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仍是异香扑鼻——毕竟这些燃放篝火的木材都是名贵的沉香和檀木,一夜就烧去两百多车,燃烧时火焰冲天,高达十余丈,此刻虽然燃尽将灭,那香气仍可闻数十里。
望着此时狂欢之后的余温,掷杯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种空虚之感迎面扑来,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之感。
见着安定县主的时候,掷杯还沉浸在这莫名其妙的伤感之中。然而安定县主脚踏麂皮小靴,一身艳红衣服,外头披着金红的狐皮披风。那狐狸皮是鲜艳的正红色,红的如此厚重,行动间似乎有流光溢彩,从每一跟绒毛尖端流淌而过。
虽也是一夜未睡,安定县主此刻却是神采奕奕,那鲜红的披风衬着她娇艳的面容,更让人感觉艳光四射,使人难以正视。见了掷杯,忽而那眉眼绽开,透出喜悦的神色,“掷杯,你可来了!今天你非得帮我不可!”
“怎么了?”掷杯瞧着这安定县主神采奕奕,兴致勃发的样子,不由得觉得心中有些不妙——莫非又有人刺激了她不成?
果见安定县主恨声道,“还不是那弘化!气死了我了!我们就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你猜怎么了?你猜……哎呀,可恶!”
安定县主还没说完,那边正巧人群簇拥着来了一人,人还未到,声音先至,打断了县主想说的话,“哎呀,瞧瞧,这个破落户又来了!”说罢故做不屑的瞥一眼掷杯——隔得虽远,那目光却锐利如刀,一下子向掷杯掷过来。
掷杯一瞧那人,便恍然:怪不得安定县主如此气恼,正是为的此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安定县主口里的冤家对头,弘化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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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化公主身量高大,肌肤微丰,肤色白皙,偏偏此刻外头拢一件披风,上面黑白条纹相间交错,黑的若炭、如墨,白的洁白如雪,偏生还抖抖索索毛茸茸的——居然是一副难能可贵的白虎皮!
弘化公主来到近前,笑吟吟地故意抖了抖身上的白虎皮披风,“安定,我找了你好久,……今天大好的日子,怎么你偏穿这么素净?亏我找了你好久,这才找到。”
掷杯瞧弘化公主这样子,不由得想头抚额头,怪不得安定县主气成这样,这公主对着这样红艳艳的狐狸皮,居然也能说得出这“素净”二字——真不愧是专门来气安定县主的。
果然此话一出,安定县主只气得眼珠子都红了,“我瞧你得意到何时?!”
弘化公主与安定县主年岁相若,性子与安定县主一般骄纵,都是争强好胜,不甘人后的。因此虽然从小长在一处,却如同冤家对头一般,见面非分出个输赢来。
这些日子安定县主得了掷杯相助,赢了那弘化公主数次,乐得如同花开一般,谁知道今日竟在衣装上被弘化公主比了下去,早嫉恨得极了,恨不得一步上前,扯了那碍眼的披风。
弘化公主故意又摆弄了下披风,使那毛片水波一般抖动起来,方慢悠悠的道:“念着你小,让着你点,你还真上脸了不成?你以为就你有帮手,找那么个落魄户也不嫌寒碜。”
安定县主银牙磋磨得咯吱作响,鼎娘与钟娘两个一人一边,悄悄地将安定县主拽住了,才使得安定县主没能头脑发热的扑上前去,“大个三天算什么大?有能耐,有能耐你也找啊,我倒想瞧瞧你又能找一个什么样的货色!”
弘化公主悠然道,“阿离,让她们瞧瞧的!”
闻言便见从弘化公主身后随从中人群一分,站出个素面青衣的年轻女子。这样冷的天气只穿了夹袄厚衣,长衣长裤更显腿长手长,却连个皮毛料子都没的。背后背着一张长弓,却比她身子还长,直插到天上去。
那女子站了出来,面色冷冷地,仿佛结了千年不化的冰霜,“我在。”
安定县主一瞧便笑弯了腰,“弘化,瞧你从哪个山角落里找了这么个?野人也似得。”
弘化公主悠然自若道,“确实是从山坳里找来的,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咱们比过了便知道了!”
安定县主瞧着弘化公主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有点发慌,瞧了眼掷杯,“我们掷杯可是官家夫人,你竟拿个山野之人来羞辱她?”
弘化公主不屑道,“九品小官算什么官……你别不是怕了吧?”
“怕?谁怕?我可不会怕!”安定县主斗鸡似的挺起胸脯,又溜一眼掷杯,“……谁说我怕了?”
弘化公主笑道,“你不怕,你缩什么啊?”她突然前进几步,行动间似有流光在那虎皮之上淌过,她贴近了安定县主,在她耳边耳语道,“就算是只大三天,也是大,知道了么?好妹妹!”
最后几个字她一字一顿,说得极重,安定县主一怒之下,竟然挣脱了鼎娘与钟娘二人的辖制,挥起便要往那可谓的笑脸上砸下!
弘化公主受惊,往后猛然一仰,掷杯离得近,忙上前一把拽住了安定县主,将她拦在自己身后。
那边弘化公主随从中也冲出几人拦了两位贵女。
安定县主被掷杯拦住,犹自不忿,从掷杯身后伸出手来,攥拳挥臂,挥舞不停。
掷杯拦了安定县主,转眼去瞧那阿离,只见她神色冷漠,任凭这两边唇枪舌剑、拳来脚往,却像冻住了似的,指尖都不带动一下的。掷杯不禁对她大感兴趣,心中也起了争锋之心,“咱们便比吧。”
安定县主一闻此话,立刻止了挣扎,悄声道,“你能赢?”
掷杯便笑道,“无非是尽力而已,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试试谁能说得准?”
弘化公主笑吟吟赞一声:“好!”
掷杯便向那阿离道,“咱们玩些什么好?你说吧……话说回来,你只穿这么些,不冷么?”
阿离冷淡着脸,摇头半句话也不言语,只用手抚上了身后的长弓。
安定县主忙抢着道,“咱不比箭术……咱比蹴鞠怎么样?”那边弘化公主嗤笑一声,“就你乖觉不成?”
安定县主翻了眼睛,反驳道,“总比你要好,让人帮忙,却教人连个皮子都穿不上……好姑娘,咱弘化公主虽抠点,你也别冻坏了,快把这个穿上。”她灵光一动,说着便去解自己的披风,“你瞧瞧,冻成什么样了?快穿了这个。”
弘化公主闻言大怒,只觉自己丢了大面子,迈步上前就欲厮打,幸而被拦了。安定县主是个嘴不让人的,二人争执良久,方定了以箭术一决高下。
于是众人便一路随了这二位地位尊贵的贵女一同往南行去,一路之上贵妇如织,偶有相遇不免相互行礼问候。恰逢亭轩之中采娘与韵娘二人正在清谈,采娘见了掷杯十分欢喜,忙迎出来,相互见了礼。
掷杯见了二人也十分欣喜,采娘只顾着同掷杯说话,“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倒也不同我说的,幸好遇到了,要不岂不错过了去?几日未见,你怎么又见清减?”
韵娘却是有心的,暗暗叫婢女打问了一番,得之详情之后不禁变了颜色,“掷杯你此番大错了,怎么能同意与之较量?她肯定有备无患……”
采娘忙追问详情,闻之之后用手锤了掷杯,“你疯了不成!你若输了,丢面子不说,岂不是得罪了安定县主?如今弘化公主已视你为眼中钉,你若再恶了县主……如今可怎么办好?”
几人凑成一团,谈论不已,脚下不禁慢了些,那边弘化公主便派了婢女来,“娘子,还请快一点。”
“你瞧,这下可好,连跑都没处跑了!”采娘不顾弘化公主的婢女还在身边,已急匆匆道。
掷杯见着二人真心替自己担忧,不禁心中暖暖的,“这不还没比呢?若是她确有奇招,我输便输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呀……怎还如此天真!”采娘急道。
掷杯压低了声音,“其实总陪着安定县主闹这小花枪,我也是倦了,只是没有好借口,如今刚巧有这机会,输赢皆可,我只坦然无忧。”
“那也得找个好由头,此次非是良机。”韵娘板了脸,过一会突然道,“这样吧,我幼年也习过弓箭之道,不如此次一同献丑了。”
采娘楞了一楞,片刻才反映过来,“想必那冰凉凉的女子有非常之能,如果比得人多了输了也不显眼,安定县主见了,有旁人陪衬着,也不好过于怪罪于你……这是个好办法!我也一起上!”
掷杯心里感动,“你们……何必为我做到此种地步。”
“说什么呢,我只不过也想玩玩射箭,这大过年的,也好有个好兆头,”韵娘只笑道,“我估摸着也有旁人想一齐玩的,我去约了来!”说罢快步离去。
采娘也忙向掷杯摆手,“你可别说那个‘谢’字,太肉麻,我也去找找,咱们一会演武场见!”
掷杯想说的话被她二人堵在心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不禁心中酸软:这种情谊,确实不能只说一个“谢”便罢了。
皇家园囿颇为不凡,一山一水都隐含深意。往南几十步是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众人沿着水流走上一小段路,一处掩映在花木丛中的院子便露出了飞檐。
这宫内官家贵人虽多,但都是谨静有礼的,此时见一群人闹哄哄的穿园而过,不由得都起了好奇之意,有些性子爱热闹的跟是寻了相熟的询问,不多时一传十十传百,倒热热闹闹围了好些人来,加上采娘与韵娘相邀的,也凑了几十人,想要一同射箭取乐。
安定县主与弘化公主虽然骄纵,也不敢阻了这些贵妇人的兴致,便顺水推舟的应了,再不好提掷杯与那阿离独自争锋的话头。
不多时见着一处轩场,四下里旌旗招展,却是极大,中间土地平整,半分积雪也无,只露着光秃秃的土地,似乎是跑马玩马球的场子,马球长南侧便是数间敞厅,四壁上悬着许多弓箭,面前长长的一条箭道,迎面一个高高的敞篷,蓬内悬着五色皮鹄。
那敞篷从敞厅一路直接过去,均用五彩绫罗覆盖其上,却是为了怕遇到阴雨天气,恐湿了翎花箭羽所设。
掷杯细心瞅了那阿离,见她一贯冷淡的眉眼突然猛一紧缩,整个眼睛都亮了,右手不自觉地伸缩几下,虽未开口说话,也透出十分技痒的劲来。
这必是强敌!掷杯精神一凛,也有了欲一较高下的念头,便从架子上取了一张弓,开了一开。安定县主也取过一张弓来,冲着弘化公主摇晃一下,“怎么样,咱们也来比一比?”
“比就比!”弘化公主一昂头,“我还怕你了不成?”
便有爱凑热闹的数人一齐笑了起来,“贵女们端得好兴致,说不得我们也得献丑了!”便有数个技痒的贵夫人也取过弓来,一旁自有宫婢取了箭矢,远远的五色皮鹄那里也有宫婢站了,预备替诸位夫人裁判。
一时众人俱射了三箭,那边宫婢高声唱了众人成绩,却是弘化公主、安定县主、掷杯、阿离、采娘韵娘并几个贵妇三箭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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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众人俱射了三箭,那边宫婢高声唱了众人成绩,却是弘化公主、安定县主、掷杯、阿离、采娘韵娘并几个贵妇三箭全中。
弘化公主高声呼道,“再来,再来!”说着又张弓连射数箭,一时到第七支箭上却因胳膊上没了力气而射失了。
安定县主高声笑道,“瞧我的!”也张弓射起来。公主县主二人本就年岁相同,力气也是相似,竟然同在第七支上射失了。安定县主气的把弓往地上一丢,“可恶!咱们再来?”
掷杯因向那冷冰冰的阿离笑道,“咱们也定下个章程来——不如此局先射上十箭!”
说罢弓弦俱颤,掷杯立在原地,脚如根扎,霎时间只闻箭弦“嗡嗡”作响,一箭快似一箭,眨眼间十只箭矢一齐离弦,只向远处五彩皮鹄那射去!
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半响方听那边宫婢高呼:“——十只全中!”
“好样的!”采娘猛地拍手笑道,连那阿离的目光中都有了热切之意,“你居然还有余力,果然不错。”
寡言的阿离脸上的惊讶之色,引得掷杯面上笑吟吟的,她将箭囊递给阿离,“瞧你的了!”
阿离取过箭矢,也不多言,一拍肩头长弓,搭箭开弦,竟然也同掷杯一样,一箭快似一箭,一箭赶似一箭,直到箭囊中只剩最后一支白羽箭,方高呼一声:“破空!”
只听箭弦一声巨响,翎羽破空而去,发出巨大的声响,眼见居然赶上了倒数第二支长箭,然后只闻箭靶那边一声巨响!
众人皆探头而望,窃窃私语,“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吓死人了……”
唯有掷杯,不去瞧那箭靶,反倒扭头去瞧那阿离。只见那阿离僵着一张俏脸,正悄悄地把那张拉断了箭弦的长弓背在身后,因发觉掷杯正瞧着自己,顿时拿左手按了仍旧颤抖不已的右手,冲着掷杯挤出一副似哭似笑,极其难看的笑脸来。
掷杯心里暗暗叹了口起,刚要说话,却听得众人一片欢呼,那个清亮的宫婢之声夹杂在众人声中,仍旧清晰可辨:
“十矢全中,炸裂箭靶!”
安定县主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力气倒是不小,可惜咱们射箭,不过为了消遣……本是图得舒畅筋骨,流动血脉,倒并非为了射杀性命。”
弘化公主笑道,“少说这小家子气的话,我们阿离却本就为了射杀猛兽,聊以生计;那软绵绵的箭法,倒是学不会呢!”
采娘在一旁笑道,“要我说两人都射的好——只是箭靶都坏了,还有什么可玩的,不如算个平局吧?”
采娘乃北方氏族太原王氏之旁支,嫁与陈郡谢氏为妻,认真说来,只凭着两大名门之后,便连弘化公主跟安定县主都不敢过于疏忽了她,便不免各退一步道,“算做平手便罢了!”
“不行!”谁知道那阿离却不答应,冷着一副面孔,“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弘化公主皱了眉,“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阿离只是转身扭头,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张弓来,以手按着弓弦,瞧向掷杯,“再来!”
掷杯皱着眉头瞧着她的右手,“你这又是何苦……”
那阿离眼中似有火烧,然而毕竟是个不擅言辞的,只一个劲的地道,“再来,再来!”
无论他此刻究竟为了什么如此坚持,然而她眼中对于弓箭一道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