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身体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他顿时痛醒了,睁开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在刺目的蜡烛光里看到一张怒气冲冲的俊俏脸蛋。
“小、小侯爷!”他揉了揉眼睛,按著还在隐痛的腰骨站起身。看到自己腰上明显的一个鞋印子──不用说,他是被小侯爷踢下床的。
再一望薄青身後,空无一人,海生残存的睡意不翼而飞,心也揪紧了。昨晚兄长押著小侯爷入宫救人,他起初也想跟去帮忙,兄长以太危险为由拒绝了。他想到自己不会武功,去了说不定反而成为兄长的累赘,便留在府里等消息。眼下只有小侯爷一人返回,难道兄长竟已失手?
“我哥呢?”
“哼,他已经成阶下囚了,你别指望还有谁会来救你!不过嘛──”
见海生面露惊慌,薄青倒敛了怒容,用折扇托起海生的下巴,皮笑肉不笑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手头,应该也有解药吧?只要你交出解药,我可以放你一马。”
“我没有解药……”海生一边摇头,一边心虚地垂下目光。那天他暗中问过兄长,到底给小侯爷吃了什麽毒药,才知道兄长只是随手搓了颗泥丸,哪来什麽慢性剧毒。但要是照实说,小侯爷没了顾忌,他可就处境堪忧了。
“没有?!”
薄青压根不信,暗忖这家夥定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扬手一巴掌打得海生半边脸立时红肿,再一脚将海生踹倒,踩住他肩膀厉声道:“你不肯说是不是?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时候?”
海生接二连三遭他打骂,脾气再好也不禁火了,暗气这小侯爷长得好看,却原来是个蛮不讲理的主。伸手抓住小侯爷踩在他肩上的脚踝用力一扭,他虽然没习过武,常年迎风破浪,臂力极强,小侯爷猝不及防,竟被他结结实实掀翻在地。
“贱珠奴,你还敢还手!”薄青气急败坏,一个挺身压住海生,一手叉著他喉咙威胁道:“快给我交出来!”另一只手已伸进海生怀里去找解药。
“呃……咳咳……”海生被他扼得直翻白眼,脸皮也发紫了。
他双手拼命胡乱挥舞著,抓上了薄青的胸口,想推开他。入手竟是两团酥软,他好奇地用力一捏,又有弹性──
“啪!”又一记耳光甩上他的脸。耳鸣眼花中,那个压在他身上的人却也像被火烧一样跳了开去,白净的面孔涨得通红,嘴里更是蹦出一连串的咒骂。
“淫贼、色魔……”
海生捧著热辣辣胀痛的脸,神智倒是被彻底打醒了,一时难以置信,声音也结巴了:“你、你是、是女的?……”
这个刁蛮骄纵的小侯爷,居然是女儿身!难怪他第一眼,就觉得小侯爷比他以前见过的姑娘都标致。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是──”
“你给我闭嘴!”
薄青又气又窘,有心想把海生再痛揍上一顿,听到外边打更的路过,怕海生大声嚷嚷闹得府里人尽皆知,便压低声音警告道:“你要是敢向别人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再把你剁烂了喂狗!听到没有?”又狠狠瞪了海生一眼,转身离去,将两扇房门摔得震天响。
海生呆了半天,挠头。这也不能怪他啊!光看那小侯爷的狂妄劲儿,谁会想到竟是女扮男装。不过这下算是把人得罪狠了,他恐怕要吃不了兜著走,一时惴惴不安起来,躺回床上後辗转难眠,情不自禁又想起适才摸到小侯爷胸部的奇妙感觉,他脸一热,越发地心猿意马,哪还睡得著觉。
(16鲜币)乱臣 94
头脑昏沈沈的,全身也都像陷在棉花堆里,懒洋洋地不想动弹。鼻端,闻到丝缕馥郁暗香──
他这是在哪里?……岳斩霄思绪有片刻空白,慢慢忆起祭坛上那一幕,一摸腰间,伤口处已被包扎。再摸索身周,触手处柔软温滑,是在床上。
眼皮上,传来阵阵异样凉意。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蒙眼的布带,伸到半途便被一只手扣住手腕拦了下来。
“别碰。”是蒙泉的声音,带著笑。
岳斩霄一惊,想挣开蒙泉的钳制,却发现浑身发软使不出力气,不禁变色道:“你对我做了什麽手脚?”
蒙泉笑一笑,放开了手。“放心,你只是身上还有些余毒未清,再休养上几天就会恢复。先前我刚给你的双眼敷了草药,不出意外的话,再换上两次药,你就能重新视物。”
岳斩霄本已准备怒斥蒙泉暗算於他,闻言倒不便发作,沈默了一会,才道:“我说过,不会为鹤山效力,鹤山王无需再在岳某身上浪费灵丹妙药。”
寝宫内侍立的几个宫女听他出言不逊,都脸色微变,蒙泉却丝毫不以为忤,笑道:“此事暂且不提,是去是留,也都由岳将军你双目复明後自行定夺,小王决不强求。”
对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岳斩霄再也无言反驳,闭上了嘴。
蒙泉目光炯炯,朝岳斩霄又看了好几眼才收起心头萌动,一指床脚正冒著淡紫香烟的赤金香炉,对那几个宫女道:“小心伺候岳将军,如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国主。”宫女们看懂了他眼底的威胁,全数跪伏在地,目送蒙泉离去後,众女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揭开香炉盖子,加了点熏熏香粉末进去。
紫烟缭绕而起,暗香更浓。
岳斩霄就在满室沁人心脾的幽香中,恍恍惚惚地再度堕入了梦乡。
薄青手摇折扇,将脚步放到最轻,慢慢掩到石室门口,望见正盘坐在蒲团上的女人背影,她轻轻撩起袍子下襬,一步一步蹑手蹑脚走到巫女背後,刚张开嘴想大喊一声,巫女冰冷的声音已先响起。
“青儿,我知道你来了,这次又想出什麽花招来捉弄我?”
见被识破,薄青顿时泄了气,往巫女身旁一坐,揽住她嘻嘻笑道:“好姑姑,我哪敢捉弄你呀?我是怕你一年到头待在这里闷得慌,才想来陪陪你,逗你开心嘛!”
“你不害我担心就好了。”明姬仍是训斥的语气,冷冰冰的脸上却难得地浮起了一丝笑意。常年深居石室,也只有这个与自己最亲的侄女会经常来探望她,为她一解寂寞。
薄青低头,看到明姬手里拿著药钵玉杵,正在捣弄血红色的草药,奇道:“咦,这不是海神藻吗?姑姑你捣它干什麽?”
“国主要替那个岳斩霄将军医治盲眼。再敷上一两次草药,那姓岳的应该就能复明了。”
“什麽?!”薄青一怔後叫道:“姓岳的残杀了我们那麽多将士,国主是中邪了麽?居然还要为他医眼?”
明姬停了手里的活,冷冷地道:“中邪未必,著迷是真。我看国主是对那岳斩霄动了心,才会对著仇人大献殷勤。”
“姑姑,这怎麽可能?你别胡说!”薄青腾地站起,直跳脚,白皙的脸也气红了。
明姬斜睨她一眼,淡然道:”国主提起那岳斩霄的时候,那种眼神,可瞒不过我。”
薄青呆了一刻,似个被斗败的蟋蟀,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嘴里喃喃地直叫荒唐,心底却已信了。怪不得国主不愿意把岳斩霄交给她审问,今天早朝後她逮著蒙泉旧话重提,国主又推说岳斩霄神智未清,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她把人带走。
原本来石室,一为探望姑姑,二来想请姑姑出面,逼国主向岳斩霄追问解药之事,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明姬摸了摸她的头顶,在心里了然地叹了口气。这侄女自幼丧母,被父亲当做男儿抚养,从小出入宫帏,与蒙泉最是亲近。小丫头自己稀里胡涂,她却是将薄青平日里对蒙泉的依赖之情看得清楚,安慰一脸沮丧的薄青道:“青儿,别难过了。”
薄青素来要强,闻言反而激起了好胜心,暗忖怎麽也不能便宜了鹤山的大仇人,便将自己被岳斩霄硬逼著服毒之事告诉了明姬,恨恨地道:“姑姑,你可千万别让那姓岳的重见天日!依我说,你干脆在这药里下点毒,把他彻底毒瞎了。”
明姬一惊,随即斥道:“别胡说!你要是真中了毒,更不能得罪姓岳的,得治好他,才能让他拿出解药来。”
见薄青不服气地低下头不吭声,怕她意气用事,劝道:“你只管回府去吧。解药的事,我自会提醒国主。”
“就怕国主现在眼睛里只看得到姓岳的,哪还管别人的死活啊!”薄青嘀咕著,忿忿不平,暗自盘算著该如何想个法子对付岳斩霄才好。
第三次敷上草药後,岳斩霄又在整日香气流溢的宫中晕沈沈度过了两天。
这日黄昏,他被眼皮上阵阵瘙痒唤醒。伸手想揉下眼睛,却像上一次那样,被守候在床边的蒙泉拦住。
“呵呵,先别碰。”
蒙泉看著包裹岳斩霄双眼的纱布上已经看不到半分海草的朱红色,药力已被悉数吸敛,他微微一笑,拉岳斩霄下了床。“今天天色不错,出去走动一下如何?”
岳斩霄这些天大半时候都在昏睡,闻言点了下头。腰部的箭伤已然愈合,人却依旧四肢无力,行动困难,他便没有拒绝蒙泉的扶持,由蒙泉牵引著缓步走出寝宫。
两人去的,是後山。人迹少至,沿途惊起不少珍禽异兽,划碎了山林寂静。走出一片苍翠老林後,蒙泉停步,替岳斩霄解开了眼上的纱布,含笑看岳斩霄缓慢地睁开双眸。
一点久违的光线就随著岳斩霄小心翼翼开启的眼帘落入他眼中。远方是铺满斑斓晚霞的橘红色天空。夕阳半沈在变幻漂浮的云絮里,将掠翅飞过的一列海鸟都染成了金色……
他在追逐远处风光,蒙泉却在凝望他光彩夺人的双眼,轻笑道:“如何?我说过会让你复明,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岳斩霄终於把目光转到蒙泉脸上,旋即便又移开──这鹤山王眼里的光芒,他太熟悉不过。
“无论如何,斩霄先谢过鹤山王这份大恩。”他说得客气,疏远之意却也显而易见。
蒙泉嘴角笑意僵了一下,终究不死心,道:“岳斩霄,小王对你真心结交,你何必如此客套?”
恰逢一片落叶飘过,粘在了岳斩霄头发上,蒙泉顺势拂向岳斩霄鬓边,想摘下落叶,岳斩霄却往後一仰,躲开了蒙泉的手,面对蒙泉眼中流露的几分不快之色,他淡淡地道:“鹤山王若真是诚心,还请先将宫中的熏香撤了吧。”
蒙泉一笑,甚是尴尬。他怕岳斩霄伤愈後逃脱,便让宫女在香炉里加上了令人久闻後酥软无力的药物,不料岳斩霄已然识破。他干咳两声,道:“小王也是担心你信不过,会半途不辞而别,才不得不为之。今日起,自然会叫人撤了熏香。”
他打量著岳斩霄的表情,顺著岳斩霄的视线,遥望天际越来越浓烈妖娆的大片火烧云,微笑:“天下大好风光,我鹤山也有,不比句屏逊色,岳将军以为然否?”
听到句屏两字,岳斩霄心脏深处便似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熟悉的疼痛再度浮起,搅乱了一切。他轻颤著向前走了两步,想让最後那丝缕落日余晖照暖自己冰冷的身体,可吹上身的凉风,透骨发寒。
曾经欢爱过後,他和长华凭窗而坐,让凉爽的晚风吹去一身燥热。
“……斩霄,今晚对面山坡上的云霞比昨天更漂亮……”长华搂著他,轻抚著他的头发,在他耳畔温柔低语。
当时的他,听著长华拂过他耳边的平稳呼吸,只觉世上幸事,莫过於此。如果再能复明,看上长华一眼,死了也已无憾。
只可惜,梦境总是破碎得令他措手不及……
这双眼,今後纵能看尽天下,却惟独挽留不住长华的身影。
他在逐渐降临的昏暗暮色里闭目,用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地道:“鹤山王,我可以留下来,不过,你得放了殷长华。”
蒙泉先喜後愠,“到这地步,你还念著他?”
岳斩霄重新陷入了长久的缄默。就当蒙泉等得渐失耐心时,岳斩霄转身,俊美的脸上如同戴了个面具,看不出任何悲喜。
“殷长华对我始终有救命养育之恩。句屏当年征讨鹤山,也是出自殷晸的旨意,由我领兵出战,与殷长华无关,就请鹤山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我弟弟海生尚在薄小侯爷府中,请鹤山王赐他一艘船只,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送殷长华回句屏即可。”
心灰意冷到极处,此刻,他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根本不想再见任何人。
蒙泉鉴貌辨色,心知岳斩霄确实想与殷长华从此一刀两断。他本该高兴,但胸臆间翻腾而起,竟是嫉妒──那个殷长华,三言两语间就足以让岳斩霄心伤如斯,若不除去,将会永远是横亘在他和岳斩霄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微勾起唇角,用一个寓意不明的微笑掩饰起杀机。“既然岳将军愿意留下,小王自然不会再为难殷长华,就依岳将军的意思办。”
(17鲜币)乱臣 95
晨锺悠扬,荡开山巅缭绕翻滚的轻云薄雾。
百官络绎入殿早朝,叩拜行礼之後,几名大臣相互使个眼色越众而出,向端坐在高处的蒙泉道:“臣等听闻国主已将当年大败我鹤山的岳斩霄擒获,国主神威,臣等佩服。听说国主还替他治好了盲眼,敢问国主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蒙泉一怔,他早已勒令得知此事的侍卫宫女不得泄露口风,不料仍是走漏了风声。见几个老臣一脸的兴师问罪,他一挑双眉,道:“岳斩霄身手不凡,又善领兵。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鹤山正亟需将才整顿军威,本王有意招延他,他也愿意留下效命,想必众位大人定会乐见我鹤山得一大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更越众而出,当场大声反对道:“国主,姓岳的双手染了我鹤山多少将士的鲜血,国主要留他,恐怕军中将士都不会服膺。”
这人身材高瘦,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蒙泉即位前的授业太傅,向来为人耿直,直言无忌,颇得蒙泉器重。
他的话立刻得到殿上众人的附和,众人纷纷出列道:“章太傅所言甚是,还望国主三思而後行。”
“此人乃是我鹤山大敌,国主切勿一念之差养虎遗患啊……”
薄青站在一旁,垂眉敛目不出声,心头暗自得意。
这消息,当然是她自石室归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