极整齐,匠心也好,只是这工匠手艺尚未大成。你看,这颗偏黄,不该在这里。这颗比这颗要灰,该在外面。”
他凑过来细细一看,赧颜笑道:“还是你厉害。还给我,重新串了再给你。”
她牢牢握住珠花不肯松手,诧异道:“是你自己串的?”
扳过他的脸,掀了掀他的眼皮,叹道:“眼睛还红着呢!真是胡闹!平白花这么多工夫。我不要你串了,偏要留一点你的短处。”
他不在意地笑笑:“我当日见你串的那个胸针,以为容易,本想做了这个,你生辰的时候给你,谁想竟是个最细致的活儿,过年那阵子事情少,得了空做完,居然还有弄错的地方,倒被你笑话了去!”
“我偏要留着这个笑话。”
“好,都由你。”他宠溺地笑着,取过珠花为她插在发辫上,左右看看,这才揽住她,在耳畔轻轻地说:“我要你一直戴着它,每回见到你戴着这个,哪怕远远的,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想着我。”
她心中大为感动,又有些说不出的难过,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伸手紧紧抱住他:“胤禩,胤禩。”
他轻柔地为她将垂落的散发挂回耳后,捧起她的脸,温柔地说:“楚言,你要做什么都好。我只要你一直戴着这枚珠花,我只要知道你一直带着它。”
她的眼泪泛滥成灾,笑容却灿烂美好:“我会。我会一直带着它。”
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八哥,我昨儿——”来人愣住了,呆呆看着慌慌张张分开的两个人。
楚言又气又羞,满脸通红,对着窗户面壁,扮鸵鸟。
八阿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颇为气恼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咋咋唬唬!进来前也不知道敲一下门问一句话,难不成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
九阿哥定了定神,嘻嘻笑了起来,也不还嘴,径自往炕上一坐,瞟瞟楚言,望着八阿哥笑:“我说夏慕宸怎么支支吾吾的呢,原来后院藏了一对鸳鸯!八哥,你要怪可不能怪我,只能怪那个东西没把话说清楚,我平日里不是这么进门的?也没挨过抱怨不是?不知者不罪,呃?”
八阿哥拿他无法,私事被人撞破,虽然恼火,也觉得不好意思,只伸手去拉楚言。
楚言挣扎着推开他,维持着面壁的姿势。
八阿哥无奈,只得又去瞪九阿哥。
九阿哥诡然一笑,陶然道:“嫂子别害臊了!你们俩的事儿,我早就知道。”
楚言噌地转过身,忿忿地瞪着八阿哥。
八阿哥苦笑:“我没说!”
“还用得着八哥说?去塞外前愁眉苦脸,抑郁伤怀,春风得意马蹄轻地回来,一个人坐着的时候会发呆傻笑,还能是什么事儿?要说,八哥装的也够像没事的,瞒别人可以,可我知根知底的,还能被骗了过去?”
楚言被他几句话勾起前情,想起还有一个仇没有报,点头笑道:“九爷可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当日就曾说过,我这人,容貌不怎样,脾气更坏,根本不像女人。”
“过去的事儿,还提它做什么!”九阿哥心知大事不妙,在八阿哥变得锐利的目光中,如坐针毡,连声干笑。
“过去的事儿么?倒还有一件。好像是某日,八爷在九爷府上喝酒,九爷怕八爷寂寞,给叫来了一个什么楼的什么花,又往八爷的酒里加了点东西。往后怎么着,我倒记不清了。”
八阿哥目光如箭,差点把九阿哥钉死在墙上。
九阿哥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口中喃喃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还有点事儿——”
楚言早有准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哎,楚言,哎,嫂子,这,于礼不合!”
楚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这个于礼不合?莫不是把九爷压倒在地上才是于礼相合的?”
九阿哥急得打躬作揖:“好嫂子,饶了我罢!留兄弟一条性命,为哥哥嫂子挣钱如何?”
楚言啐道:“越说越浑!满口胡话!有点皇阿哥的样子不行么?”
八阿哥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一边卷着袖子,一边淡淡说道:“老九,咱们兄弟也有几年没有比试过了,今儿有空,陪八哥玩两手吧。”
九阿哥满头大汗,怯怯问道:“八哥,我今儿真的有事儿,改日,成么?”
八阿哥点点头:“既然如此,也好,改日,演武堂见,多找几个人,人多才更有趣。”
九阿哥无法,只得挽起袖子,跟在八阿哥后面走到院子里,摆开了架势。
八阿哥看着文弱,其实臂力不错,沉住气稳扎稳打,没两下就把九阿哥摔在地上,不等他求饶,上前把他拉起来,甩进边上化雪淤出来的一个小泥坑里。
九阿哥哎约哎约地哼哼,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满口认输。
“九爷这就认输?也太没志气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怎么也该三局两胜才算赢。”楚言推开窗,趴在窗沿看得津津有味,眉开眼笑。
八阿哥也说:“起来,这个样子,传出去象什么?”
九阿哥哼哼唧唧地爬起来,看看自己满身泥泞,咬咬牙,拼着再摔一次,再坏也更糟不到哪里去。
九阿哥再次趴在泥浆里喘气,正想说可算输完了,却听见小魔女一本正经地感叹:“对九爷不够公平,要五局三胜才算数。”
第三次,九爷像只猪一样毫无形象地滚在泥地里,毫不意外地听见她再次修改规则,变成七局四胜,而他那个见色忘弟的哥哥正在一边自负地摩拳擦掌。
睁眼望天,想了半刻钟,九阿哥一骨碌爬起来,抛下八阿哥,走到对着窗户的地方,深深一揖:“小弟千错万错,只求嫂子看在八哥的份上,饶了弟弟这一遭!嫂子若是想看八哥英姿勃发的模样,当找十三弟十四弟陪练才是。弟弟我是软柿子,也是狗熊,衬不出八哥的英明神武。”
话还没说完,楚言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在屋里四下搜寻趁手的东西,抓起扫炕的笤帚,一把掷了过去:“胡说八道!找打!”
好一个九阿哥,轻轻巧巧接了下来,口中称谢,用笤帚胡乱扫了扫身上的泥巴,恭恭敬敬递给八阿哥:“多谢八哥教导。”
八阿哥接过去,一脸好笑:“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
“是。”九阿哥得了赦令,顾不上对楚言说什么,脚底抹油地跑了。
他的眼对上她的,两下都笑了出来。
他一边走回屋里,一边笑问:“气可平了?”
“还差点儿。太便宜他了!要不是还有事儿求他,我非找个机会自己动手不可。”
“你饶了他吧,他是真心为我们好。”进到屋里,见她仍靠着大开的窗户,蹙了蹙眉,抢过去关上,一握她的手,冰凉,不由起了两分恼意:“穿这么点,吹冷风,存心要闹出病来。”
忙把她的两手合在掌中捂着。她两眼上下打量,笑道:“那只狗熊蹭了你一身泥。”
他想想也觉得好笑,等她的手稍稍热起来,自去边上一个箱子里,翻了件外袍出来换上。
她还在想着九阿哥的熊样,叹着气说:“我原以为九爷是你们兄弟里,最像黄带子的一个,谁知,耍起无赖来,竟是这般模样。”有点象偶像破灭的感觉。
他换好衣服,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小心地环着,口中笑道:“那是因为他没把你当外人。”
“难道他打小就是这样?”
“他打进学起,就总来求我帮他做功课,无赖痴缠的样子,我反正是看惯了。人前,皇阿哥的架子还是端得十足,等闲不曾被人看破过。”
“你总替他写功课么?”
“罚抄书什么的,会帮他抄一半,有时他赶不出第二天要交的文章,也会帮他。交不上功课要挨打,还要被他额娘数落嫌弃,也怪可怜的。”
她突然想到一人,吞吞吐吐地问:“那个,八福晋,也是你们一起长大的吧。”
他望了她一眼,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不是。她常常会进宫,老早知道有这么个人,见到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她九岁。”
记得很清楚嘛!她撇撇嘴。
感觉到她的小动作,他心中起了一股暖意,轻轻吻着她:“放心!她不会再设法与你为难。”
“呃,其实,我倒不怕她,不过觉得,是我对不住她,你,我——”她咬着唇,努力地理清自己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她在为这个介怀,下了决心:“楚言,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你不要恼,慢慢听我说完,好么?
“说实话,当初,我年少之时,大概是喜欢过她的,和她的婚事,也是欢天喜地答应下来的。
“宝珠的额娘在宫中抚养长大,原本也要嫁到蒙古去和亲。安亲王极爱这个女儿,几次向太皇太后求情。太皇太后念在安亲王劳苦功高,亲自为她挑了明尚额附。宝珠年幼丧母,安亲王爱屋及乌,将她接回府中养育,视若掌珠,不免有些溺爱的过头。据说,她幼时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又能言善辩,颇得皇阿玛的欢心,安亲王福晋进宫请安时常常带着她,宜妃有时也会把她留下住几天。
“我那时默默无闻,她呆的那些地方,并不是我轻易能去的,但时常会听见底下人说起宝珠格格如何如何,对她的事并不陌生。
“那日,九弟拉我去御花园玩耍,远远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走到近前见她一身红衣,陪着皇阿玛和宜妃在千秋亭里坐着说话。我和九弟请过安,只能规规矩矩垂首站在一旁,听着她同皇阿玛有说有笑,妙语连珠。
“从那以后,又见了几次,她总是明艳风光,对我至多不过是敷衍一句‘八阿哥吉祥’,眼里又何尝真有我这个不受重视的皇阿哥。直到我封了爵,前来奉承巴结的人多了,她对我才有了一点真心的笑意。
“那年秋猎,她急躁莽撞,与大队人马走失,又被一只野猪惊了马,摔倒在地,恰好我策马经过,听见声音,两箭射死野猪,将她救回营地。回宫以后,皇阿玛就把我叫去,说明尚额附来提过亲,问我的心意。我欣喜若狂,一口答应。那些年,若问我女孩儿的名字,我知道的也只有宝珠这么一个,她容貌又美,身份又高,就是太子妃,论门第也还比不上她。我当时年少无知,只当自己终于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就连这样一颗夺目的明珠也要归我所有。
“我欢欢喜喜地把婚事告诉额娘,谁知额娘一听就急了,说我别的事她都可以不管,唯独婚事不可马虎,说要共渡一生的人,容貌出身都不要紧,唯独性情要好,还说我不会与人争执,宝珠却是骄横霸道惯了的,齐大非藕。额娘当时就要拉着我去找皇阿玛,把这门亲事退了,说我丢爵也罢,她挨一顿责骂也罢,这门亲事断断要不得。
“我哪里肯听,唯一一次与额娘争吵。我看不上那些唯唯诺诺,索然无味的女人,看不起那些表面上贤德淑静,暗地里勾心斗角,口蜜腹剑的女人。论人才论学识论品行论身份,我哪一点高攀了宝珠?这门亲事不知会羡煞多少旁人,我又为何要冒险推掉?额娘拿我无法,叹了几口气,说了声冤孽,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额娘身边早年是个叫碧蕊的宫女,仔细周到,与额娘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大概是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对额娘和我好的人。我和额娘难得能见面,多亏她求了她的姨母,九弟的奶娘,常来探望我,为我们递些消息和东西。我和九弟自小亲近,也是因为这个。碧蕊出宫之前,又将她妹妹碧萼荐给了额娘。
“她们的父亲死后,碧萼的哥哥也死了,嫂子改嫁,母亲带着一个病弱的妹妹和两个年幼的侄子,生活无着。额娘对我提了一下,我刚建府,正缺个可靠的人管家,就把他们接进府里,本是想报答碧蕊的忠心,谁知却害了他们。
“我搬进新建的府邸,准备婚事,堵了一口气,定要让额娘看到我夫妻和睦,无限风光,不想,成亲不过几日,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我第一次带着她进宫请安,她在惠妃那里谈笑风生,到了额娘那里一言不发,刚坐下就找借口要走。从那以后,直到额娘晋了嫔,她一次也没有去给额娘请安。
“她看碧蕊碧萼的娘不顺眼,百般挑错。我心知不妙,想要另找地方安置他们,却一时没顾上,随后,我随皇阿玛去江南,临行前,低声下气地求她包涵那母女祖孙四人,一切等我回来再做道理。她满口答应,谁知我走后,他家一个孙子玩闹时无心撞了她一下,她就叫打板子。祖母护孙心切,不合在言语上得罪了她,她一转眼捏了个错,诬陷她女儿偷东西,命人将他们一家撵出府去。她母亲替我管了小半年家,也得罪了一些人,趁机落井下石,借机扣了他们的值钱东西,竟让他们流落到大街上。
“碧蕊随丈夫去了陕西,京城里虽有几个亲戚,听说他们是被八爷府赶出来的,也不敢收留。他们好容易在城外找到一个落脚地方,碧蕊的母亲羞愤交加,一气之下病倒了。她妹妹体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