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周榭就过来了,进了屋也顾不上客套,劈头就问:“你没受伤吧?”
“没有,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
“可吓死人了。”周榭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头到脚都仔细看了一番,才真正松了口气:“我昨儿夜里睡得早,今天一早起来才听说了这事儿,都说火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还死了许多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又林只觉得记忆在昨天晚上似乎出了一点故障,好象应该很鲜明的画面和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显得凌乱破碎,那些声音交织成一片,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周榭发现了又林的迷茫,她马上说:“哎呀看我,你肯定是吓坏了,咱不说这事儿了。对了,前两天我和我娘出去做客,你猜我见着谁了?”
“谁?”
“我未来的大嫂。”周榭小声说:“她和她婶子正好也在,我和我娘一进屋,她就躲了起来。后来她婶子唤她过来,她脸通红,说话声音小得根本听不见,脸皮儿可薄了。”
又林说:“那是当然了,你娘是她未来婆婆,你是她小姑,就算她脸皮不薄,装也得装出害羞来啊。”
周榭捂着嘴笑:“嗯。以前人家说媒的时候,只说姑娘怎么好怎么好的,又说生得好,又说是福相,还说手巧,孝顺。可是有一点儿忘了说了。”
又林果然好奇起来:“忘了说什么?”
这会儿媒婆说媒,当然都是拣好听的说,至于缺陷毛病,当然会避重就轻一笔带过。当时周富辉说亲。周大奶奶不便自己去相看,就托了自己的弟媳妇代为相看,据说和媒人说的大差不离,的确是个齐全姑娘。既然都相看过了。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
“唉,我舅妈当时去相看的时候,也不能扯着人家姑娘左看右看不是?那一回是去听戏,说了几句话,我舅妈觉得挺不错的。可那天这姑娘是坐着的——”
又林眨眨眼,周榭也不卖关子,贴着她耳边说:“我这位嫂子。她个头儿可不高。我和她站一起说话,她比我矮了大半头。”
又林抿了下嘴,忍着笑。
周榭也是中等身量,比她矮大半个头,那这个头儿是矮了些。周富辉可是个高个子,比周榭高了一头还有找,那这两口子成了亲站一块儿……咳……
虽然这会笑不太厚道,但是又林也没忍住。和周榭两个一块儿偷偷的笑。
“我娘当时也愣了一下呢,不过马上有说有笑的。”
那是当然了,个子矮些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再说亲都定了。板上钉钉的事,也不能反悔。
其实结亲的事,这种小花招儿多得很。比如男的腿有些毛病,相亲的时候也可以让他坐着,或是骑在马上,就掩盖过去了。又或是有些口吃,那就尽量少说话,说短短的句子,把几句客套话练得熟烂,等娶过门才发现。那也晚了。还有的小毛病诸如新娘脸上有麻子之类的,粉一盖就不显了嘛,揭了盖头那就货物既出概不退货了。过日子讲究的是一个实惠,有这些小瑕疵也影响不大,许多人都是盲婚哑嫁,可是和和美美生儿育女的。几十年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小英提了个食盒进来,看见周榭和又林一处说笑,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姑娘昨晚上去观灯受了惊吓,今天从早上起来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到底还是周姑娘心细体贴,特意过来开解逗她笑。
“周姑娘好。”
周榭看见小英提的食盒,有些纳闷,问又林:“你还没吃早饭?”
“吃过了。”
小英马上揭她的底:“吃是吃了,可是就喝了那么两口粥。我们奶奶吩咐厨房做了百合莲子粥,还有枣泥馅的年糕,姑娘再吃一点儿吧。”
又林分辩:“就是不太饿……饿了我自然会吃的。”
周榭果然站到了小英这一边:“天气这么冷,只喝两口粥怎么能行?肚子饿着,一会儿写字做活儿手一定冷。”
小英盛了两碗粥,周榭说:“来,我陪你一块儿吃。正好我早上也没吃饱,这会儿正好借你的光了。”
她都这样说了,又林当然不好意思晾着她。也把碗端了起来。
小英手脚麻利,把糕也端出来。周榭给又林夹了一个,自己也夹了一个,咬了一口,赞道:“这个糕又香又糯,比我们家做的好吃。”
又林笑着也咬了一口。
周榭没多少日子就要出嫁了——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功夫。以后不知她们还没有这么坐在一块儿吃东西的机会。即使有,大概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悠闲了。
又林抬头看了周榭一眼。
周榭最近一直在精心保养,油炸的口味重的东西一概都不吃,周大奶奶还特意请了一位大有名气的郎中来给她看过,开了补药,每天都在喝。周榭现在粉面细腻,脸颊红润,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周大奶奶的行动卓有成效。
周榭自己也想到了这上头。
两个人可以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交情深厚。有什么悄悄话都不瞒着对方,就算是亲姐妹,大概也不会比她们更要好了。可是眼看着两人都要各自婚嫁,以后想再见面可就难了。
两个人抱着一样的心思,所以都尽把不快的事儿先抛在一边,说说笑笑,又林把过年前李光沛从杭州府捎回来的字贴拿出来和周榭一起看,两人一起消磨了大半天辰光,后半晌周榭才告辞。四奶奶亲自来送,还让人装了两大盒点心给周榭带回去。周榭笑着说:“又让婶子费心了,次次来都不空手回去。”
四奶奶笑着说:“我们家人少,不象你们家,兄弟多。这点心做得多了也不能老搁着,趁着新鲜才好吃。你只管拿,我们家还多得是。”
周榭也不客气,让丫鬟接了过来:“那我可就拿走了,要是不够吃,再来跟你要。”
四奶奶笑着说:“好好。”又吩咐人好生送周榭出去。
又林送她到门口,两人就在门边轻声说话。
“石姑娘的亲事想来是确准了,我哥哥去石伯父家,说是亲家的定礼都送来了。”
“周大哥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石家上下对这件亲事口风都一直很紧,我哥哥又不好打听这些,我问他也是一问三不知。”
又林点了点头。昨天见着朱慕贤,本来想问一声,可是后来一起了火,就乱起来,什么都没来及问。
他有没有给杨重光送信去呢?
两人在这儿替旁人忧心,也不过是跟着叹息几声,做不了什么。
送走了周榭,又林去了李老太太屋里。
李老太太正在诵经。又林洗了手,点了一枝香,也陪着念了两遍消灾解厄的经文。
李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并不信佛,这些年来却是很是诚心。又林虽然觉得神佛一说虚无飘缈,可是念完两遍经,也觉得心中安定不少。
李老太太看了一眼孙女儿,合上经卷。又林忙扶着她起来,到床边坐下。
“我没事儿。”李老太太说:“你和你爹一样,遇事儿都想得多。一早他就请了郎中来,我都说没事,还非得诊了脉,还开了个清心安神汤。我想,与其喝那个,不如念两卷经,心里更踏实。”
“祖母说的是。我刚才念了几句,也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昨天兴冲冲的出门去观灯,再也想不到会遇到那样的变故,这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但是他们一家又是幸运的,一家老小都平安脱险了,就是家里下人因为忙乱,额头上擦破了一块油皮儿,别的再没什么了。李老太太已经和儿子儿媳说了,过了这几日,就去庙里上香还愿。李光沛和四奶奶满口赞成,李光沛更说另外再捐一笔香油钱。一家人能平安,那比什么都强。
李老太太一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些人死伤的消息,还听说有人家房舍都被连累烧毁的,心中一直不踏实。她交待了李光沛,让家人勤去打听着些,更让家里人预备了米粮、棉衣、被褥这些东西,看衙门口有没有告示,再镇上的几家大户怎么表示。按以往的惯例,官府会出面安抚,但是周济安置所需的钱粮这些东西,一般都是要士绅富商们凑出来的。
都是在镇上住了几辈子的老邻舍,乡里乡亲的,也许昨天受伤的人里就有自己的熟人。周家听说了消息之后,也表示愿意出份儿力。还有后头朱家,也是一样。
第一百二十章
过完了十五,年也就过完了。挂着的彩灯被取了下来,只有福字和春联还留在门上。也许是经了雨雪风霜,这红字看起来也没有一开始那样鲜亮了。
喧闹的一切重新沉淀下来,正月十五那一场风波渐的平息,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来,平静的,从容的,一成不变的。
朱慕贤是幸运的,虽然在大冬天跳下水救人,可是过后居然声咳嗽都没有,也没有头疼脑热,到底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他救上来的那个孩子,第二天也找到了父母。父子俩一起出门去观灯,丈夫被抬回来时断了条腿,儿子找不到了,这一宿的功夫,足够一个女人哭到泪干。可是等到第二天有人找上门来,说孩子被救了,现在安然无恙,那个狂喜的年轻少妇跪下来叩头不止,额头都磕肿磕破了。朱慕贤的名声虽然被遭踏了一回,可是他通过自己的实际行动,又给洗刷回来了。别人提到他的时候,第一印象不再是他被女子当街纠缠,而是他在起火大乱的时候还能跳下河水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孩童。
一下子从风流纨绔变成了道德楷模,朱慕贤非常不适应。
他只是在想,他给杨重光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算着日子,信差不多该到安州了。杨重光收到信了吗?应该是收到了。
信已经寄出,朱慕贤反而变得坦然了。
又林有句话对他触动很深,在这件事情上,他无权替杨重光做决定。
他等着杨重光的回音,无论他做什么决定,一定都很艰难。
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朱慕贤都理解并支持他。
越临近考试,朱慕贤的心态倒更放松闲适了。可是朱家其他人可不轻松,个个如临大敌,说话不敢大声。怕吵着少爷的思路,饭菜如何安排更是把厨子给为难得不轻。一怕少爷吃着不合口不喜欢,又怕有什么搭配不当的误了少爷的考试。伺候的人也是战战兢兢的,唯恐不尽心尽力。搞得吃不香,睡不实。连一墙之隔的李家和周家也都十分当心,不会这时候弄出什么过大的动静来。
又林觉得,这些人的紧张程度和后世的高考综合症差不多。不过想一想这时候考试的难度,那可比后世的高考要残酷多了,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可是却连这头一关都过不去。有人年过七十,都只是个童生。
县考、初考、院考一路下来,已经到了四月里头。朱慕贤考完最后一场试回来,便倒头呼呼大睡。朱老太太十分担心,既想问孙子考得怎么样,又怕他考得不尽如人意,问了反而令他烦忧。朱老爷子却摸摸胡子,笑着说:“无事。无事。考都考完了,再想何益?”便拎起鱼篓悠悠然的出门去了。春日垂钓,江鱼肥美。当真是赏心乐事。只把朱老太太撇在家里,跺脚抱怨。
不过事实证明,朱慕贤的彻底放松并不是自暴自弃,而是成竹在胸。他文章既好,又有一笔工整端丽的好字,顺顺当当的捞了一个秀才,还被点了案首。报喜的人到家,朱老太太只乐得见牙不见眼,忙叫人给报喜的赏钱,又放人放鞭炮。炮声放得震山响。左邻右舍都纷纷过来道喜。朱老爷子面上矜持,谦逊地说了一番话,可是朱老太太可知道,背过人去,老头子也乐得不行,自打他罢官。就从来没见他如此开怀过。
可不是么,孙子眼见有了出息,再没比这个更让老两口高兴的事儿了。朱老太太喜孜孜的,仿佛已经看见了孙子披红簪花跨马游街的荣耀。
朱慕贤这会儿才有空看这些天积下来的信。有京城家里写来的,有同窗写来的,还有——
朱慕贤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安州来的信。
杨重光到底没有过来。
石家夫人已经带着石琼玉上京完婚去了,一切已成定局。
朱慕贤撕开封口,把信纸抽了出来。
他脸色先是很郑重,接着却皱起了眉头。
信是杨重光写来的,开头只是问候,并说了一些学业上的事情,他也参加了这一回的春试,也祝愿朱慕贤这一次能旗开得胜。在信尾,他含蓄的写了两句话,请朱慕贤代为打听石琼玉的近况,不知她近来如何,石家又如何。
这……这口气太过于平静了。
平静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出过一样。
难道石琼玉即将出嫁,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不,不是这样。
朱慕贤把信一盖。
不是这样的……杨重光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种云淡风轻浑若无事的反应。朱慕贤明明在信上把石琼玉定亲待嫁的消息写了,杨重光却怎么表现得象一无所知一般?
难道他没收到这一封信吗?
对,一定是这样。
过年时候事多繁乱,他那位姨丈是安州的学政官,肯定忙得很,来往礼节应酬、书信肯定也不少,每到这时候,朱家也会有下人搞错礼物东西。偶尔有礼物的清单和礼物对不上号,或是丢了礼单,还有信件丢损的事。
说不定杨重光便没收到上一封信,所以他才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石琼玉已经定了亲——不,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了亲。
从信的落款来看,杨重光写这封信是春试之前,写完这信,他也在专心应试了。县考、初考、院考一路下来,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石琼玉已经被石夫人带去京城,现在……大概也出阁了。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疏失,就会造成终身之憾。
朱慕贤握着信纸的手缓缓发抖,他把信纸放下,站起身推开了窗子。
桃杏花都已经开了,墙内墙外花枝疏淡摇曳。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杨重光考完了春试,以他的才学,和他姨丈的背景,他是必定会考过的。
石琼玉也已经嫁了人。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这样……其实也好。他们之间注定无望,现在也算……各自走了该走的路。
信杨重光没有收到,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上天注定了他们只能缘尽于此。
朱慕贤还得再写一封信——和上一封同样艰难。
他得告诉杨重光,石琼玉已经嫁为罗家妇。
这一封信也不比上一封容易。
想到好友现在过了府试,应该正春风得意,说不定还在谋划着如何向石家提亲——可是他却不知道,他错过了一时,也就错过了这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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