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举首望去,恰看到张嘉正对那谢家十郎俯首耳语,许多不堪之词并不曾听闻。
杨信便不由冷笑道:“这谢家十郎倒是个随性的,居然会出席张嘉的宴席,他们日常不总说我等寒门之士卑贱不可相交么?”
“正是如此,我才说世风日下,”孟署丞听此一言,仿佛寻到了知己,忙不迭道:“如今圣人圣明,知那豪门名士拘于门户之见,困守一隅,只知为家尽孝,难以为国尽忠,因而对我等寒门之士多有福泽,以期我辈有大智大勇之辈……可惜可叹……”
可惜可叹这寒门之人一朝发迹,却不如圣上所想,为国谋利,却反倒去与那豪门大姓相互勾结。兼之本身既贫寒,于那财帛看得更重,一旦发迹,便是奇贪巨蛀……杨信默不作声,回想如张府这一路雕梁画栋、贵不可言,又想起初见之时张嘉之时,张府的蓬门荜户之态,不禁垂首,默然不语。
“这张嘉小儿,无非是傍上了谢门的大腿,做出这等姿态来,真真引人发笑,发叹,可悲可怜……”孟署丞喟然长叹,又满上杯中之酒,尽饮入腹,做癫狂之姿。
杨信默然,只得默默端起一杯酒来,与孟署丞相视长叹,也满饮了这一杯。
此时酒过三巡,张嘉便提议做筹令之戏,本意无非劝众人多多喝上几杯。话音刚落,便有数人轰然叫好。于是张嘉便命人取了酒令筹来,众人分尊卑,一一取了筹签在手。
轮到杨信与那孟署丞,酒筹桶中已不剩下几支签筹,杨信随意抽了一只在手,正瞧时,突而正席之声突然爆一阵欢笑,“‘乘肥马,衣轻裘,’十郎你这可是上上之签,当尽饮此杯!”
恰在此时,孟署丞忽然狂笑不止,引众人侧目,杨信便劝道:“孟署丞,你醉了,少饮几杯吧。”
孟署丞却全然不理旁人,只狂笑不已,半响竟落下泪来,杨信见状,只当他醉了。忽而孟署丞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歪斜的靠过来,一边用宽大的袖袍掩了面,一边向杨信做肺腑之言:“罢了,罢了,人生在世共如此,杨家二郎,想当|日殿试之时,你丰神俊朗,虽年纪尚轻,实为榜上头一人,可惜今日你屈居一掌故,我亦为你叹之,罢了罢了……世事如此,我有何必独善其身!只是……心甚不甘……”
说罢,孟署丞竟举手捶胸,放声大哭。众人只当孟署丞醉了,张嘉连命几个小婢女将孟署丞扶到后屋休息。孟署丞只是捶胸顿足,大哭不止,几个婢奴用尽了办法,才将他半拖半拉的抬出席外。
此时时风如此,多有仿魏晋风姿之人,寄情于酒,独立特行,故众人皆不以为意。
唯有杨信,从地上捡起孟署丞掉落的筹签,默默观之,只见上面上书“飞鸟失机落笼中。”又想到孟署丞刚刚所说,“心有不甘,又何必独善其身……”杨信一时心内恻恻——怕今日之后,又有一寒门之士趋炎附势而去矣。
然而此刻,杨信他又瞧了一遍手中,自己抽到的那根筹签,顿时愁上心头,默然不语,便学着那孟署丞的样子,连连举杯。
于席面之上,他身份低微,他既不做交接之举,便无旁人理他。流光易逝,倏忽之间半|日|已过,他不知又灌了多少酒下去,脑中盘旋不止的,不是旁的,却是那酒筹之语:
“时来运蹇命不达,急忙过河拆了桥。”
杨信只觉心中又闷又燥,一时念起掌故的诸多事务,虽有官名,实则为一小吏,甚至经年老吏亦可欺之;又想起初中举之时鲜衣怒马,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只道世事如此,无奈只得隐忍……
然而日也隐忍,夜也隐忍……如此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又抬头瞧一眼主位之上张嘉与谢家十郎此刻正相谈甚欢——莫非必须得走这条路不成?
纵使他欲走,可有人能容得他走?
杨信便只有喝酒,转瞬半日即过,杨信略有些酒,望之日已偏西,便向张嘉告辞。
然而此时张嘉却知了后院消息,向杨信笑而赔礼不叠。杨信此刻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忽然听到杨小娘受了委屈,心里大怒:为何自己落得如此境况,却连杨小娘她一个小小的孩子,也要受了委屈去!
杨信不免细细追问,张嘉却知晓得并不清楚,只说小娘受了委屈,况无大碍。杨信便急往苑囿侧后门相迎。
谁料杨信刚至后门,不见旁人,只见掷杯正与韵娘及采娘相互告辞——掷杯面上喜色盈盈,一双琥珀美目之中满是笑意,身上却是不知为何换了身不合身的裙子,扎眼得很。
杨信只觉头脑“嗡”地一声几乎炸裂开来,越瞧掷杯,越觉得她那笑容刺眼至极,仿佛充盈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傲然。杨信往前疾走两步,又疾走数步——此刻他眼前已经完全瞧不见掷杯的那副讨厌的笑容,满眼俱是那签上的斗大的大字:
“时来运蹇命不达,急忙过河拆了桥。”
那字越来越大,直晃得杨信眼晕。当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骤然上前,竟当众人之面,猛踹掷杯一脚:“你这贱婢,小娘已然出事,你竟还有心在这戏耍游乐!”
26
掷杯正与采娘与韵娘作别,忽见杨信挟怒而来,只当他喝多了,只碍于有旁人在场,不好规劝于他。便带着笑意,唤一声“信郎!”便转向韵娘,想将杨信介绍给她——谁料杨信竟无缘无故一脚踢来!掷杯不查,正被他踢在小腿胫骨之上,顿时痛哼出声。一旁采娘亦发出一声惊呼。
掷杯正待忍痛询问,突闻杨信竟然说出这么一席话来。瞧见众人目光炯炯,都往此处看来;又见杨信怒气勃勃,采娘与韵娘茫然立在一旁……掷杯顿时只觉又羞又急又怒又恼,满腹的冤屈一齐涌上,张口欲辩,却像是被什么堵着嗓子,竟发不出声来。
杨信却容不得她辩,径直说下去,“我念你平素多谦和礼让,谁知却如此寡情薄意!枉费我平日如何待你!你……”
杨信还待多言,一旁月奴儿已重重跪在地上,打断了杨信急怒之语,连连叩首道:“郎君误会娘子了!小娘她得娘子相救,此刻并无大碍。”
此时采娘也已反应过来,急命手下婢奴,“把这个醉酒的蠢人给我抓住!休让他伤了掷杯!”
便有几个力大的昆仑奴听命上前,拽了杨信臂膀,不让他再乱动。
杨信方才稍稍清醒,识得眼前之人正是江都郡郡太守之女,心中惶恐,又见掷杯面色赤红,琥珀色的美目紧紧闭着,站得直直的,却连半个辩解的话语都无。顿时也觉得自己冲动,颓然垂头不语。
然而此刻顾氏与段三娘并小娘几人领着婢仆出门。顾氏因着宴席之上瞧见了采娘与韵娘身份奇高,对掷杯多加照顾,引得诸位夫人暗自羡慕不已。甚至那作威作福的崔氏,都只能在一旁暗暗生气,便觉得面上有光,此时正在琢磨日后是否要对掷杯稍好些。
然而刚一出门,便瞧见此时的情形,顾氏急冲上前,将杨信忙护在身后,厉声喝问:“这究竟怎么了?二郎!”到了此时,顾氏才有空转回头去,细瞧此时情形——却是一眼便见着采娘与韵娘二人——一时又想起刚刚她们在宴席之上的富贵做派,知她们都是有身份的,便不敢胡乱言语,只连声高呼:“我儿无辜,我儿无辜。”
此时杨信也没料到会在此刻撞上顾氏,顿时只觉羞愧难耐,深恨自己饮多了酒。
杨小娘也学着顾氏的样子,匆匆冲到杨信身前,更拦在顾氏前边:“你们不许欺负我阿娘阿兄!”又瞧着一旁掷杯眼圈泛红,不言不语的站得笔直,月奴儿在地上叩首不止……便有些茫然不解,看看掷杯,又瞧着顾氏同自己,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杨信此刻也见了杨小娘,却见她虽茫然失措,但毫发未伤,耳中听闻月奴儿一声声泣鸣:“却是我家娘子接住了小娘……”
杨信只觉好像有巨钟在心尖之上猛撞了一下似得——竟不敢抬头去望一眼掷杯,心中只懊恼不已。
此刻是众人均告辞归家之际,见此地拥堵,不免好奇围观,指指点点。张嘉娘子正预备着亲自送韵娘一行众人,亲眼目睹了此事,忙上前打圆场。采娘只从鼻中冷哼了一声,却不教昆仑奴住手,仍旧架着杨信,却向掷杯道:“没料到他表面一片锦绣文章,肚内却是如此……掷杯,你可还好?”
掷杯只痴痴迷迷,满腔的憋闷找不到个出口:她与杨信一贯是举案齐眉的,谁料竟在众人面前如此丢脸——她本来自觉自己今日做得极好,既救了小娘,又与韵娘交好,本想回府之后,顾氏怕是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却从未曾料到杨信居然做出如此之举!
此时、此刻、在众人之前!
掷杯自顾昂着头,不教旁人见她掉泪。听着采娘殷切相询,方深深的吐了口气:“怕是醉了吧……”而后掷杯向一直哭泣磕头不止的月奴儿道:“你莫嚎了,有什么呢?”
月奴儿听闻不敢再磕,泪却一时不止。
杨信此时方微抬起头来,瞧一眼掷杯:一眼便瞧见掷杯微微泛红的眼圈,却挺直了身躯,夕阳照着,似像白玉染彩一般,让人移不开眼去,心中也是后悔不已,便装作醉酒微醒的模样,激灵挣扎,道:“这是怎么了,我怎在此处?”
顾氏此刻也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连连向采娘施礼不迭,采娘瞧一眼掷杯仍硬挺着的模样,不由长叹一声,命婢仆止了手。那边张嘉夫人早指挥自家婢仆将杨信送到杨府车舆之上,顾氏等人纷纷做辞,忙不迭走了。
采娘又向掷杯道:“你可还好?”
“怎么不好,”掷杯抿紧了嘴,唇边显出深深的弧度。韵娘因同她是初会,也不好说什么,只重重的握了她的手,将一个锦囊塞在她手里,“也没准备什么好的,这个香囊乃我亲手所绣,还望你莫要嫌弃。”
掷杯更不多言,只向她回礼道,“礼我下次补上吧,阿韵莫怪我今日失礼。”说罢便向月奴儿道:“你倒是个忠心的,还不走做什么呢?”
月奴儿忙起身扶着掷杯往车舆处行去,掷杯行走之时微顿了顿,却是绕过杨信所处的车舆,上了随后的一个。
采娘尤望向掷杯车马方向,叹息不已:“你说,我们女孩儿家的命就怎生这样苦呢!”
韵娘想着家中诸多亲戚姐妹的遭遇,不禁黯然,“还不知我会落个怎样的下场了……”因见采娘喟叹,念及自己兄长虽说其他什么都好,却是贪花之人,采娘未过门之前,房内已放了两个绝色美婢,便打点了精神安慰采娘:“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黄汤,儿郎谁不如此……瞧掷杯的模样,平日里当是无妨的。”
采娘便愤愤道:“我本还想求郎君或者阿耶,平日里提点这杨信一二,谁料他却是此种人,还好我尚未开口,否则悔不已矣!”
***
杜尉迟此刻也在饮酒。
自他告辞了杜府一行车马,纵马至平康坊内的一家胡人酒肆之中。杜尉迟带着婢奴走进去的时候,台上正有几个胡姬在跳舞。酒店极大,却只有一层,中间是一个圆形的两尺高的表演舞台,舞台直径数丈,四面八方的酒座都以这舞台为中心相向而置。
此刻已有数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等着他了,俱是斗鸡走马之徒,见尉迟虎步龙行,大步迈步而入,便高声笑道:“杜家大郎,此处!”
杜尉迟抬眼望去,只见十数个年轻人围坐在胡桌之旁,周围却未设屏风相遮,几个胡姬团团围着,花蝴蝶一般穿梭其中,不住添酒,这些胡姬身材高大,体态婀娜,又洒脱放荡的紧,不住发出声声娇笑,引得那些儿郎们浮想联翩。
在他们桌上摆着一具劝酒胡,这是一个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红发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将瓷人转动,待它停下来,手指向谁,谁便罚酒一杯,其余人则鼓掌大乐,酒兴十分浓厚。
杜尉迟直向那桌行去,随意座在空着的位上,笑道,“我可是来迟了!”那侍酒的胡姬瞧杜尉迟举止风流洒脱,正是那一等一的相貌,不免有些看呆了去。直到杜尉迟开口方反应过来,忙提了酒壶,满满的替他斟了一杯。
杜尉迟瞧那酒色洁白,倒入杯内之时微微激溅起酒花,因问道:“此乃何酒?”
临座的一个眉眼微眯的小个子便笑道:“杜家大郎,可是喝不惯这酒?此乃宜城九酝,却是此店的镇店之酒了!”
在座之人均是富豪商户之后,虽无甚权柄,却有的是钱帛,自然不会亏待自己,每次赴宴均是精肴玉食。
尉迟不过略问一声,将那酒置于唇边,只略沾一沾便又放下了。他身边另一侧,坐了高眉深目、黄发碧眼的胡商之子,也不过刚刚及冠的模样,笑着凑过来,“可是不和大郎你的口味?”这一开口,却说得一口金陵洛下音的好官话。
杜尉迟便笑道,“阿罗柯,你是知到我的,一贯不喜此种浆酒,入口过于甜腻,失于醇厚……还是替我换过河东乾和葡萄酒罢。”
那阿罗柯臊眉耷眼地笑了“杜家大郎还是一贯如此挑剔,酒食如此,旁的更加如此啊……”语罢眉眼微挑,碧绿的眼眸中满是促狭之意,示意杜尉迟注目一旁那微微失神的胡姬,“莫让美人心急……”
那胡姬是惯常做酒姬的,早适应了客人言辞上的各种挑逗之语,然而此时却忍不住的面红耳赤,只拿眼角眉梢不停的溜向杜尉迟。
一桌子闻言便哄笑起来,簇拥着欲使杜尉迟上前。杜尉迟只是不理他们,只一口饮尽了杯中美酒。因见那帮小子闹得过了,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伸开双拳道,“来来,谁还有意,不如我等先较量一番——我倒想瞧瞧谁如此清闲。”
这一帮子膏粱子弟哪里有能在武力上与杜尉迟相较量的,此前不知吃了多少亏去,早学得乖觉了,见杜尉迟此言,纷纷笑而不应,几个精明的便转了话风头,只顾催着杜尉迟多喝了几杯。
27
席上劝酒胡转了几转,众人又谈又饮,气氛十分热闹。杜尉迟因饮得急了,不免有点头昏发眩,便住了酒,转而瞧向酒店正中演舞台。这时跳胡旋舞的胡姬刚刚下台,却走上一个风神俊秀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胡服,收腰束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