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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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下册)-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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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贺顿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自己也要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大芳何许人也,哪能就这样轻易就范?她反问:“你说怎么办呢?”

这一招也很厉害,来访者和心理师经常斗智斗勇。贺顿试探说:“你还是相信我?”

大芳不打磕巴地说:“那是当然。我把钱砸在你这里,我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你这里,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这难道不是信任吗?说句实话,就是我亲娘老子在世的时候,知道的也没有你多。”

贺顿说:“你把我当盟友?”

大芳说:“那是自然。咱们是反击老松的统一战线。”

症结所在!若是以前,贺顿会把这句话当做微尘,轻轻飘过,就算对大芳火药气味的用词稍有不满,还是会同意她和大芳结成心理联盟。

那时候的贺顿,虽然在理论上恪守着心理师的中立原则,但对男人的潜在仇恨,会不由自主地让她满怀愤怒。现在,清洗了怨毒颗粒的贺顿,比较客观了。

贺顿和颜悦色地纠正大芳:“我和你不是抗击老松的统一战线,是拯救你的统一战线。”

大芳满脸困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打击了老松就拯救了我吗?”

贺顿不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样会陷入对立。她避开锋芒,说:“你离婚,是不是就打击了老松呢?”

大芳很得意地说:“当然是。他以为我不敢,但是,我就离了。怎么样?”

贺顿说:“那你既然打击了老松,是否就拯救了自己呢?”

大芳好半天才说:“没有。如果拯救成功了,我就不来找你了。”

贺顿说:“据我看来,离婚不但没有成功拯救你,反倒使你越来越孤僻和自卑了,萌生绝望。”

贺顿决定直击要害。

大芳先是一愣,然后说:“你也看出来了?”

贺顿简短地回答:“对。”

大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以为离婚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结果,更不知道满腔怒火向谁发泄,真相永远搞不明白了,心里就更憋屈。”

一个离婚女子,无暇计划自己的新生活,死死地缠在报复之中,为什么?如若是从前,贺顿会把疑惑放开,追问就是冒犯。这一次,贺顿直抒胸臆:“离了婚,你在法律上和老松就没有关联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把发泄怒火当成头等大事?你似乎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那当然。我永远都是关心他比关心自己为重!”大芳理直气壮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贺顿逼进。

“因为我既然嫁了人,从此就和他融为一体。他快乐,我就快乐。他哀伤,我就哀伤。”大芳毫不含糊地回应。

丧失自我,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贺顿顾不得懊悔和反思,顺藤摸瓜道:“那老松一次又一次寻欢作乐,当然高兴,你感受如何?”

这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如果依贺顿以前的脾气,这个问题就会变成:“他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自己当然是高兴的,但建筑在你的痛苦之上。”

这就不是一个中性范畴。

果然,大芳有了和以往不同的回答。大芳说:“他找小老婆,我也高兴。”

大收获。如果心理师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引导了来访者的情绪,有谁能在这种明显被损害的情势下,说出如此没骨气的话呢?开放和中立诞生了转机。

贺顿几乎疑心幻听。若不是亲耳听到,简直打死也不会相信——现代社会还有女子喜欢丈夫找小老婆!

贺顿提醒自己,不要冲昏了头脑,也不能面对重大突破沾沾自喜。一切从来访者的福祉出发,乘胜追击。她不解:一般妻子说到丈夫的外遇,用的都是“情人”,粗俗一点的,用的是“相好的”,甚至可以骂人,比如“婊子养的”、“那个不要脸的贱货”等等,像大芳这样径直就用了“小老婆”的称呼,极少见。带着属于逝去年代的陈腐气息。

在斗智斗勇的回合中,贺顿依靠的除了学养人格,就是猎犬一样灵敏的直觉。

贺顿不能放过自己的疑虑,尽管只是一闪念。她说:“原谅我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那些和老松好的女人,是他的小老婆?”

“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小老婆。”大芳坚定地重复。

贺顿注意地看着大芳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看到大芳嘴角微微上翘。如果她看得不错的话,这是一个微笑的雏形。千真万确,是一个微笑,而不是一个苦笑,更不是嘲笑。

这个发现让贺顿百思不得其解。丈夫有了情人,这是怨愤事件,以往陈述中,大芳也一直咬牙切齿,如今,为什么有了瞬忽笑容?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以往粗心大意,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致命征兆?

贺顿不敢怠慢,只有再次验证自己的发现。她说:“小老婆的事,你真的很高兴吗?”

大芳肯定地回答:“要说气,那肯定是有的。不过,我还是高兴的。”

晕倒!贺顿近在咫尺,这一次听得真切无比。她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既然高兴,那你干吗还要离婚呢!”

大芳恶狠狠地说:“这还不都是你调唆的。离了婚,有什么好的,我连大老婆也当不成了!”

天!引火烧身!倒打一耙!好心当成驴肝肺!贺顿奋而起立,摔门而去。

大芳也起身就走,对工作人员说:“退钱!”

晚上,贺顿彻夜不眠。这样的效果,始料不及。

并不后悔,只觉得有一个方向没有好好地把握。大芳提到了“大老婆”、“小老婆”,在大芳的字典里,它们意味着什么?又掩藏着什么?混沌不明。

大芳,你会不会再来?如果不来,贺顿也不再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失败。她曾经由于自身的不完美,特别企图做一个完美主义者,现在,她决定允许自己失败和缺憾。就像在医院里会有病死率一样,心理师也会有来访者的死亡率,那不是心理师的耻辱,只是一个不以人们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规律。

这个道理很简单,认识它却需要很久。只有简单平凡的盐,才能止住腐烂。

很晚了,柏万福还没有回来。虽说只是上下楼的几步路,但他执拗地留在诊所,等候着电话。

贺顿已经蒙蒙眬眬地入睡了,柏万福回来了,推醒贺顿说:“我送给你一个礼物。”

贺顿是个喜欢礼物的人,惺忪睡眼四处张望,说:“又不逢年过节的,好像也不是谁的生日,送什么礼物?”看到柏万福两手空空,说,“你骗人!”

柏万福说:“我不骗你。真的有个礼物。我刚才约到了大芳,又查了你的时间安排,约她明天下午三点来。”

贺顿一下子睡意全消,说:“是她打来电话吗?”

柏万福说:“正是。”

贺顿看了一眼挂钟,说:“这么晚了。”

柏万福说:“我知道你在意她。她若来,决定很可能是在半夜时分作出的。此念一起,她会马上打电话……”

贺顿说:“半夜有录音电话值班。”

柏万福说:“我知道。但是以她的性情,如果没有人接待,只是电话值班的机械应答,她一定会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机会稍纵即逝,很难说她还会再积聚起勇气……”

贺顿说:“所以这几天你就天天晚上守在诊所接听电话?”

柏万福搓搓手说:“是啊。守株待兔,有了收获。”

贺顿很感动:“谢谢你的礼物。”

柏万福说:“其实这件礼物是你自己送给自己的。你的诚意让大芳终于来了。”

说不清这是贺顿和大芳的第多少次会面。

大芳的气焰不再那样嚣张,怯生生地说:“你还愿意见我?”

贺顿说:“谢谢信任。”

大芳说:“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能找谁。”

贺顿说:“其实有一个人永远和你在一起。”

大芳大惊,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贺顿说:“那就是你自己!”

大芳说:“你这是耍我。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在一起。”

贺顿正色道:“并不一定。很多人是分裂的。”

大芳说:“比如谁?”

贺顿道:“比如你。”

大芳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分裂症?”

贺顿说:“那是精神科医生的事,我并没有这样说。但这并不表明你发展下去,就一定不会染此恶疾。”

大芳说:“危言耸听,证据何在?”

贺顿说:“作为你的心理师,我已经烦了。”把切身感受说出来,是一步险棋,虽然它是实话。

大芳并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像碰到了知己,说:“你以为我就不烦吗?我比你更烦!”

贺顿说:“好事。”

大芳说:“你幸灾乐祸?心理师不应该这样没有阶级感情。咱们两个一起烦了,怎么是好事?”

贺顿说:“物极必反,才会寻求改变。”

大芳说:“我一直在寻求改变,否则我不会厚着脸皮又到你这里来。”

贺顿说:“因为你想改变,我才和你在一起。大方向是一致的。”

大芳说:“从哪里改变呢?”

贺顿说:“从你脸上的笑容。”

大芳说:“笑容?我一个半老徐娘,现在又成了寡妇,怎么会有什么笑容!”

贺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面小镜子,说:“我也很奇怪,当你说到大小老婆的时候,你的脸上就是出现了笑容。”

大芳真的拿过了小镜子,照了照看了看,说:“那是不可能的。”

贺顿不急于纠正她,问:“当你提到小老婆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大芳说:“我想到了那些甘当小老婆的女人。”

贺顿的目光如同雷达,窥视着大芳的面庞,在说到“女人”的时候,她看到大芳面色猛然忧戚,好像在追思什么。

上一次放掉了非常关键而费解的转折,这一次,万不能再让它溜走了。

贺顿说:“除了那些女人,你还想起了谁?”

大芳沉吟半晌,突然泪水涌上了眼帘,这使她那浮肿的眼泡水光四潋,她说:“我想起了一个人……”

贺顿追问:“谁?”

大芳哽咽起来,捂着脸:“我不能说。”

贺顿说:“我猜如果说出来,会让你很痛楚,可是,如果你想改变,你就要尝试着说出来。”

大芳像个小女孩一样仰着头说:“一定要说出来吗?”

贺顿说:“一定。说出来,它就没魔力了。”

大芳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哆嗦着嘴皮说:“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第十九章 你一定要做大

你一定要做大

贺顿沉默着,倒不是她不知道此刻说什么好,而是应该沉默。除了沉默,任何回应都是愚蠢并事与愿违。

大芳其实并不关心贺顿的反应,她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在乎了。最艰难的是第一步,剩下的就是继续下去。

“没想到吧?我的亲妈是一个小老婆,我从小就因为亲妈的关系,受够了歧视和白眼。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探春吧,多么有能耐的一个女子,可就因为是小老婆生的,命运就没法和正出的比。我爸爸是做大买卖的,有很多钱。如果没有那么多钱,他也养不起那么多老婆。爸有七个老婆,亲妈是最小的一个。我亲妈原来是唱戏的,因为我爸爸看了她演的戏,惊叹她的美貌,就把她娶回家。我爸爸对美貌有一种对古董般的热爱,喜欢收藏,喜欢把玩。只可惜古董是越来越值钱,女人随着容颜老去美貌不再,就越来越不值钱。做小老婆的人,还有一条翻身的途径,就是生个儿子继承香火,虽然不像皇帝的嫔妃那样母以子贵,却也是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好法子之一。可惜我妈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就再无动静。我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能和人家比。我就奇怪,我又不缺胳膊短腿,我为什么就不能比?亲妈就说,你是我生的!我说你怎么啦?亲妈就说我不如人。我说你哪点不如人了?亲妈说,我是做小的人。

“做小成了耻辱的印记。从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印记就扣在我亲妈的额头了,我出生以后,又遗传到我的额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说到生我养我的母亲的时候,我不能叫她妈妈,只能特别说明是我亲妈。因为从我一出生,就不让亲妈喂养,我只能管大老婆叫妈妈,管自己的生身母亲叫小妈。大老婆说,一个演私奔的戏子,只能把孩子养成敲锣打鼓的杂役,对不起商贾之家和书香门第。我看过心理学的书,说人和人的关系其实就是阶级。在大家庭里,老婆们是一个系列,就像高高的台阶。大老婆在台阶最上面,下面是做小的人们。其实,我妈并不是最后一任小老婆,在她之后,我父亲又娶了三个老婆,凑成了十个。本来他还想再娶两个,干脆成为一打,不想解放了,他的梦想成了水泡。家里的阶级斗争十分激烈,我亲妈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说到这里,大芳忽然话锋一转,问贺顿:“你知道吗?心理学里做过一个试验,一个著名的关于阶级的试验。”

“不。我不知道。”贺顿说。

“我告诉你。科学家们养了一群鸡,管吃管喝,让鸡群自由发展。结果鸡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排出了座次。假设有十只鸡,它们就分出了谁是头鸡,谁是第二只鸡,谁是第三只鸡……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只鸡。这样的顺序就决定了吃食的位置,鸡食盆子端来之后,整个鸡群是不可以乱动的,只有头鸡吃过之后,第二只鸡才能动嘴,然后是第三只鸡……一直到最后一只鸡。鸡群的位置不是固定不变的,有的鸡长大了,它的座次就上升了。有的鸡有病了,它的座次就下降了。所以,整个鸡群是处于不断的变化和危机之中……你明白吗?”

说到这里,大芳注意地看着贺顿,等着回答。大芳读了很多有关心理学的经典著作,但贺顿没看过这个实验,便老老实实地承认:“只明白一点。”

大芳接着说:“我的亲生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妈,就是这最后一只鸡。鸡群每日都要重新排序,方法就是头鸡依次把下面的九只鸡的羽毛都啄一下,第二只鸡就把后面的八只鸡都啄一下……以此类推,到了第九只鸡,就只有一只鸡可啄了,这就是第十只鸡。这里面的深意,你明白吗?”也许是畅所欲言的关系,虽然述说的是惨痛的往事,但大芳反倒比较有条理了,不像以往只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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