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些了吧?掷杯念及那日府中众人一个个使人生厌的嘴脸,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居然是“活该”。
然而这始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掷杯低咳一声,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没盐?莫非是朝廷出了限盐令,暂时不让私人采买了不成?”
“并非如此,”花枝儿缩着肩膀,连忙摇了几下头摇头,她不知为了什么显得非常畏惧掷杯,因此言谈间总显得有些怯懦,“不是的,就是咱府里买不上,其它人都买得上……”她扳着指头数起来,“出门摔断腿的两个,掉水坑的一个,被人泼了满头粪便的三个,还有被扒手光顾的四五个……尤其是那偷儿只偷了盐跟果品,找剩的钱帛都没有拿呢!……一次两次倒也罢了,但是次数多了,大家都畏惧的不愿出门,还有人私下里偷偷说,怕是咱府得罪了天上的神佛,如今降下灾祸……”
“这私下里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青娘打岔道,“多久的事了?”
花枝儿惴惴地道,“总有七八日了……”
掷杯皱了眉,“还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
那花枝儿吞吞吐吐,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还有一件事情,奴不敢瞒着娘子,只是……”
“只是什么?”
“那采买之中有个最疏忽大意的,待回来了才发现东西被偷了,那偷儿还塞了张纸条到那他怀里,奴不敢瞒着娘子!”花枝儿连连叩首,颤抖了双手捧了纸条在头顶之处,“奴们都不识字,不晓得那纸上说了什么!”
掷杯便觉得一阵阵烦躁,然而纸条到了跟前,又不能不看,免不得接了那纸条,只觉得其有千斤之重。半响才展开了,只见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的乱七八糟,就像是幼童模仿作画的痕迹,细细辨认了去,却是“未正一刻在侧门见,勿失”几个字。
字迹不像,然而会以这种招数硬逼着自己出现的还能有谁?掷杯几乎连想也不想,闭上双眼,便仿佛能瞧见那人一张素白的面庞。
——那是那日被冻得惨白的面庞,不停的有水珠从发梢一直滴落,刚到地上便凝出洁白的霜花。
然而与此相反的,却是那双炽热的双眸。
眸子里的感情瞒不了旁人,只需瞧一眼便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掷杯也懂了,只装着不懂。
她想不通,这么明显的东西,怎么这么长的日子里她却一直会误解?是他隐藏的太好,还是自己……畏惧了?
那这些日子的躲避又为了什么呢?也是畏惧么?掷杯心中便是一痛,忍不住伸手捂了自己的眼,自己不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却随心了一辈子,然而这些日子,她却分明觉得自己进退两难。
在杨府里她觉着自己越来越没有立锥之地,虽然拿出了几分生意上的谋划手段,想借月奴儿拢着杨信,然而她瞒不住自己的本心:她怨恨这样,她不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杨信觉着她的大度,她不想夫妻二人之间凭了智谋相互刺探。
然而,杜尉迟……
碰到他,为什么自己就这样犹豫不定?
她看一眼在地下跪着的花枝儿,无奈的在心底叹一口长气——这可是古氏的人,平日里古氏便跟自己不对付,如今这事也瞒不得也藏不得,只能掀开来光明正大的处理,要是一个不留神,怕不知古氏哪里会说出什么难听的留言来,更别说告到顾氏那里,终究是个麻烦。掷杯苦笑一声,对着对面正畏缩着把双手背在身后的花枝儿道,“那纸条说的什么地方?我去瞧瞧吧。”
“娘子……”说这话的时候,掷杯听到身后青娘的声音,却只喊了一声娘子便不再多言。
若是月奴儿,怕是又有好多要说的,掷杯不知道为何突然心头浮现这么一句话,却立刻被她死死的压下。
无论怎样,总要做个了结才好。
***
她是料定这一去必是要见着杜尉迟的。
然而出乎她预料之外的,那个又力量让偌大个杨府买不上盐的,却并非是杜尉迟。
那是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个人,瘦高的身量,像是被人突然提溜着拔高一般,身上除了骨头,再无多余的血肉,瘦的让人瞧着都有些不忍,相貌平凡,眼光却透着几分灵动狡黠,的见着掷杯,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石头?”还是阿丑瞧着那人,迟疑了半响,才吞吞吐吐的问了这么一句。
那个一个月前在店里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少年,此刻穿着簇新的新衣,个头足足拔高了一寸,倒教人不敢认了。
“仙……娘子,”闻得阿丑叫自己名字,石头眼睛便是一亮,揉了脸颊笑得后槽牙都快露出来,“娘子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此言一出,石头的满面的欢喜便是一滞,他猛一拍额头,“咚咚咚”又冲掷杯磕了几个重头,“我险些误了事情,该打!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恩公他出事了!”
掷杯皱了眉,忽而望向一旁街角,“出来吧!”
正在阿丑“咦”的时候,那边果然钻出个人来,见了掷杯深深地施礼下去,“娘子,莫怪我施此下策,只是娘子一直不肯见外人,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禹剑!”阿丑一下子惊呼出声,“你怎么会在这?”她来回望了望石头与禹剑两人,片刻方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叫石头这样做的?我就说嘛,他哪有这样的本事,能叫府里连盐都买不上了!”
掷杯只管紧盯着禹剑,“你究竟想说什么?”
禹剑瞧一眼仍跪着的石头,叹了口气,“没想到这小子见了你们连话都不会说了,罢了,我受郎主大恩,实在无法坐视他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这八个大字一出,便犹如在掷杯头上猛敲了一记闷棍,她顿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后退一步,直扶住了一旁的阿丑,方长出了一口气,“你胡说什么!”
“并非是在下胡说,这事本也瞒不过娘子,两日之前郎主突然不知何故被逐出杜家,自家谱之上销了名字,自此之后,郎主便离开杜府,不知所踪,我虽尽力寻找,却一无所获。”
“不,我不相信!阿耶待他比对我都好,重话都不肯说一句的,怎么会突然将他逐出家门?!”掷杯双眼几乎冒出火来,紧盯了禹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诓骗于我!”
禹剑肃穆的神色之中似乎有些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听着掷杯失控的质问,他的表情诚恳得让人心慌,“句句属实,绝无夸大!”
掷杯只觉得自己脑袋顶上的那片天轰然倒塌了一半,“——我要去找阿耶!”
——肯定是阿耶那里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要不他怎会骤然将尉迟逐出家门?掷杯更无暇顾及旁人,掉过头去,双手提起长裙便欲快步跑开。
“娘子!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隐约间忽然耳边传来了青娘的一句话,可此刻掷杯哪能听得进去,脚下的步伐反倒更快了些!
“娘子!车,车,咱们坐车去快些!”一旁阿丑焦急的声音陡然间低沉了下去。掷杯扭头,正欲问“车在哪里”,忽然眼前一黑,脚下一绊,早撞上正前方匆忙赶来的一个人。
掷杯与那人正撞个满怀,不由得惊呼一声,还未站稳,便提了裙子向后纵跃了两步,稍隔开些距离,匆忙之间口中只说了句“抱歉。”便换了方向,继续往前奔去。
——“你还想去哪?”
这句话声音不大,语调也并没有那么严厉,听到掷杯耳朵里,却像晴天突然劈下道炸雷。她止住了脚步,缓缓地回过身子,望向刚刚那个跟自己相撞的人——直到此刻,她才分辨出那人的模样。
“信……杨信。”
杨信揉着被撞得发痛的前胸,快走两步赶上前去,“你究竟想要上哪去!这么急匆匆的,竟连最基本的仪态也不顾了么?”
“我……阿耶那里有事,我得过去下!等回来同你说。”掷杯只迟疑了一下,便急道。
“阿耶?”杨信拖长了语调,上下左右细细打量了掷杯,“怕想找的不是你阿耶,而是旁人吧?”
掷杯望着他的眼光,满心的焦急与忐忑混杂在一起,让她觉着眼前的杨信是如此的陌生。
……这个满腹犹疑望着自己的人,真的就是自己的夫君么?是自己打算携手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么?莫非自己以后都得在这种怀疑审判的眼光中生活么?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他难道看不到的么?
小娘、顾氏、杨府……她费尽了心思,得到的是什么?掷杯眼光一溜,早瞧见巷口月奴儿身影一闪而过。她禁不住自己在肚子里冷笑出声,换来的是怀疑,是舞姬,是别人的倾慕……
不是她要的一心一意的生活。
59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掷杯的神情也陡然变的针锋相对,她紧盯了杨信的双眼,询问出声。
“我说你想找的,该不会是你那个‘好弟弟’吧?”杨信的语调里有几分讥讽之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们‘姊弟’情深。”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你别阴阳怪气的胡说!”
“我阴阳怪气?哈哈,滑天下之稽,”杨信忽而上前一步,逼近了掷杯,“前日里你那‘好弟弟’都在我眼前承认了的!如今你还想否认不成?你以为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不成?”
“不管天下人,还是什么别的人怎样说,怎样看,我只问心无愧。”掷杯挺直了胸膛,待“问心无愧”四个字一经说出口,让她自己也楞了一楞,突然仿佛破开一片天光,让一切都明朗了起来。
是了,她为何要畏畏缩缩的委屈自己?成日里让担忧、妒忌、疑虑充斥了自己的全部心灵?她又有什么错处?她自问在这段感情中倾尽全力,当得起这“问心无愧”四个字!然而,这世界上的一切,又不是像话本里所说,种了善因,便必得善果。然而既然已经问心无愧,为何她还要如此卑躬屈膝,卑微得连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她究竟还在犹豫什么?这犹豫本身不就是一种答案么?若不是有一个心底的声音不断地呼唤着自己,牵动自己的心灵,自己又干嘛犹豫不决?她突然想到阿耶那个荒诞的决定,心底里不由得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阿耶该不会是早知道自己的心意,所有特意为自己做的吧?
这念头太过荒谬,一涌起来便被掷杯狠狠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然而此时,杨信的一句话又进了掷杯的耳朵:
“你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今日若是你执意要去,那也罢了,我们两个的夫妻情谊,便由此而终!”
纵然做了那么多心里建设,骤然听了这话,掷杯还是觉的胸腹之中仿佛有什么被撕裂了,血淋淋的疼得发慌,然而片刻之后涌上的是更为强烈的忿恨与不甘。她挺直了腰板,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一语愤然既出,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的扭头转身,绕过僵着在原地的杨信,远远跑了开去,连片刻也不曾迟疑。
阿丑与青娘唤着她的名字早跟了上去。过了片刻,月奴儿才从巷口悄悄拐了出来,挽了仍旧呆愣在原地地杨信的手,“郎君,娘子她只是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良久,杨信才回过神来,急上前两步,望着掷杯离去的方向,猛然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忽而有滴泪落下,却是一闪而逝。
***
“赵老汉儿,你老拉,你承认不承认?你瞧你,这才两杯,你便连站也站不稳了!”杜远端了酒杯,望了满满一桌子的冷热菜肴,却挟了一筷子的腌苋菜放入口中,细细嚼了片刻,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还是这么个味,又苦又涩的。”
“哈哈,”一旁赵老捶了自己的腿,瞧着杜远的这副模样,突然笑出身来,“你呀,还是老样子,怎么,现在瞧不上这菜了?当年给你这么碗菜,你还不得把这碗连着一块吃下去!”
“哎……”杜远长叹一口气,突然扔了手中筷箸,“如今吃也痛快,喝也不痛快,老了,老了!当年哪想得到有如今的这一日!”
“怎么,后悔了不成?”赵老慢慢地小口抿着碗中的佳酿,挑高了眉眼。风霜在他面孔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纹路,却一直未能掩盖住他眼中的那一抹精光。
杜远的眼神却比他更亮,“后悔?不,绝不后悔,只是……”他放下了酒盏,眼神忽而转作柔软,“牵挂的人更多些罢,也不知道他们以后将何去何从。”
“你倒还懂得担忧,”赵老将酒盏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液晃动,“那日瞧你对着尉迟那孩子的模样,我还以为你老了老了,心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什么糊涂事也干得出来了呢!”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偏偏又拿这话来试探我不成?”杜远长叹一声,“如今风雨飘摇,我又何必让那个孩子同我这个将死之人耗在一处?毕竟他们那一支,只剩下他这一点骨血了……”
赵老表情一凝,“莫非他都知道了不成?怪不得你非得在众人面前演这么一出,是怕别人以后抓着那孩子的把柄不成——还是,莫非……”赵老颤着手指,蘸了一点泼洒出来的酒液,在桌面之上写了两个字——“尉迟”
——“莫非是他们那边的找上他了?”
杜远点头,饮尽杯中之酒,“是找了那孩子几次,都教他给回绝了,因此我怕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赵老叹气,“认祖归宗算是好事……只是你也舍得……”
“怎么可能舍得!”杜远将酒盏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刚问我可曾后悔,我确实是悔了的!经商有什么意思,便是富甲天下,还不是旁人嘴边的肥肉一片?!当初在江南郡,萧铣自号大梁王早在一旁便虎视眈眈,觊觎良久,好不容易散了大半钱财上来京中,偏偏又落得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如今风波就在眼前,我只恨我为何不干脆扯大旗,落草寇,便是养上三五万精兵,反了他的,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噤声!”赵老见杜远越说越亢奋,不由得大惊失色,忙拦了他,“你还说我见老,你这老糊涂的怎么也开始胡说了?你便是做了那山大王,你那女儿也莫非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