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这些琐碎小事看,寄人篱下是难的,但俞宛秋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不说大彻大悟,起码对人情世故淡了许多。沈府给她提供了一个清净的安身之地,衣食之需也供应齐备,她已经别无所求了。她又没打算在沈府过一辈子,等再大一点,十五岁的笄礼过后,她就带着家仆离开沈府自立门户。
几个人还没进卧房,兰姨已经面色惨白地闯了进来,一把按住俞宛秋的肩膀,死死地盯住她问:“你……你刚去静斋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谁?”
“怎么啦?”俞宛秋吓了一跳,看兰姨的样子,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脸色难看不说,连声音都有些不稳。
兰姨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提高嗓音说:“你只告诉我,你在那里有没有见到谁?”
俞宛秋照实回答:“有,一个特别蛮横不讲理的人。我好好地在藏书阁里看书,他后进来的,居然让人把我扔出去,长这么大没见过那样的土匪,还是什么世子,真欠管教!”提起那人宛秋就来气,真是流年不利,出门遇凶神。
兰姨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嘴里念叨着:“糟了,这下姑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素琴几个听得木呆呆的,见奶娘急成那样,拉着她的胳膊问:“什么‘糟了’,你倒是说明白啊。”
兰姨鼻泪横流,抽噎着说:“我对不起太太,以为在后院不会遇到外人,由得姑娘一个人来来去去,也没派个人跟着,这下出事了,我死了都没脸去那边见太太。”
“好了,别动不动就哭,到底出了什么事?”俞宛秋皱起眉头,她跟那无礼的世子不过打个照面,既没身体接触也没言语调戏,而且现场还有世子的随从和佟先生,再怎么也扯不到闺誉上头去吧。
兰姨却只顾着哭,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俞宛秋真被她急死了,只得吩咐素琴:“你平日办事最稳妥的,还是你去打听一下。”
兰姨总算放下捂住口鼻的帕子说:“打听没必要,这事一定要找二太太,让她惩戒几个造谣生事的家人,才能杀一儆百。不然越传越不像样,我们姑娘以后还怎么做人。”
俞宛秋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试探着问:“外面在传我跟那混帐世子的坏话?”
兰姨点了点头,神色激愤中又带着几分凄惶。
此时,被素琴支出去打探消息的茗香也回来了,她年纪小,又是个急脾气,进门就噼里啪啦把在外面听到的一咕噜全说了出来,听得主仆几个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七窍生烟。
原来俞宛秋在文澜阁跟安南王世子的偶遇在府里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只不过传言中不是“偶遇”,而是有预谋的勾引,急着攀高枝的小孤女潜进书楼勾引尊贵的世子,可惜世子爷看不上眼,让贴身护卫像扔垃圾一样把她扔了出去。
府里的下人议论之余,还不忘啐上一口:“真丢脸,给她自己丢脸倒罢了,给我们威远侯府丢脸!”
山水园里,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俞宛秋不让兰姨出去找二太太,也不让素琴她们出去论理,总之禁止她们出门,让她们在屋里“该干什么干什么”。自己则拿着一本书倚窗而坐,时而看看书,时而看看窗外。
发生了这种事,她也很气愤,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当时情形只有她和那人知道,除非那混帐肯为她出面避谣,否则怎么辩都是自说自话。
谣言止于智者,可问题是,府里几百口人中有几个是智者?那些下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若有秘闻流言他们传得比谁都快。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冷淡以待,不辩不怒不在乎,看他们能传多久。
这天,兰姨从午时等到未时,也没等来传话的人,既没人来请俞宛秋赴宴,小厨房也没备她的饭,最后,茗香把园里几个下人的份例饭菜摆在桌上说:“要不,姑娘就跟我们一起将就着吃点吧。”
兰姨要去小厨房另做,俞宛秋已经拿起筷子道:“偶尔吃一顿素的也不错,你们都站着干嘛,快坐下一起吃啊。”
一顿饭,吃得几个小丫头红了眼睛,兰姨更是食不下咽,只是心疼地看着自己从小抱到大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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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刻:一排高低摆放的漏壶,最上面漏壶的水从龙口流出,依次流向下壶,最下面的箭壶上有铜人手握箭杆,箭杆上刻有96格,每格为15分钟,人们根据铜人手握箭杆处的标志来报告时间。作为古代计时器,漏刻的使用比日晷更为普遍。我国古代诸多文人墨客留下了有关漏刻的诗句。如唐代诗人李贺:“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宋代苏轼:“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六章 不如归去
文澜阁事件后,俞宛秋很久没再去静斋,佟先生倒是找来过几回,给俞宛秋送来了几本新进的书,俞宛秋每次都让兰姨在月亮门外接书还书,口称:“姑娘身体不适,不能见外客,还请夫子见谅。”
其实是被那件事整怕了,俞宛秋突然意识到,佟夫子也是个正当盛年的男人,平日给沈家小姐们授课时,还在中间拉一道帘子呢。她却不知避嫌,时常进出文澜阁,有时还关在里面和佟夫子谈诗论词。以前年纪小,旁人还不会说什么,混帐世子这么一闹,她被贴上了成年人的标签——都晓得勾引男人了,还能装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么?
放下手里的毛笔,俞宛秋溢出一声叹息,坐在旁边做针线的兰姨不忍地说:“姑娘好久没出门了,这会儿都在歇晌,外面没什么人,不如我陪姑娘出去走走吧。”
俞宛秋朝博古架那边的卧室看了看,答非所问地说:“昨天晚上你们都睡下后,我爬起来把几只从家里带来的箱子捣腾了一遍。”
山水园的房子是一排五间平房,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中间的正堂做客厅,东次间用博古架隔成两间,后面是俞宛秋的卧室,前面是书房兼起坐间。西次间也隔成了两个卧室,后面给兰姨住,前面是素琴和纹绣,知墨和茗香住了一间耳房,另一间做杂物间。
俞宛秋的卧室里,靠左砌了一张炕床,右边是一排箱子和柜子,其中有八只黑漆描金箱子是从南边带来的,四只装衣服,四只装着各种首饰器皿。
兰姨有些讶异:“八只都打开了?”
俞宛秋笑着回道:“怎么可能?你们不在,我根本搬不动,只把最上面的几只打开了。”
兰姨放下针线站起来,拉着俞宛秋的手说:“上面都是衣服,没什么好捣腾的,太太特意指给我看的那只箱子放在最里面的,我这就带你去看,也是时候清一清了。”
“要不要喊她们进来帮忙?”其时几个丫头都在外间做事。
“不用”,兰姨不仅拒绝,连房门都给关上了。
俞宛秋便不再说什么,既然是太太特意交代的,想必有什么贵重物品,俗话说“财不外露”,虽说是自己的丫头,到底人心隔肚皮。
两人合力把上面几只全搬下来,箱子比想象的还要沉重,累得一头汗,才把最里面的那只抬到炕上放好。
钥匙就在俞宛秋的脖子上,自她穿越成俞宛秋的那天起,她就挂着一串钥匙,形象有点类似现代社会中双职工家庭的钥匙儿童。她也曾嫌累赘要取下,被兰姨坚决制止了。
打开时俞宛秋有点兴奋,不明白自己为何忍了这么久,大概是以前没有生存危机吧,反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年纪又小,故而对自己的财产没什么概念。文澜阁事件后,沈府的人对她日渐怠慢,其中受气最多的是茗香,只要是她点的菜,小厨房的人必回说“没有”、“用完了”,还奉上几句冷言冷语:“有什么就吃什么,还挑挑拣拣,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兰姨曾背着姑娘找过二太太一次,二太太给她碰了个软钉子:“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这样放肆?你告诉我名字,我亲手捆了送去给你家姑娘处置。”
这叫兰姨怎么回话?府里的奴才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得罪一个得罪一串,她家姑娘是寄住的客人,怎么好责罚主家的奴才。
投告无门,二太太的态度更助长了下人的气焰,茗香稍微去晚点,厨房里只有残羹冷炙;早点去吧,那边的人又满脸不耐烦地奚落:“饭都没蒸熟,就催上了。”
兰姨气不过,跟俞宛秋商量着是不是在杂物间里起个灶,以后就自己烧火做饭。可垒灶也不是几个女人做得来的,得请工匠,还得找管家领米粮——退一万步讲,就是她们自己掏钱买米买菜,她们也得拜托沈府的下人帮忙。
这下管家可有话说了:“是府里的饭菜不合口味?也是啊,俞姑娘是南边来的千金小姐,吃不惯北边的食物,要是上次安南王妃在的时候说就好了,可以请她们介绍几个南边的大师傅来专门给你家姑娘做菜。”
兰姨气得手足冰凉,又不敢跟管家争嘴,含着一泡眼泪回转时,耳朵里还听见后面一堆人在起哄:“叫安南王世子给你们介绍几个大师傅来嘛。”
“嗤,日头明晃晃的,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兰姨回去自己关在房里捂着被子哭了一场,什么都没跟姑娘说,可眼睛红肿成那样,俞宛秋如何看不到?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兰姨早年夫死子亡,无牵无挂,心里除了她再没别人,若有委屈,也是为她抱屈。
就在那一瞬间,她起了离开沈家的念头。
按原来的打算,是要再住两年的,她还不满十三岁,离开了沈家这柄保护伞,出去了容易受人欺负,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说别的,买个铺子都没人敢跟你签文书。她想等两年及笄之后再谋出路。
可事态发展至此,沈府已经住不下去了。她还是低估了谣言的杀伤力,所谓“积毁销骨”,她自己可以躲在屋里不闻不问,兰姨和茗香她们要出门啊,何苦连累她们每天被人冷嘲热讽地折磨。
所以,才有了半夜睡不着觉爬起来捣腾箱子的举动,出去不难,难的是在外面怎么生活。她首先得清楚自己有多少财产,有没有能力养活这些人,一个人的尊严重要,但前提的是不饿肚子。
俞宛秋从怀里掏出钥匙,试了几次才打开箱子上的铜锁,揭开箱盖,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光亮,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美轮美奂的衣料。
作为一个草根穿越者,她对丝绸皮草之类的所知实在有限,远不如在大户人家当养娘的兰姨。衣料一块块清出来,兰姨一件件讲解:“这是云锦”,“这是明霞缎”,“这是茜影纱”,“这是水晶狸”,“这是貉子皮,不对,是猾子皮”
衣料清点完,底下是一只孔雀蓝的匣子,长尺许,俞宛秋拿到手里才看清四周居然镶了一圈蓝宝石。
用那串钥匙中最小的一只开匣子,居然打不开,用稍微大点的去试,才开了,原来里面还躺着一只更小的匣子。
小匣子里都是蚕豆大的粉色珍珠,俞宛秋有点小失望,还以为是多贵重的珠宝呢,结果只是珍珠。也许是现代社会里满街都可看到真真假假的珍珠项链吧,她总觉得珍珠不怎么值钱,兰姨却告诉她,这叫“南珠”,是从南洋的海里采来的,卖掉一颗就够普通人家吃几年了。
小匣子下面压着一叠银票地契,先把银票拿出来数了一下,整整十万两,另加两张地契两张房契。
对俞宛秋而言,这已经是巨额财富了,兰姨却把匣子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皱着眉说:“怎么只有这一点呢,老爷做了十几年官,光是在南府那两年也不只十万两啊。”
俞宛秋忍不住腹诽:原来我那便宜爹是个大贪官!难怪清朝有人作诗讽刺:“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兰姨对房契和地契也大大存疑,认为一共才四张实在太少了,还提起旧话:“太太临终前给二老爷的可不只四张,我亲眼看到的,那么厚一叠。”
言下之意,沈娟把大部分家财都给了娘家,留给庶女的并不多。
要是宛秋是真正的俞宛秋,也许会有点想法。可她不是,她是来自现代身无分文的何小慧,她占了人家的身体,还得了这么多意外之财,已经喜出望外了。有了这些财产,再结合当时的物价水平,即使她们六个人坐吃一辈子也不会山空了。
之前所有的担忧郁闷一扫而光,俞宛秋摩拳擦掌地说:“把这些先收起来,然后喊她们进来打包行李,我明天就去向老太君辞行。”
二太太是当家主妇没错,但沈府中真正的权威是老太君,即便俞宛秋先跟二太太辞行,照样要被领到老太君面前,因为这是大事,二太太根本不敢做主。
古代的人极重家族声望,不管沈府的人暗地里如何鄙弃俞宛秋,真要赶她出门又另当别论了。俞宛秋名义上是沈府的外孙女儿,又是尚未及笄的弱龄孤女,既然不远千里投奔而来,说明外面再无别的亲人。以偌大的威远侯府,竟然容不下一个小孤女,让人家流离失所,对素以惜老怜贫著称的沈氏家族的声望,以及几位沈大人的官声,都多多少少有些妨碍。
说得难听点,他们情愿俞宛秋因为受不了闲言闲语而病死在沈府后园,也不愿放她出去。俞宛秋若因病而死,他们可以好好安葬,还能落个义养孤女、善始善终的好名声,就像当初死在山水园的那位孤老一样。
——把人物称谓做了一些调整,沈鹤夫妻是沈府第二代,故称二老爷和二太太,因为沈府第三代中也有不少子弟成家立业了,他们的妻子才称某奶奶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七章 因缘巧合
主意打定,俞宛秋第二天就去了老太君所居的乐寿堂。
威远侯府占地很广,从后面的山水园到前院的乐寿堂要走好一会,而乐寿堂还只是居中的房子,属于侯府主院西路三进房屋中的第三进。至于俞宛秋所住的地方根本不在主院范围,属于侯府的后花园。
西路第一进房屋,正房住着现任威远侯沈鹏,东厢住着沈鹳一家人;第二进住着沈鹤和沈鸥两家人;第三进的正房便是老太君所居的乐寿堂,两边厢房住着两位老姨太太。
从房屋的分配上也可看出古代社会的嫡庶、长幼之别,沈鹏是嫡长子,所以承袭了威远侯爵位,住了第一进清晏馆的正房。二弟沈鹤虽然辞官在家,可他也是老太君所生的嫡子,不仅掌家理财,还住了第二进寄畅居的正房。三弟沈鸥是妾室所生,即使已做到了从三品的督察院副督御史,在家里也只能住厢房。据说沈鹤几次要把正房让给沈鸥,沈鸥哪敢僭越?姑且不论庶出,论排行他也是弟弟。
俞宛秋初进府时,因为身体极差,需卧床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