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流金岁月- 第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过一刻,南孙说:“我都没有心情。”

“没有异性朋友怎么行。”锁锁不以为然。

南孙说别的:“家母问候你。”

“那边苦寒,她可习惯。”

“不知道多喜欢,我做对了,她如获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干,个个钱见得光。”

锁锁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孙尴尬。

喝完茶回家,屋里漆黑,南孙开了灯,听见厨房有呻吟声。

她飞扑进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边倒翻了面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孙大急,连忙去扶她。

“南孙,”老太太呼痛,“腿,腿。”

佣人放假,她不知躺在这里有多久了,南孙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如热锅上蚂蚁,速速通知相熟的医生前来,一边替祖母收拾干净。

祖母挣扎,“我自己来……”

南孙急痛攻心,手脚反比平时快三倍。

倘若有什么事,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与女友坐咖啡厅闲聊,叫祖母独自熬过生死关头,交天不应,叫地不灵。

医生与救护车同时赶到。

南孙不怪他们脸上有个“这家人恁地倒霉”的表情,毕竟不久之前,已经来过一次。

幸亏老人只是跌断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养。

南孙震荡尚未恢复,伏在老人榻前,直说“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辈子没同祖母说过那么多的话。

老太太只得回报:“人老了没有用,连累小辈……”

锁锁笑她们如上演苦情戏。

南孙时时叫锁锁回去,“你有应酬,请先走。”

“我又不是老爷奶奶跟前的红人,许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场面,自己又不便到处逛,闷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时,某君当你如珠如宝。”

锁锁收敛表情,沉思起来,隔一会儿,才说:“有许多事,你看不到。”

“没想到谢宏祖会这么老实。”

锁锁侧起头微笑,“你没听说他同玛琳赵死灰复燃?”

南孙放下手中纸牌,一颗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么办?”

锁锁仍维持笑脸,“她肯做二房,我可与她姐妹相称,赵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亏呀。”

听这个话,南孙知道她不打算离婚,甚至不想追究。

锁锁放下牌,“二十一点,赢你。”

若无其事。

老太太这时在房中叫:“南孙,南孙。”

南孙答:“来。”

她扶祖母上卫生间。

出来的时候,锁锁已变话题,不愿多说。

深夜,南孙送走锁锁,进房去看祖母。

以为她已睡着,但她转过头来,“南孙……”

南孙紧紧握住她的手,尽在不言中。

老人复元得这么快,已经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奇书}闹钟专会作弄人,好梦正浓,被窝正暖,它却依时依候丁零零地一声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孙老觉得闹钟的声音不但恶、狠,而且充满嘲讽、揶揄,像那种势利眼的亲友,专门趁阁下病,取阁下的命。

锁锁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这种琐碎的鸟气。

她听见祖母咳嗽声。

“起来啦。”近来她时常这样问候孙女。

南孙连忙挂一个笑脸,捧着一杯茶过去。

“你准备上班吧,不必理会我。”

南孙看着窗外,对面人家也开了灯,这样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么鬼意思。

南孙等女佣开门进来,才取过大衣披上,经过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独自待在家里。

大衣倒是鲜红色的,轻且暖,是锁锁之剩余物资。

电话铃响,南孙觉得诧异,这种尴尬时分,连公司都不好意思来催,是谁。

她取过话筒。

“南孙?”

是阿姨的声音,南孙打一个突,心中念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是黑心,不吉利的事也该轮到别家去了吧。

她清清喉咙,“阿姨?”

“是,南孙,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南孙苦笑,真难置信这上下还会有什么好消息。

“南孙,你母亲要结婚了。”

“嘎!”

南孙手一松,电话掉下。

她,连忙拾起,把耳机压得贴实耳朵,生怕走漏消息,“什么?”

“你母亲婚后会留下来入籍,暂时不回来了。”

“她要结婚,同谁?”

这时祖母业闻声慢慢走出来。

“同男人,一个很好的中国男人,现在由你妈妈跟你说。”

南孙睁着眼睛张着嘴,错愕得像是吃了一记无名耳光。

不可思议!

母亲的声音传过来,清晰、愉快、大方,根本不似同一个人。

她说:“南孙,你会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南孙傻掉,这些年来,她一直希望母亲有她自己的生活,不住地鼓励她,没想到效果竟然这样大好,在四十五岁高龄,丈夫去世材一年,竟要再婚。

“南孙?”

“我要陪祖母,走不开。”南孙有点心酸,有点妒嫉,有点生气。

谁知母亲竟讨价还价,“你也是我的女儿呀。”

“我想我还是同阿姨讲的好。”

阿姨的声音又回来,“南孙,我们还以为你会雀跃。”

“对方是什么人,利口福的大厨?”

“南孙,南孙,南孙。”

“我有权知道。”

“你不恭喜你母亲?”

南孙定一定神,拿出她的理智来,“我很替她高兴,太好了,详情如何,盼她写封信来告知。”

“她还是盼望你过来一次。”

“不行,祖母最近有次意外,我得陪她。”

“没听你说过。”

“我怕你们担心,才没说起。”

“我们想一个折衷的办法。”

“我真的为母亲高兴,代我祝贺她。”

“得了。”阿姨慧黠地笑。

“我赶上班,再见。”

南孙挂上电话,看着她祖母。

蒋老太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接受得比南孙好,只是略现诧异。

南孙说:“不要紧,还有我。”

她挽起公事包,出门去。

在地下铁路中,南孙才真正欢喜起来,果然是好消息,母亲并不姓蒋,闺名也不叫太太,她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灵魂,自丈夫去世之后,合同终止,她已不是任何人的妻子,那个身份已告完结,有什么理由再叫她继续为蒋家服务。

人们的思想仍然太过迂腐封建,仍爱看到他人吃苦,但凡自救的人,都被打入奸狡无信类。

到了公司,南孙忍不住,第一件事便是拨电话给阿姨诚心诚意再次恭贺母亲。

这次她听见阿姨在一旁说:“是不是?我知道南孙,她有容人之量。”

南孙长长吁出一口气,整天隐隐挂着一个微笑。

下午天下起雨来,她要出差,满地泥泞,又忘了带伞,也没有使她情绪低落。

即使与布商争执,也是笑吟吟,令对方摸不着头脑。

至少家里有人交了好运。

她吹起口哨来。

老板娘在等她。

“南孙,快过年了。”

“是,”她脱下大衣。

“六点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去也没事做,难道八点正上床不成。”

“南孙,这些日子来,你使我明白什么叫得力助手,用你一人,胜过三人。”

南孙出来做事虽然没多少日子,也明白行规,资方自动激赏劳方是绝无仅有的事,除非,除非有人要收买人心,待手下死心塌地的做。

这是间中小型厂,请人并不容易,老板奸,伙计也不好缠,她使这样一个险着,也划得来。

当下南孙只是礼貌地微笑,不露声色。

“有人告诉我,孙氏制衣要挖你过去。”

南孙不出声。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同你谈一谈才甘心,外子说,你不怕蒋小姐取笑,我同他说,蒋南孙不是这样的人。”

南孙莞尔。

“过年我们发三个月薪水给你,南孙,你也知道母亲经济尚未复苏……”

老板娘一直不停地说了二十分钟,南孙永远不会遗忘她的好口才。

这种老式的厂家无异够人情味,但天长地久,还是管理科学可靠。

孙氏制衣厂一切上轨道,系统井然,不需要老板娘同下属有八拜之交,工作一样进行顺利。

过了年,南孙决定往高处。

锁锁带孩子到欧洲去逛,南孙便托她去看新婚的母亲。

锁锁笑说:“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更是意外之喜,我一定替你办到,外加送一份大礼。”

“还以为对象是唐人街鳏夫之类,做梦都没想到是伦大帝国学院机工教授,而且从来没有结过婚,真正所有的眼镜全掉地下。”

“好像只比她大几岁。”

“大三岁。”

“令堂其实保养得不错,就是打扮上差一点。”

“苦哈哈过日子,未老先衰才真,老太太箱底的旧衣料不要了,丢一块出来给她……看上去像太婆。”

锁锁沉默,过一会儿说:“所以,无论人们怎么看我,我做人,全为自己。”

南孙取出照片,“来,这是他们。”

照片里的中年妇女容光焕发,好好地打扮过,穿着文雅而时髦的新装,与面貌端正的伴侣恰是一对。

锁锁笑说:“世界上充满了传奇。”

“不知老太太怎么想,她待我母亲,原本毋须这样刻薄。”

“但你原谅她。”

南孙反问:“有吗?我并不爱她,我只是尽责,像逐个偿还债务,并不涉及感情,我姓蒋,跑不掉。”

锁锁说:“老人也有老人的苦衷。”

“真不过瘾,这世界浑沌一片,还是小时候看的电影好,人物忠奸分明,就差额头没凿着字,而且善恶到头终有报。”

锁锁笑,“我是坏人,最怕报应。”

“坏人,把你的近况说一说。”

“多谢你的关心,近况不错。”

“谢宏祖怎么了?”

“谢君在我心中所占地位,并不是很重要。”

“听,听,这是什么话。”

“将来你会明白的。”

“先知,你几时回来?”

“三五七个月。”

蒋氏祖孙过了一个极其清淡的农历年,南孙买了水仙,熏得一室馥郁,她坐在客厅中磕玫瑰瓜子看电视,累了倒头睡一会儿,起来扶老太太在附近吃馆子,并不怕女佣放假,十分优悠。

南孙暗地里留意祖母神态,倒也佩服她能屈能伸。

唯一上门来拜年的是教友。

南孙回避在房间看爱情故事,要紧关头,仍然落下泪来,万试万灵,在现实生活中,有泪不轻弹的时代女性,感情寄托在小说里头。

渴了蹑足出去找茶喝,听祖母同朋友说:“……还有一点点老本,再也动不得,是孙女的嫁妆。”

南孙听了十分感动,可见她在老人心中是有点地位了,但,嫁给谁呢,她不禁苦笑。

教友走了之后,南孙出来活动,祖母午睡。

三日公众假期悠悠长,南孙有些坐立不安,巴不得立刻去履新职,做得筋疲力尽,死得兴高采烈。

电话铃响,南孙希望那是母亲。

“蒋南孙小姐。”

“我是。”

“我叫王永正。”

南孙脑子有点生锈,想不起这个人,“请问王先生是哪里的?”

“我们在享汀顿公园见过一次,后来在东方成衣电脑部看到你,在电梯中寒暄过,记得吗?”

南孙在家休息了几天,睡足了,精神比较松弛,因此笑问:“我知道,你是那牵大丹狗的青年。”

“那条大狗不是我的。”

“多巧,奇勒坚也不是我的。”

“那是你阿姨的,是不是?”

南孙惊异了,“你怎么知道?”

“后来我在公园,又见过她几次,我们谈得蛮开心,可惜她没有把你的地址告诉我。”

南孙笑了几声。

“贵公司也不肯把你住宅电话公开。”

“那后来是怎么找到的?”

“我苦苦央求公司电脑部主管蔡小姐。”

“啊,她。”

“蔡小姐说,假期后你要到孙氏上班。”

“已不是秘密了。”南孙知道蔡小姐说的断不止这些。

“放假也没有出去走走。”

“哎,乐得坐家中享清福。”

他那边迟疑一会儿,千辛万苦找来的电话号码,不舍得一时挂断。

南孙则很久没在电话中漫无目的地闲聊,感觉新鲜,像是时光倒流,回到少女时代。

“人山人海,不晓得往什么地方挤。”

“外头人来到本市,都这么说。”

“你虽是本地人,我保证你没有挤过年宵市场。”

“太大的挑战了。”南孙笑。

“今晚我来接你如何,我不会轻易放弃。”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情形,我要陪祖母,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

“府上可方便招呼客人?”

“舍下地方浅窄。”

“你们都这样说。”

“或许开工时一起用午饭?”

王永正轻笑,他当然知道南孙在推搪他。

“我稍晚再问候你。”

“欢迎。”

南孙放下听筒,伸个懒腰。

王永正固然是个好青年,但有什么是毋须付出代价的呢?南孙看着自己的怪模样,不禁笑出来,她穿着不知年膝头部位已经爆裂的牛仔裤,父亲的旧羊毛袜,睡衣上截当衬衫,嫌冷,扯过祖母的绒线围巾搭在脖子上。

她不是不想为悦己者打扮,但最悦她的是七彩电视,下班以后,她只贪图舒服至上。

当初遇到章安仁,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转眼间,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也许,过十年二十年,待她事业有成,经济稳定的时候,她会投资时间精神,再度好好恋爱一次,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那人约是有可能,越要避开。

南孙想到美国一位专栏女作者貌若幽默,实则辛酸的文章:“回顾我的独身生活,像在森林中度过,盲目地自一只野兽的手臂传到另一只,不复回忆,最后如何与一个很多时候看上去似卷尾猿的人在一起,还领了婚姻牌照。我的恋爱生活不是混沌的宇宙,而是进化小径。我错了许多许多次,但同一错误从不犯两次,像一切进化论,我的也自底部开始……”

南孙曾为这篇报告笑出眼泪来。

章安仁不是不像一条蛇的。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南孙觉得每个人都有负面,正面越美,观者越是担心另一面的真貌。

祖母说:“有人找你,为什么不出去?”

南孙笑着摇摇头。

“我可以叫戚姐妹来陪我。”

南孙拾起杂志。

“年轻人出去走走才好。”

南孙轻轻说:“我不年轻了。”

蒋老太太有点难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