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琼玉拉着她手,轻声说:“你性子豁达,又沉得住气,我倒是不担心你的。京城里这些人看人总是先敬罗衣,太讲究门第,你一开始肯定要受些冷遇。这也没什么,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个一两年,慢慢熟悉起来,别人知道你的为人了,自然也就好了。”
又林回握着她的手:“我知道。”
石琼玉替她抚平袖子上的一点褶痕:“你婆婆脾气不是太好,可是她这个人呢有个好处,她要不喜欢你,脸上就会露出来。口蜜腹剑那一套她不会,比那样脸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倒好相处。”
又林心想,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大太太的确不善掩饰。换了别的婆婆,总不会在儿子成亲没满三月的时候就给儿子屋里塞人。就算想塞,也要寻个好点儿的理由,缓一缓再动手。她倒好,一点儿不顾忌别人说什么。
这样的人固然直来直往的不用提防,可是这种直白的方式有时候也让人非常难堪。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品得出来。
“倒是有件事……”石琼玉犹豫了下,以她的性格不爱背后说人是非。但是又林和她交情不一般,这事又同她相关。石琼玉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你还记得佩芸吗?”
又林点了点头:“记得。”
于家表姑娘这么性格鲜明的一个人,见一次就让人印象深刻,很难忘记。
说起来她和大太太不愧是姨甥,两个人的脾气都霸道,简直是一脉相承。也不知道是当初张氏姐妹就脾性相近,还是于佩芸在朱家住得久了,行动作派都和这位姨妈越来越象。
又林只知道她嫁了人,夫家姓刘,据说家境还不错。
但是石琼玉为什么现在特意提起她来呢?
“以前都小,孩子气,总是吵嘴。现在想想,她也命苦,母亲早亡,继母和父亲对她都不好。就说她的亲事吧,原先的情形你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
是啊,原先大太太很想让这位外甥女做自己儿媳妇的,于佩芸和朱慕贤堪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初到于江的时候,朱慕贤做小伏低委曲求全,这又林都看在眼里。
“父亲既然不亲,又是后娘,真有那十全十美的好亲事,哪会轮得着她头上呢?她继母还不得先给自己亲生女儿打算?”
又林轻声问:“她嫁的……不好吗?”
石琼玉摇摇头:“那家儿子多病,亲事定的又急,知道的人都说,是抬一房媳妇回来冲喜……”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保命,运气不好,赶着成了亲,说不定也能留个血脉。
又林眼睛微微睁大:“现在呢?”
“她已经守寡了,你还不知道吧?要不是有孝在身上,你到京里的时候,她也该露面。今天这样的场合,也应该能见着。她这么年轻,又没有孩子,大抵在婆家是守不了的。可是回娘家……娘家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啊。”
又林还真不知道这事!朱家那些下人虽然嘴碎,但是胡妈妈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打听到的。
于佩芸今年能有多大?还没二十呢!娘家人明知道这不是条好路,还把她给推过去,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婆家人也不过是想冲喜顺便留后,对她肯定也不会好。
——可是石琼玉为什么要特意和她说这些呢?她绝不是个会无是生非的人,她会说,那代表这事儿必然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石琼玉看了又林一眼。
她知道又林不是个蠢人,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透,不必说得很深。
又林脸上还带着笑容,心里却翻腾开了。
这位年轻守寡的美貌表妹没了去处,能怎么办?她想做些什么?
这事儿根本不难猜。又林甚至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一件往事——
那会儿家里不是来了位客人么?老太太的娘家亲戚,那位姓陆的表姑姑,和现在的于佩芸,境遇何等相似。只不过于佩芸比她更要年轻貌美,还没有孩子拖累。再说,姓陆和老太太不过是远亲了,于佩芸却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儿,养在身边这么些年的!
现在大太太是生她的气,可是毕竟她们感情深厚。如果……
主人家遣了人来传话,说是要开席了。
第181章
因为人多厅上坐不下,宴席还摆在了花园里。 虽然天气热,但是好在扎了棚子,倒不象厅里似的那么拥挤吵攘。刘家还请了个小戏班子,演的都是些喜庆的戏目。又林长在南边,到了京城之后还是头次听戏,和于江的大不一样。唱腔,剧目,扮相,都差得远。她本来对听戏也不热衷,慢慢悠悠的一拖三叹,她实在没那个耐心。众人一起向寿星老夫人敬酒,然后那边就开锣了。先唱了个九子拜寿满堂红,接着又唱了一些诸如凤还巢、错姻缘、状元配这些喜庆团圆戏。
石琼玉认识的人也不少。钟氏若顾不上的时候,她就低声提点又林。石琼玉在京城长大,又嫁在京城,差不多席上的人她都认识。有她帮着引见,又林和其他人也能客套几句,这就算是认识了。
她用心记着各人的名字家世,唯恐记漏或是记错。虽然她记性一向不错,可是今天来的人实在很多,记得也很吃力。
用了寿面,戏也看够了。到了申时,客人们就陆续告辞了。这要走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一骨脑的全走。不然主人家送客都忙不过来。再说门口的车轿停得也多,一哄而散,路堵上了谁也走不了。
朱家和刘家虽然这几年来往的少,但关系还是比一般人要亲厚,大太太多留了一会儿,陪刘家老夫人说了会儿话,才领着两个儿媳妇出门告辞。
今天大太太心情还好。她许久不出门应酬,这一露面,过去的一些相识都不着痕迹的又开始向她靠拢了。
大太太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管嘴里叫得再亲,其实都是权势两个字闹的。自家鼎盛的时候,讨好的嘴脸大太太见多了。家一败了,那些人影儿都不见。现在一看自家老爷子、大老爷又要翻身了。一个个又都若无其事的靠过来,好象中间几年的冷落不存在一样。
至于她担心的,被人嘲笑小儿媳妇出身这事儿。倒是没有发生——起码没人当面说出来。大太太的脾气暴,又很护短。即使那些人心里头有想法,也绝不会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不然的话,当着外人,大太太肯定是要维护自家儿媳妇的。
今天能来拜寿的,同刘家,朱家都有关系。有的关系还不错。比如石琼玉那样的关系,当然不会对朱家的事情指指点点大放厥词。
时隔数年,大太太又重新尝到了被人讨好的滋味儿,今天席上还喝了好几杯酒,回去的路上就有些晕晕乎乎的。靠着车辕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的,车子停了下来,有人掀起帘子。唤了好几声,大太太眼睛才睁开了条缝:“什么?”
“太太,出了点儿小事。”
大太太一个激灵,背上冷涔涔的出了一层汗,酒醒了大半。
小事的话范妈妈断不会到门口直接来迎她,肯定事情不算小。
“什么事?”
范妈妈欲言又止,大太太扶着她的手下了车。一下车就觉得腿酸脚软,差点儿栽倒。幸好范妈妈手上还有力气,把她给扶住了。
后头钟氏和又林妯娌俩也下了车,大太太哪有心思管她们,胡乱挥了挥手:“你们先回去吧。”
婆婆既然发了话,钟氏和又林自然遵命。
不过又林看着范妈妈和大太太的神情。已经猜着她们有话要说。钟氏当然也猜到了,她朝自己的陪房郭妈妈使了个眼色,郭妈妈点了下头,先去打听消息了。
又林穿的衣裳厚,又在外头折腾了快一天。白芷心细,已经备好了热水,又林沐浴过,又换了家常衣裳。
翠玉从外头进来,小声说:“奶奶,今天咱们出了门,二太太居然上老太太那儿去了,说自己好得差不多了,趁今天天气好,精神也健旺,盘一盘库房,回来把钥匙账本一起交给大少奶奶。”
“今天?”
怎么选在她们都出门的时候?马氏这是打什么算盘呢?
“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起先是说,她身子还没全好,不用这样逞强,等大少奶奶回来了,两个人办事儿总比一个人要周全,结果二太太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老太太就同意了。”
“结果呢?”
翠玉摇摇头:“这个就没打听出来。您知道的,咱们毕竟新来,人还不是那么熟。”
又林点了下头。
二房肯定没少亏空,这个又林可以断定。她不用看账也不用去清库——这是人之常情,二太太往兜里搂钱毫不奇怪,她要不搂才是怪事。连老太太都发过话了,说以前的账面平一平,也就是说,大家含糊过去算了。
那二太太还动了库里什么东西吗?账上做手脚都无法遮掩的话,那多半是值钱的东西,比如古董之类。这些不象在铺子、庄子的账面上做的手脚。那些破绽可以抹过。如果账上有什么东西库里找不出来,那就属于失盗了,二房若不认,就必须得有人出来当替罪羊。
管库的人里头,总能挑出可以顶缸的人,不过内情怎么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二房在家中就很难抬起头来。
二太太若不想颜面扫地,就得另想个办法。显然,她特意挑了今天发难,就是有别的打算。
这事儿不急,现在不知道,最迟明天也就会有结果了。又林让人去打听于家的事情。这事儿好打听的很,天没黑胡妈妈就来回话了。和石琼玉说的一样。那刘家儿子听说原来还有些才名,中过秀才的。病了的消息一开始也瞒着人的,但是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比如于佩芸的父母就是知道的。要不然的话,这门亲事也算不错的亲事,于佩芸后母焉能便宜前头人留下的拖油瓶?
这冲喜果然不靠谱,于佩芸嫁过去之后,她丈夫陆陆续续又拖了小半年,大夫说,到开春就能好转。可是言下之意谁都明白。想好转,得活到开春才行。果然她丈夫没捱过这个冬天,就在过年那几天咽了气。满打满算,于佩芸过门连一年都没到。她这样年轻,也不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于佩芸收拾东西回娘家,婆家根本拦都没有拦一下。
“她到咱们家来过吗?”
“来过。”胡妈妈说:“虽然咱们刚到京城认亲那两天,她身上有孝不能在那样的场合露面。可是过后就来了,门上的人没敢放她进来,进去禀报大太太,大太太直接说她身上有孝,家里不单一桩喜事,马上还有二房的喜事,怕冲了喜气,没让她进门。”
大太太看来对这个外甥女儿生的气非同一般啊。于佩芸嫁到刘家去实际上就是冲喜去的,大太太在这个时候说出冲喜气的话,这比生生的打脸还要恶毒。
可是即使这样,又林也不会放松提防。
毕竟她们之间是有血缘关系的,刀都斩不断。自己又是大太太不怎么满意的儿媳妇。如果于佩芸真象自己想的那样——那这事儿是够恶心人的。
这不象现代。现代的时候人们管干这种事的女人叫小三。要是两口子真过不下去了,还可以离婚,各走各的,谁离了谁都能活。可是在这个时代没有这个说法。又林必须捍卫自己的家庭和地位,这不单是一桩婚姻,女人在这里无法靠自己安身立命。所以于佩芸如果打着如意算盘,想插足她的婚姻,甚至想将她取而代之,那么这不是横刀夺爱,这是要她的命。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自己娘家的名声,又林都绝不能给于佩芸一丝一毫的机会。
这和大太太要塞过来的丫头性质完全不一样。
于佩芸守寡的事,朱慕贤一定也知道了,但是他既没表现出什么不同,也没有向又林提起过。
胡妈妈说完了那些话,轻声安慰又林:“奶奶且放宽心,老爷子最重规矩,老太太也是一样。朱家最重家风,不是说他们族中从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那于家的已经是个寡妇了——她还能怎么样?”
又林嗯了一声。她可没忘记当年的陆表姑呢。她们都一样,都是不甘心守寡吃苦的,恰巧她们都曾经有青梅竹马的表哥表弟。
可是李光沛当时严辞拒绝了陆表妹。
朱慕贤呢?他能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狠得下心吗?
又林不担心朱老太太那儿,甚至也不担心大太太那儿。
只要朱慕贤自己没这个心,那就万事不愁。要是男人自己有外心,再多的人拦阻也是白搭。
又林靠在凉榻上歇了一会儿,一直没睡踏实。朱慕贤回来时,就见她斜躺着还未起身,半幅袖子搭在地上。一柄紫檀骨冰绡纱团扇搭在胸口,脸颊微红,有如院子里窗下那株醉海棠一般。
他走到凉榻边,挨着又林坐下。又林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微微睁开了眼。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朱慕贤的手在她脸上轻轻蹭了一下:“今天累着了吧?”
第182章
又林坐了起来,让了位置给朱慕贤,坐在了他旁边。一边拢着头发,一边轻声说:“今天我遇到石姐姐了。”
朱慕贤点了点头:“知道,我上午随父亲过去,见到罗家人了。”
又林在枕边摸了摸,没寻着,朱慕贤知道她要梳头,去把梳子给她拿了过来。他喜欢看她梳头,又林也发现了。
“你也认识罗家的人吗?”
“怎么不认识。”朱慕贤说:“小时候就在一起玩,罗三是老小,那会儿又爱哭,又娇气,碰着点儿皮就要哭半天,不让他跟着,他也哭。我们都喊他三姑娘。”
朱慕贤在京城的生活对又林来说是完全未知的,她听得津津有味。
“他人倒不小气,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拿出来大家一起分。后来大家都开蒙念书了,不象以前那么自在,见面机会就少了。”
“他现在做什么?”
“他念书不成,罗大人上下打点,把他弄进国子监读了两年书,成亲的时候给他补了个七品的校书编衔,现在跟着刘大人一起校检古籍呢。”
又林就明白了。这个职衔是没什么大升迁,也没有什么实权。干领一份儿俸禄,也是个官身。反正是家里的小儿子,不求他支顶门户,和媳妇一块儿和和美美把小日子过好就成。将来就算分家另过,也饿不着他们。
“他人怎么样?”
朱慕贤一笑:“当然不象小时候一样 了,但是性子脾气都很好,对妻子是百依百顺。”
那就好。又林终于松了口气。
今天她看到石琼玉的气色不错,并没有幽怨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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