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端著碗医师刚煎好送来的汤药,轻手轻脚走进厢房,见兄长满脸凄楚,双肩一直微微发抖,正在不断低声细语,哀求床上昏睡依旧的殷长华,他胸口也似被杂草堵得生疼,几乎透不过气来。
之前看到殷长华那遍体鳞伤时,他的惊愕丝毫不亚於兄长,心底更充满了歉疚──如果不是娘亲以兄长的身世相威胁,逼殷长华离开琼岛,殷长华也不会落入敌手,遭此酷刑折磨,落得半死不活。
“哥……药来了……”他定了定神,强忍悲痛,将药碗递到床边。
岳斩霄却彷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到来,只管继续对殷长华说话:“我知道你嫌我脏,今後我绝不会再来碰你的,只要你别再丢下我,让我能守著你,看著你平安过完後半辈子,就、就足够了……”
海生实在看不下去兄长一脸的绝望,虽然不清楚殷长华究竟对兄长说过什麽,可只要想一想,也知道肯定是殷长华为了让兄长断念,才狠心说的刻薄话,他一时喉头热血上涌,只觉自己要是再不说出真相,坐视兄长伤心欲绝,就快被罪恶感溺毙了。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几案上,涩声劝道:“哥,你别难过。程大哥他、他其实是太喜欢你,才迫不得已离开你的,你不要再误会他。”
岳斩霄静了一瞬,回头,茫然道:“你说什麽?”
“是娘,是娘逼他走的……”见岳斩霄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海生竟被他目中利光惊到,但既然已开了口,不可能再把话收回,他心一横,当下将那晚自己去接娘亲,在林子附近看到的情形悉数相告。
“……哥哥你和程大哥是、是亲弟兄,娘亲说你俩不该、不该在一起,才逼著程大哥离开。程大哥他走的那天,头发都变白了许多。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比谁都痛……哥,娘也不是有心要害程大哥变成这样的,你别生气,哥?──”
发现岳斩霄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惨淡,最後犹如垂死之人,眼珠也似乎被冻僵了,定定地停止了转动。海生悚然收口。
兄长,果然承受不住这打击……他不禁後悔自己多嘴,更觉房内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硬著头皮借口要去厨房烧茶水,退出厢房。
跨出门坎的那刻,终究不放心兄长,又回首望了眼。岳斩霄依然维持著那姿势,整个人彷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如樽毫无生气的泥像,目光比起琼岛重病之时更空洞无物。海生忽觉害怕,不敢再看,低下头逃也似地离去。
他才奔到院子里,身後厢房内传出岳斩霄一声嘶哑之极的干嚎,如落入陷阱逃生无望的伤兽濒死时发出的绝望哀嚎。
薄青刚好踏进院落,皱眉道:“你哥这是干什麽?鬼哭狼嚎的,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藏在我这儿麽?”
海生黯然道:“皇上他伤成那样,我哥肯定伤心透顶。小侯爷,待会要是见到我哥,你别再指责他。我怕哥哥他心情不好,会迁怒你。”
“哼,谁要你来装好人了?”薄青白了他一眼,想到殷长华在祭坛上的惨状,她兀自有些不寒而栗,心底不觉打了个突。要不是她将殷长华擒回鹤山,後者也不会遭此劫数。万一岳斩霄追究起来,岂不糟糕?
正越想越後怕,厢房门忽被打开,岳斩霄慢慢走了出来。
满院阳光落在他身上,也没能给他苍白泛青的面孔添上丝毫暖意。他如孤鬼游魂般走到薄青身前,漆黑的眼睛定泱泱地望住她,直看得薄青背脊一阵发毛,脚下也不由自主地悄然往後退了一步。
海生怕兄长向薄青发难,忙出言解围道:“哥,这次你能救回程大哥,还多亏了小侯爷帮忙呢!”
岳斩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终於开口嘶声问薄青:“为什麽要帮我?”
薄青听他口气,似乎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顿时松了口气:“我不是帮你,是帮我自己罢了。”她咬了咬嘴唇,扭转头,不愿让岳斩霄和海生看到她脸上的失落和不甘。“我只是不想你留在鹤山,分了国主的心。”
岳斩霄略一思索,便已想通。“那合贵公主向我通风报信,也是你安排的罢?”
“没错。如果是鹤山国人来传信,你未必肯相信,所以我派人暗中留字,将这消息透露给合贵公主,让她找你去救人。”薄青回头,正色道:“国主已下令封城。这几天你们就暂且躲我府里避下风头。等句屏皇伤情稳定些,我自会想办法送你们安全离开鹤山。”
岳斩霄缄默片刻,确信这小侯爷并无阴谋诡计,点了下头不再多言,默然返回厢房。两扇木门在他身後关起,隔断了他投在地面的孤寂影子。
房外的一切纷扰,均已与他无关。他的眼眸里,只有床上气若游丝的殷长华。他一步步走回床边,对殷长华凄然凝望许久,慢慢地跪了下去,拉过殷长华发凉的手掌,将脸深埋其间,堵住自己所有就快控制不住破喉而出的哭泣,然而几丝呜咽,仍是挣脱了禁锢。
冰凉的泪液,一点点,溢出指缝。
“……呃啊……”昏睡中的人突然轻微动弹了一下,喉咙里响起点嘶哑微弱的痛苦呻吟。
“长、长华!”岳斩霄颤抖著抬起头。
背如火燎,痛彻脏腑。即便睁开了双眼,眼前仍是阵阵发黑。好一阵,视线才逐渐清晰起来,让殷长华得以望见自己最熟悉的那张容颜。
泪痕班驳,满脸哀绝,一如他晕迷前所看到的。可这里,已经不是那座血腥气冲鼻的祭坛。头顶,是床帷锦帐,斩霄身後的碧色窗纱上,依稀映著摇曳的枝叶……
他,还活著……意识到这点,殷长华浑身每一处伤口都开始肆虐作痛。
眼看殷长华周身轻颤,额角头发全被冷汗染湿、岳斩霄恨不能以身相代,替殷长华受了这些苦楚。他摸了下床头的药碗,已不再烫手,便拿起碗,小心地避开殷长华背後的伤口将他上半身扶起,哽咽道:“长华,喝药吧。”
见殷长华依然神情迷茫,似乎尚未从惊吓中清醒,他越发心酸,低声道:“我们现在是在薄小侯爷府内,暂时不会有危险。等你的伤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啊……殷长华一时竟惘然。隔了一会,见岳斩霄仍端著碗,目不转睛地望著他,等他回应,那专注的神气,就如当年那少年,无时无刻不追逐著他,视他为一切……
……”长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可我真的想再看到你的模样,还想看看娘和弟弟,看看我们住的屋子外那些鸡鸭、庄稼……”
“……咳……呵呃……”他陡觉心房如同被人用烙铁狠命烫了一下,痛到萎缩。斩霄确实复明了,可他却已垂垂将死,再也不是斩霄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老天爷真是残忍,连他最後能留给斩霄的那点好回忆也要抹个干净。
他硬起心肠,竭力逼自己挤出个嫌恶的表情。“我、我说过,你太脏了……你、你还纠缠我干什麽?你走!……”
岳斩霄只是目光凄楚地凝视著殷长华,放下碗,轻轻为殷长华擦去溢出嘴角的血丝,一字一句轻声缓缓道:“长华,到现在,你还要来瞒我吗?海生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殷长华一震,喘息骤急。
“……你怕我娘说出真相,我会受不了,才离开,对不对?可长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在了,我活著,还有什麽意义?”
岳斩霄惨笑,眼里透出令殷长华心悸的狂乱与决绝。“殷晸究竟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我兄长,我都不管。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
他伸手,撩开黏在殷长华唇边的几缕灰白发丝,不理会男人嘴唇上还残留著血迹,就低头深深地吻了上去,觉察到殷长华微微摇头闪避,他反而加重了力道,用力吮吸起属於对方的气息,似乎想用这方式让殷长华明白他的决心。
今生此世,早已为眼前人彻底沈沦,无路可回头。只要想到会失去长华,那种恐惧和绝望,远远盖过了他骤闻身世时的震惊慌乱。
他揉著殷长华的头发,嘶声重复著:“……我不管……我只要你,只要你……长华,不要离开我……”
缓慢流进殷长华嘴里的泪水咸而苦涩,近乎哭泣的执著哀求更让殷长华无法再吐出任何拒绝的言语。他挣扎著抬起手,想抚摸安慰眼前如孩子般伤心的人,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剧痛袭来,在岳斩霄渐变遥远的呼唤中失去了知觉。
“长华?……长华……”探过殷长华的鼻息,发现男人只是再度晕厥过去,岳斩霄因惊恐而狂跳的心终於落回胸腔,仍紧搂著殷长华,一遍遍轻抚殷长华凌乱干枯的头发,凄然微笑。
“我一定会带你回琼岛的。长华,你不是说过,我们还要一起出海,白天打渔,晚上饮酒赏月,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吗?你那晚说的话,我都记得,不准你反悔……”
喃喃低语,最终化为呜咽。
(19鲜币)乱臣 99
鹤山国的新春佳节,因封城禁令而冷清异常。都城臣民也都人心惶惶,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出城。负责缉拿要犯的将领几乎已把鹤山周边海域和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翻了个遍,仍是毫无眉目。这天上朝向蒙泉禀报时吞吞吐吐,都不敢抬头看国主日渐阴沈的面色。
“哼,原来我手下尽养了些无能之辈,这麽多天,连两个人都找不到!”蒙泉冷笑著扫视群臣,看得几个将领面如猪肝,羞愧得无地自容。
放在以往,他绝不会如此沈不住气,然而连日搜寻无果,妒意和怒火已经快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他垂眸望了眼自己包扎得严实的右臂,目光更冷。从无一人,能视他如无物。这个耻辱,绝对要向岳斩霄讨回来。
薄青一直冷眼旁观,这时清了清喉咙越众而出,激慨地道:“岳斩霄行刺国主,其罪当诛。既然城中找他俩不著,极有可能是已经潜逃出鹤山,回了琼岛。薄青愿出海追捕人犯,哪怕抓不到他俩,也要捣了他俩在琼岛的老巢,烧他个片甲不留,免留後患。请国主恩准。”
几个将领急於戴罪立功,也都纷纷向蒙泉请缨。
蒙泉一扫众人,见群情激愤,他便是有心要再庇护岳斩霄,也说不出口。他目注薄青,忽道:“我听岳斩霄说过,他弟弟在你府里,可有此事?”
薄青一愣,还好反应快,颔首道:“薄青正想押上此人一同出海,有他这个人质在手,要逼岳斩霄露面就容易多了。”
蒙泉沈思须臾,轻拍了下坐椅扶手。“就依薄小侯爷所言。若见岳斩霄和殷长华,务必生擒。若不见,血洗琼岛。”
“是,薄青定不辱命。”薄青肃容跪下领命,嘴角闪过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两日後,一艘巨桅船舰缓慢驶出了鹤山都城的船港,其後还尾随著数艘载满兵士的小型战船,乘风破浪,剖开碧蓝如丝缎的海水,滑向大海深处。
银鸥点点,追逐著大船旗杆顶上绣著“薄”字的巨幅旗帜上下飞舞,沿途撒下连串鸣叫。
“……真烦……”
躺在上层甲板的藤椅中,已晒了半天太阳的薄青抱怨了一声,觉得海面风浪开始变大,她懒洋洋地裹起紫色披风,下了船楼,径直来到底舱。
舱底照不到日光,即使在白天,也一片黑暗,仅靠舱门两旁的几个油灯盏闪著些许微弱光芒。
薄青在舱门上快慢不一地拍了几下後,门开了。
“小侯爷,你来了。”开门的是海生,忙一侧身,将薄青迎进门内,又迅速关起舱门。
“我来看看句屏皇的伤势如何了。”薄青站了一阵,藉由舱内的油灯,总算适应了昏暗。
靠墙摆放的一张长榻上,赫然坐著岳斩霄,正端了药碗,喂躺在他胸前半昏半醒的殷长华喝药。慢慢喂完汤药,又替殷长华擦了嘴边的药汁和血丝,服侍殷长华重新躺回榻上,他才凝视著男人蜡黄如金纸的面庞,低声道:“还是老样子,没什麽起色……这舱底空气又浑浊……”
薄青默然。已经让府里的医师用了最好的药,岳斩霄也每天为殷长华输气疗伤,可惜殷长华伤得实在太重,仍在鬼门关前徘徊。
海生安慰兄长道:“哥,小侯爷好不容易才把我们偷偷送出鹤山。要是被随行的将士发现了,小侯爷也会有大麻烦。我们就在舱底再忍一忍吧。程大哥他是贵人,一定会化险为夷的。等回到琼岛,慢慢调养个一年半载,总能痊愈。哥──”
见岳斩霄脸上苦笑越来越深,他闭上了嘴。虽然不懂医术,可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殷长华命在旦夕,就算能度过这关,人也废了。
三人瞬间都陷入沈默,惟有殷长华虚弱的呼吸声在舱内回荡。最终岳斩霄怆然一笑,打破了死寂。“不管怎麽说,我还是得谢过小侯爷。”
“我说过,我只是帮我自己,你用不著谢我。”薄青这些天来亲见殷长华的惨状,她终究是女儿家,不比男子心肠刚硬,多少动了恻隐之心,又见岳斩霄用情深重,她对两人羡慕之余,也有心成全,才想出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
她并不担心此举会走漏风声,只因大船上的,都是她府里亲兵,忠心不二。棘手的,是後面那几条战船。那些将士都是蒙泉临时拨给她调遣攻岛之用,万一被那些人看到殷岳两人在她船上,事情可就败露了。她边摇著扇子,边盘算著下一步。
星河渐隐,旭日喷薄,将海水染上清晨特有的橘红色。
薄青的船队已经远离鹤山国海域,她巡视过船楼,便登上高处,传令升齐船帆,开动舵桨全速航行。驶到正午时分,大船已将原本紧跟在後的那几艘战船甩出了数里之遥。
照这速度,等她抵达琼岛时,那些船还早著呢。届时她只需在岛上随便找个无人居住的空旷地方放上一把大火,就说已将人犯及其党羽付诸一炬,也好向国主交差。
正想到得意处,一名亲兵快步上了船楼,恭敬地将一个白蜡封口的小纸卷呈给薄青。“这是後边战船飞鸽传来的信函,请小侯爷过目。”
“啧,有什麽要紧事,要动用飞鸽传信?”薄青漫不经心地拆开信函,才瞥了一眼,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两个字“回来”,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竟是国主的笔迹。墨痕犹新,显然是刚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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