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都入秋了,再过个一百天,都快过年了。这晒红的地方就算不涂珍珠粉,只怕也已经白回来了吧?五表姐看着斯斯文文的,一肚子都是鬼主意。四表姐是直脾气,一点儿没察觉自己被绕了进去。
表哥们闲来无事,去庄子后面下套儿,抓了两对鸟儿来,又张罗着找笼子,找鸟食,特意要送给她带回家去玩,还是四奶奶说活物路上实在太不方便带才作罢。
又林很喜欢这一帮表姐表哥,彼此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李家族里姐妹也不少,又林排行第五。不过她和族里的那些姐妹亲近不起来,尤其是老五老六两个堂叔家的女孩儿,和爹娘一样的尖酸刻薄,见着别人有什么东西,张口就讨。讨不着的,甚至会给偷走。又林就曾经有一对虎头铃铛银镯,她挺喜欢。有一次摘了就放在床头上没有收起,过后就找不着了。隔一天,那个镯子堂而皇之的戴在六叔家小女儿的手腕上。
不不,偷拿东西不算什么,小孩子都有糊涂的时候,可是大人不该胡涂啊。自家多了什么东西,当爹娘的就这么心里没数?分明有意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四奶奶还劝又林不要在意这件事,又林也并不是在乎一对镯子。
只不过,对那几家人,她是真喜欢不起来。
三表哥年前定了亲,这次没少被人打趣。不过他可稳重老成多了,人家调侃他,他也会从容应对,次数一多,大家觉得没意思,也就不拿他开玩笑了。他给又林找了两本书,顺口问起:“对了,我们书院今年来了两个京城的学子,好象是你们于江镇上的亲戚?”
又林翻着两本书,正爱不释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姓什么?”
“一个姓朱,一个姓杨。”
“对,说起来还跟我们族里七婶儿家沾亲呢。”又林郑重地朝他福礼:“多谢表哥,这么老远还替我把书带来。”
“你瞧你,跟我客气什么。”三表哥摸了摸她的头,忽然有些感慨:“到底那两个人都是京城来的,不比咱们这小地方。有一次说起时事,先生都夸赞杨重光见识独到呢。听说他以前并未进过学,可是论四书功底,书院里能盖过他的没几个人。”
听表哥的意思,书院里那些人大概不知道他是寄居石家,处境十分尴尬。
象他这个年纪没正经读过书,也算是少见了。至于石家为什么不给他读书……这个,旁人也无权去干涉。
快活的日子过得极快,抓过周,吃过酒,大家都得各自回家。二舅舅和舅妈很是舍不得又林和德林,直要留四奶奶多住些日子。
四奶奶倒是想和娘家哥嫂姐妹们多亲近,可是眼看要秋收了,正是忙的时候。再说,家里有丈夫有婆婆要伺候,她不回去不成。
带着三个孩子出来,四奶奶心里着实也有些惶恐,生怕有个什么闪失,还是早回去早好。
眼见留不住客,又林舅舅舅妈准备了许多土产,让她们带回去,坐的还是来时的那船,大半地方都塞满了东西,船身被压得吃水很深。
第四十五章 同行
二舅舅一家和姨妈他们殷殷送别,从家里送到码头,又送到船上。尤其是姨妈和舅妈,拉着四奶奶的手,有说不完的话。
这谈话间不免又提到了玉林的事,姨妈声音不大,但又林耳朵久经历练,特别的灵敏。姨妈说的和舅妈可不一样:“我的姐姐嗳,你可不能犯糊涂,让你们家老太太,还有德林他爹几句好话几碗迷汤一灌,就把那小丫头当亲生一样看待了。这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她肯定不会跟你,不会跟又林他们姐弟是一条心呐。你的私房,那都是要留给我外甥和外甥女儿,还有你将来的孙子孙女儿的,德林要娶媳妇,又林出嫁要嫁妆,哪样省得了?可不能便宜了那小丫头。”
舅妈和姨妈的看法不同,但都是为了四奶奶好,到底听谁的,就看四奶奶自己的了。
舅妈则更关心的是四奶奶的身体:“你平时别太操劳了,能放手的事儿就放开手,自己要多保养些。从上次见你到现在,看着一两肉也没长,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看着这天色,再不拔锚起航,又林她们就可以下船回舅舅家再睡一夜了。舅舅劝了几次,送行的人才恋恋不舍的下了船,船工这边正要收起跳板,三表哥忽然急慌慌的又折回来了,挥着手显然是有话要说。
又林肚里好笑,这是又要话别?别呀,哥哥姐姐们,这一别又不是天涯海角,至于如此离情依依么?又林虽然不至于归心似箭,可是车也坐了,船也上了,总在这里耗着不能开船。也不是回事儿啊。
好在三表哥只说了两句话:“姑姑,我有个同窗好友,有急事要赶回于江去。错过了船,能不能请你们搭载他们一程?”
四奶奶自然一口答应,虽然船上装了足有半船东西。可是要住个把人的空儿还是能腾倒出来。
结果等三表哥的同窗随后赶了来,又林一瞧。哟,这不是熟人么!朱慕贤,杨重光——这二位怎么跑越秀来啦?
四奶奶也些讶异,这两个人她都认得,朱慕贤还算是沾点亲的,就算不是侄儿来拜托,她也不能看他们搭不着船而袖手不管。
“你们两个怎么到这里来了?”
朱慕贤有些赧然之色。作了个揖:“本来是听说越秀有一位老先生,学问很好,所以特地来请教。结果人没有找到,原来搭的那船也耽误了。幸好遇到了陈兄,原来他说的姑母就是您。”
四奶奶宽容地说:“你们年轻的人不常出门,想不周全也是有的。那航船一天里几时开船可不固定,人满了就会早开,要人少可能今天就不开了,没有准儿的。你们快上船来,坐好咱们也好开船了。”
两人道了谢。四奶奶让人腾出一个小间来给他们。不过她心里也有些疑惑。
平时里自家侄子们出门,要是走水路,两人包一条不大的船也是有的,通常还会找自家相熟的船家。随到随走,来去方便,要停留多久也都能随自己的意思,价钱也并不贵,一吊钱就能雇个三天、五天的。就算朱慕贤和杨重光是北方来的不太懂得这里头的道道,可是两人出门连个长随、书僮都没有带,难道一应大小事务全是两人自己打点的不成?家里就放心让他们两个单身出门?
有点儿家底的人家,不比那些清寒书生,通常都会破费些个钱,给儿子买个小厮。跑腿打杂磨墨挑担。那更讲究的还会带着丫鬟出门呢。
四奶奶即使有疑惑,也不会放在脸上,张罗人给他们送茶送水嘘寒问暖的,照应得很是周到。而且因为船上板壁薄,不怎么隔音,四奶奶也约束下人不要大声说话,更不许谈论客人的事情。
又林也觉得有些奇怪。看他们两人穿着青布袍,书生巾,这倒没什么,书院的学子们常常都是这样穿,质料式样都大致一样,就跟制服似的并不奇怪。但是他们穿的鞋子,都是一样的方口黑布鞋,鞋上还沾了许多的污泥,象是走了许多路。这种鞋子一看就是出自外面作坊店铺,不是自家手工。又林从小到大,就从来没穿过外面的鞋。外面的鞋子哪有自家做的结实舒适合脚?也不够精细。
晚上的时候停了船,仆妇买菜整治晚饭,四奶奶让人请他们过来一同用饭。船舱里地方小,桌凳也摆得紧凑。四奶奶招呼他们:“来来,出门在外,只能一切从简,想讲究也讲究不了,不管合不合口,吃饱了才要紧。”
朱慕贤笑着说:“您太客气了。不满您说,我们连昨天加上今天,都两天没吃上热饭了。”
四奶奶“嗳哟”一声:“那怎么能行呢?吃冷饭就算一时不觉得什么,时间长了终究还是有害处的,以后再不要这样了。快,多喝点热汤。这鱼是刚从河里打上来的,抠了腮下锅时还在扑腾呢,特别鲜。”
鱼汤果然很鲜,虽然在船上佐料也不太全,但是喝起来有一股鱼肉特有的甘甜醇香。嫩嫩的烧豆腐,金黄的蛋羹,还有从舅舅家带来的几样卤味,简单的一顿饭其实也算得上丰盛。这男孩子的饭量就是不一样。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朱慕贤和杨重光已经算是斯文,可是等吃完了收拾,菜盘、汤钵,饭钵里都已经空空如也了。玉林睁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她不大和人一起同桌吃饭,大概这两个人风卷残云一样扫荡饭菜的架势把她给惊着了。
做长辈的总是对晚辈的饭量持鼓励嘉许态度,个个都恨不得孩子吃得白胖圆溜的。似乎大家都认为能吃=健康。四奶奶尤其欣慰。客人吃得多,说明吃饱了,吃满意了。这对一个女主人来说是很有面子的事。不过四奶奶也担心他们消化不良,嘱咐人沏了酽茶给他们,又多给了两支蜡烛。
“虽然你们这些书生啊,总喜欢晚上看书。我看你们这两天肯定也劳累着了,还是早些睡吧。明天咱们就能到于江了。实在想看,就翻一会儿也使得,只是要小心烛火,别点着了书和帐子,也别烫着自己了。”
朱慕贤和杨重光一起谢过四奶奶提点。四奶奶笑着让他们去歇着去了。等过了一会儿,四奶奶忽然轻轻地说:“这两个孩子倒都不错。”
魏妈妈心领神会,也轻声接了一句:“就是年纪差了一点儿。”
四奶奶点了下头:“是啊……”她也就是白感叹一声,自家女儿还小,要是大着个两三岁,就好说了。
如果没有那些儿事,这两人真是上好的女婿人选。当然,杨重光人品才貌都有,就是……他那个家世,不大好结亲,这一点朱慕贤可比他强。杨重光和石家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一些。但是朱家现在的事也不好说,谁知道会不会满门获罪呢?
不知道石氏夫妇是怎么个打算。要么呢,就干脆好人做到底,收个义子,给他个正经身份,也省得孩子这样为难,或者从石家的族里再找个姑娘嫁给他,一样做亲戚。要么呢,就说他已经成丁,干脆让他自立门户去得了,把人这么吊着,不是回事儿。
魏妈妈猜度着说:“石家……是不是还想接着召他当女婿?”
“绝无可能。”四奶奶说:“听说当初石家大小姐自幼就体弱多病,有郎中说,便是养得大,将来姻缘子嗣上也艰难,说白了就是没法儿生孩子。石家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杨重光自小养在自己家的,可不好说呢。”
魏妈妈吃惊地说:“那不是……把他当个童养媳待了?”
“大概如此吧,石家可能怕他出息发达了,不认这门亲,所以一直不给他进学读书。不过对外头说的是因为石家老爷子是行伍出身,所以才不重读书的。可要直这么着,怎么他家的两个儿子早早儿就开蒙读书了呢?这个孩子,听说学里先生夸他是个好苗子呢,生被石家给耽误了。石家倒是盘算得好,结果那大姑娘没等成亲就没了。二姑娘咱们都见过,生得好,身子也没问题,石家肯定要给她说门好亲,怎么能许给毫无根基的他呢?”
魏妈妈也跟着叹气,一边替四奶奶揉腿,一边小声说:“那朱家……真是坏了事吗?”
四奶奶朝她摆了摆手,魏妈妈连忙噤声。
四奶奶低声说:“听说已经罢了官了,所以才不敢让孩子回京,放在这里,万一有什么事,说不定还能保住这一个。”
魏妈妈也跟着叹了两声气:“这做官的人家,平时看着赫赫扬扬,一落了罪,比平头百姓还不如……”
又林哄着玉林玩绒球,门突然被敲了两下。门其实没有闩,只是虚掩着,又林说:“请进来吧。”
进来的是朱慕贤。他有些不好意思。自打于佩姿那次被又林讽刺过之后,他一直有些抹不开面子。
“打扰你了李姑娘,若是方便的话,想跟你借笔墨一用。”
又林说着:“都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客气。”
朱慕贤脸一热,但是绝对和男女之情无关。
因为他想起来,他还得管这个小姑娘喊一声姑姑呢!
第四十六章 心思
又林把包袱里的笔墨砚盒取出来交给朱慕贤,看他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个中原因也不难猜。
又林忍着笑说:“要是墨不够,再来拿就是了。”
朱慕贤还是脸皮没练到家,对着她总觉得别扭。按理,这声姑姑是该叫的,可是对七奶奶四奶奶他能叫一声,对又林是怎么都叫不出来。
“够了,够了。”朱慕贤觉得是不是舱里头有点太热了,或者是另一个小姑娘玉林好奇的目光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捧着笔墨急急告辞。又林觉得他以前可不是这么拘束的人,难道书读多了,顾忌也更多了?
不知道他那位表妹于佩姿怎么样了。从开春于佩姿离开,就再没她什么消息了。
船本来就不大,朱慕贤他们住在下面一层,又林和玉林的舱房就在他们头上。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舱板,又林能听到底下的动静,灯光从小小的缝隙透过来,是微弱而温暖的昏黄。还能听到他们在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那就象风吹过成熟时的稻田,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刷刷的声响。
玉林洗漱完,已经自己乖乖爬上床等着了,看又林看她,还一副讨好状的拍拍外面的被窝,示意她快上来。
又林一笑,突然有种自己提前当了娘的感觉。嗯,又或者,象是养了一只小狗?
等又林爬上床,玉林马上把一本书塞了过来,指着其中一页:“这个,讲这个。”
这还要听故事。
玉林摸摸她的头,轻声念起了劝学篇。玉林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其实她已经对这个故事熟的不能再熟了,却依然乐此不疲。逮着机会就让又林给她念这一篇。
到底这一篇里头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她的?又林很是纳闷。
她声音轻,念得又慢,差不多念完的时候。身边玉林已经睡着了。又林自己却没了睡意。舷窗开得高而窄,让人觉得有些气闷。船上的床也绝对没有自己家里、舅舅家里的床舒服。
又林闭着眼也睡不着,又怕翻身会把玉林弄醒。所以一直静静躺着。
一板之隔的下一层屋里头,杨重光和朱慕贤也尽量放轻了动作。写满字的纸张一张张摊在桌上晾干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