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杂耍班子正是他为了讨殷长华欢心找来的,眼下出了乱子,乘风的面色也不好看。
殷长华倒无心怪罪,只叫打赏便是。回头看了眼男孩,颇不舍得让这俊秀灵慧的孩子再回杂耍班子操那凶险营生,正自沈吟,男孩仿佛亦从殷长华眼里捕捉到了一丝怜悯,放下药碗,鼓足勇气颤声道:“王爷,我不要回去。”
他周身蜷缩在被子里,在榻沿频频磕头,可笑之中令殷长华胸口微酸。“我三岁时给海盗抓了,卖给班主的,求王爷救救我。”
句屏海域辽阔,海盗由来已久,猖獗时让官府也为之头疼,掳人越货更不在话下,是以殷长华并未觉得突兀,再想到刚才惊鸿一瞥之际,望见男孩身上有不不少鞭笞留下的旧伤痕,不消说,必定都是在班子里受的鞭打。他阻住男孩叩头,温言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回去挨打的。乘风──”
他扭头,吩咐道:“跟那班主说,这孩子我买下了。他要多少赎身银两,叫他自己开个数。”
“谢、谢王爷……”男孩一愣後眼泛泪光,道了声谢後就哽咽著说不下去。
“是,大皇子。”乘风忙应著去了,心底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永稷宫中和官场上男风颇盛,达官贵人家豢养几个俊俏男童的不在少数。只是大皇子素来持身严正,从不授人话柄,不料这回竟一反常态,对个出身低微的男孩青眼有加,看来是被这男孩的漂亮脸蛋迷住了。
殷长华哪知自己这亲随肚子里在嘀咕什麽,替男孩抹著泪,等先前那侍卫送来了衣裳,他见夜色已深,不再羁留,叮嘱男孩只管安心养伤,在男孩感激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男孩始终盯视著殷长华清逸的背影,直到背影被照壁挡住,他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而打量起自己此刻栖身的小厢房。
与之前富丽堂皇的厅堂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比起他在杂耍班子里得与其余几个少年一起挤在辆破马车内睡觉,不啻好上千百倍。更何况这位大皇子待他如此平易和蔼。
从他被海盗掳走的那天起,将近八年,他几乎每天都在班主和师傅们的辱骂责打中度日,成天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一个疏忽惹恼了班主,便得皮肉受苦。做梦也没想到,那麽尊贵俊雅的大皇子竟会为他擦眼泪。
那双好看又有力的手,摸著他面颊的时候,却出奇地温柔,真像……儿时娘亲的手,尽管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双亲的模样了……
☆、乱臣 3
“你就是昨晚那个耍熊的?”一个冷淡又带著说不出轻蔑的年轻声音在男孩耳边陡然响起,将他吓了一大跳。
男孩才刚起身,穿起枕边那套大了不止一圈的衣裳鞋袜,摇晃著出了厢房想找清水洗漱,头脑仍晕沈沈的,还有点不适应院子里明亮得略嫌刺眼的朝阳,他仰头,微眯了眯眼,才看清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白净的少年,衣衫很华丽,腰间还垂著玉玦香囊,正执扇轻摇,透著身书卷气,不像仆役,更不像侍卫。
“你是……”他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少年,然而少年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对他的嫌恶,令他困惑不已。
少年哼了一声,半吊起微翘的眼梢,将男孩从头看到脚,最终嗤笑道:“贱民就是贱民,再上等的衣料,穿在你身上就不伦不类,简直糟蹋了本公子新做的衣裳。长华也真是的,怎麽就在乎起个贱民,还非要把你买下来。”
男孩恍然大悟,自己穿的原来是这少年的新衣服,低头看见偏长的袍子下摆已经沾上了泥屑,他极是过意不去,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脏它的,是王爷叫人拿给我穿的。”
“信王爷是你随便叫来叫去的吗?”丹墨越发皱了眉头,眼角瞥见医师正提了药罐自月洞门走近,他自恃身份,不愿被人看到他和个低贱僮仆斗气,便摇著折扇走了,临行仍不忘嘲讽:“当了王府下人,见人也不知道要行礼,没规没距的……”
男孩呆立,不知不觉间已咬紧了嘴皮子──对啊,他怎麽就因为大皇子昨晚流露的温柔,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是信王府。这府里每一个人,只怕随便伸出根小手指,都能轻易令他这初来乍到最微不足道的小仆役消失。
除了怜惜他的殷长华,他在这陌生的地方别无依仗,可那人,是高不可攀的皇子……
殷长华大清早就去了皇弟殷若闲府上探病,兄弟俩闲聊片刻,殷若闲体力不支,殷长华便不扰他静养,打道回府,想著昨日大肆宴饮,耽误了一天的课业,就叫轿夫将轿子停在书房“半忘斋”前。
丹墨与另两个伴读已在书房内点了檀香,静览诗书。见殷长华入内,他一撇嘴,也不像其余两人一样,起身相迎。
殷长华倒没在意。这丹墨是边将军的次子,论起辈分也算是他的远房表弟,边将军出身行伍,长子又是个武夫,便将次子自幼就送来当殷长华的伴读,一心想让次子从文,免得被同僚看轻他边家粗鄙不文。丹墨著实争气,年纪虽轻,已在永稷数场豪门诗会中频露头角,颇得殷长华器重。
他坐定,看了几篇治国策论後略觉双眼酸胀,起身走到半开的花窗前揉著眼醒神,蓦地一怔──院中鹅卵石小径上跪著个瘦小的身影,可不正是那男孩,肩头甚至还掉了两片半黄落叶,也不知已经在书房外跪了多久。
殷长华微蹙眉,出了书房,嗔怪男孩:“你怎麽不在大夫那边养伤,跑这里来做什麽?”
听到他略带严厉的质问,男孩的头垂得更低了,小声道:“王爷把我买下了,我就该来听差……”
“我府里又不缺人伺候著,你伤还没好,快回去。”殷长华好气又好笑。留下男孩,不过是对这身世堪怜的俊美孩童动了恻隐之心,可没想过要将男孩当僮仆使唤。
男孩一颤抬头,惶恐地道:“我的伤不要紧,粗活也能干,王爷──”
“放肆!”一声呵斥,却是出自跟随在殷长华身後的丹墨之口,他挥扇,不紧不慢地道:“在王爷面前,你怎能‘我’啊‘我’的,真不懂规矩。”
“我──啊,不、不是……”男孩略显苍白的小脸更白了,怯怯道:“小、小人知错了。”
殷长华见他怕得厉害,不悦地瞟了丹墨一眼,颇不以为然。“只是个小孩子,你何必这麽较真?”转向男孩柔声道:“起来吧。”
男孩转动著黑亮的眼珠,偷偷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丹墨,犹豫了一下,才在殷长华的微笑示意中站了起来。
“这才听话。”殷长华赞许地摸了摸男孩才到他胸口的头顶,吩咐他赶紧回房休养去。
“王爷!”男孩刚放松少许的小脸立刻又惊慌地绷紧了。“王爷是嫌我、不,嫌小人没用吗?”
殷长华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看这样子,他要是不给男孩安排点差事,男孩更要疑神疑鬼地安不下心来养伤。“等你伤好了,再来书房里做事吧。对了,你姓什麽?昨天听班主叫你笑儿,是欢笑的笑,还是孝顺的孝?”
男孩眼中闪过丝羞愧,低头轻声道:“小人不识字,只知道自己叫岳笑儿,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怎麽写的。”
丹墨不屑地一笑,虽没说什麽,却足以令男孩涨红了小脸。
殷长华安慰男孩:“不识字也不是什麽错事。今後就让丹墨公子教你认字。不过笑儿这名字听著难登大雅之堂,得改改……”沈吟间,见男孩黑如点漆的双睛正无比虔诚地凝视著他,一脸专注,如在聆听圣旨,他不由得好笑,倒是忆起了男孩昨天剑刺黑熊时的机敏果决,道:“就叫斩霄吧。”
这孩子,质如璞玉浑金,假以时日,当能琢磨成大器。
“哼,一个大字都不识的野孩子,哪配得起那麽有气魄的名字?”等男孩被殷长华好言劝回去养伤後,丹墨才不满地摇著扇子冲殷长华发牢骚:“我说长华你是怎麽了,干嘛对那小鬼头那麽和颜悦色的?还要我亲自教他识字!我可没那份闲心!”
殷长华只道他怕男孩驽钝,笑道:“丹墨你不用担心,我看斩霄资质不错,虽然这年纪才启蒙是晚了点,不过有你指点,斩霄肯定学得快。”
“这可说不准。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多的是。”丹墨打从心底不愿接近那个他第一眼就生厌的小鬼,但见殷长华已返身向书房走去,他也不便再推三阻四惹殷长华不快,只得悻悻收了声。
两人回书房看了片刻诗文,侍女送来茶点,还有一盅养心安神的石莲肉人参大补汤。原来是医师听说昨晚筵席上黑熊行凶,便嘱厨房炖了,给殷长华压惊。
殷长华喝了两口,想起男孩才是昨晚受惊吓最厉害的一个,就叫侍女将剩下的大半盅补汤给男孩送去。“待会开饭时,再挑些滋养补血的菜肴给斩霄。”
丹墨一边听,白净的脸色越发冷,轻咳一声拦住侍女,对殷长华淡淡道:“不如我去送好了,趁著用饭,正好顺便教他学几个字。”
“也好。”殷长华点头,不忘提醒丹墨:“你可别像刚才那样凶他。小孩子嘛,多哄哄才管用,呵呵……”
丹墨嘴角微勾,也跟著他一起笑,目光却始终冷冰冰的。
☆、乱臣 4
岳斩霄回到屋内,躺在榻上仍是心情激荡,想著今後能到书房侍奉大皇子,期待欢喜中又有点忐忑,翻来覆去地睡不著。眼看将近正午,他腹中饥饿,正愁该去哪里找吃的,房门忽被推开。
“丹、丹墨公子……”他害怕地忙下了榻。
丹墨拎著个多层朱漆食盒走进,往小桌上一放,斜睨岳斩霄,讥笑道:“少在本公子面前装可怜样。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挺多的,打听到信王爷在书房,就去跪著博同情。嘿,也就长华心疼你,本公子可没那麽好骗。”
见岳斩霄张口欲言,他不耐烦地道:“我没工夫听你的废话。过来!这是信王爷赐你的饭菜,还不快吃。”
岳斩霄一阵激动,过去打开食盒──
几个精致的碟子里盛著的,尽是些被人啃过的骨头鸡爪、鱼头鱼尾,几条菜根,一碗米饭也是冷的。
“看我干什麽?”丹墨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皮笑肉不笑。故意到厨房找了这些下人吃剩准备喂猫狗的饭菜,就为看男孩这刻的表情,他啧啧道:“怎麽?嫌饭菜不好啊?信王爷说你身子骨瘦小,就得多吃些骨头补补。”
岳斩霄鼻梁发酸,眼窝一热似要掉泪,急忙忍住。他虽年幼,可自小在杂耍班子里没少受师兄们的欺侮捉弄,明知这多半只是丹墨公子要给他个下马威,他也不敢将之挑明。
真要得罪了丹墨公子,他的处境恐怕更艰难,说不定还会被撵出信王府。
他默默端起饭碗,吃了起来。
残羹冷炙,总好过跟随班主漂泊卖艺,饥一餐饱一餐。更何况只要能留在待他温柔如亲人尊长的大皇子身边,别说吃这些粗食,就算做牛做马,他也甘愿。
丹墨原本等著看笑话,谁知岳斩霄两眼红红的,一声不吭,将饭菜都吃了。他怔了半晌,又觉有些恶心,厌恶更深,冷笑两声後取出带来的笔墨纸砚,道:“长华要你去书房听差,那就给我先把字给学会了,不然到时叫你找本书都找不到,一天到晚误事。”
他说得难听,岳斩霄却点了点头。“小人一定会用心学的。”不用丹墨公子提醒,他也要尽快学会识字,免得大皇子嫌他愚笨,不愿再让他在身边伺候。
丹墨有心刁难他,也不从最简单的笔画入手循序渐进,提笔就写下岳斩霄三字,叫他临摹。
听说是自己的新名字,岳斩霄认认真真地照著誊写。初握笔自然歪歪扭扭写不好,免不了被丹墨奚落。他充耳不闻,又写去了好几张纸,终是将自己的名字写得纯熟。
丹墨阴著脸,这三个字一笔一划,全像足了他的笔迹。这小鬼倒确实不笨,也令他愈发不舒坦,转而拿出句屏孩童启蒙用的一本《童学》,教岳斩霄读了两遍後,便要他将这千字诗文背诵出来。
岳斩霄记性极好,居然一字不漏地背出了大半,最後几句时稍有迟疑,手心立刻被丹墨抓住,用扇柄狠抽了一记。他心中委屈,又不敢表露出来,含泪将呼痛声咽回腹中。
丹墨又打了数下,见他手心红肿才罢手,冷笑道:“信王爷既然要我教你,本公子可不能随便敷衍了事。你要是觉得受不了,不想跟我学字了,尽管去找信王爷诉苦。”
“小、小人不敢。”岳斩霄咬著嘴唇直摇头。说实话,在班子里学艺驯兽时,挨打是家常便饭,而且班主和几个师父下手比丹墨公子狠多了。这点痛,比起被大皇子轻视,实在算不上什麽。
“哼,随你。”岳斩霄逆来顺受,丹墨倒似出拳打在了棉花里,激不起反应,只觉索然无味,交代几样功课後,自行走了。
整个下午,岳斩霄便在厢房内专心练字背书。黄昏时分,来了个中年仆妇替他量身,说是奉命要给他赶制几套合身的衣服。他心窝一暖,顿觉中午所受的那点委屈全都烟消云散,胸口只余感激喜悦。连大夫送来的药膳也变得香甜起来。
☆、乱臣 5
翌日正午,丹墨翩然而至,照例带了一堆吃剩的骨头和菜渣。见岳斩霄已经换上了仆役的装束,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这衣裳才合你的身,看著像个小厮的样子。”
岳斩霄抱起换下来的那身衣物,战战兢兢道:“公子这些衣裳,小人一定会洗干净再还给公子的。”话音未落,手上已冷不防被丹墨倒转扇柄用力一敲,他吃痛,衣物脱手掉地,旋即被丹墨踩上两脚。
“笑话!被人用过的东西,本公子岂会再要?!都给我扔了,就当我施舍给叫花子了。”
这可都是上好的丝缎啊!岳斩霄一阵惋惜,但知道自己在丹墨面前没反驳的份,只得默默依言捡起衣裳,丢出了房。
丹墨今日来,除了考查昨天布置的功课,更带来好几册诗书教岳斩霄诵读。他一心想要逼这小鬼自己打退堂鼓,好摆脱这烦人的差事,选的自然都是诘屈聱牙的文字,逮著岳斩霄稍有忘词,便毫不客气地罚打手心。不料岳斩霄竟是憋足了一股劲,硬将诗文都背了出来。
丹墨大感挫败,之後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