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事,要告辞了。”“那么忙干什么?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叠连声的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
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的默
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著几分错愕,自语的问了一句:
“这人是怎么回事?”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晓彤靠著窗子站著,胳膊支在窗台上,双手托著下巴,默默的凝视著挂在椰树梢头的那
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
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
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他的声音,在反复的轻唤:
“晓彤,你在哪儿?”“四天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吗?晓彤,晓彤?”
四天?是的,好漫长的四天!为了妈妈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黄昏的约会。现
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铃兰”之约的过程中,时间变得多么缓慢和冗长!
秋天的夜风,夹带著凉意,片刻伫立,已有瑟缩之感。她恋恋的离开窗子,回到书桌前
面坐下。桌上摊著数学练习簿,一本大代数横放在台灯之前,用手托著头,她又对著灯闷闷
沉思,好久好久,才无情无绪的叹息一声,勉强振作著把那本大代数拉到面前来。懒懒的翻
开书页,在今天教到的那页上,有她上课时心不在焉的写上去的两个句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这两个句子旁边,她发现不知何时,顾德美在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字:“Who?”面对
著这个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顾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认识的关键!但她还蒙在鼓里
呢!有好几次,她都考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顾德美,但终于缺乏勇气,而没有开口。有人敲
门,接著梦竹就拿著一封信走进了晓彤的房间。
“晓彤,有你一封信。”
晓彤一看到信封上那个“魏缄”两个字就紧张得脸色苍白,她跳了起来,颤抖著伸手去
拿那封信。可是,梦竹紧握著信封不放手,盯著她的脸问:
“是谁写来的?”“唔,我不知道。”这答案显然太笨了,梦竹的怀疑加深,她握著信
说:
“既然你不知道,让我来拆吧!”
晓彤呻吟了一声,无力的跌坐在椅子里,眼睁睁的望著梦竹撕开信封。她的心狂跳著,
眼前发黑,暗暗的诅咒著魏如峰的沉不住气,写什么该死的信呢?梦竹撕开信封,抽出信来
一看,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她愣了愣,望了晓彤一眼,晓彤的表情如同等待死神的宣判,这
使她更加疑惑了。撕开第二层信封,抽出来的又是一个信封,现在,连晓彤的眼睛都瞪大
了。当第四个信封从封套里抽出来时,梦竹已经断定是孩子们开玩笑了。可是她仍然耐心的
拆下去,这样,她一连拆开了七个信封,这些信封显然都是自制的,一个比一个小巧,一个
比一个精致。最后一个信封只有一张邮票那么大,上面写著两行小小的字,梦竹拿近灯光细
看,才看清楚,写的是:“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
梦竹瞪了晓彤一眼,晓彤看到母亲的神情,就知道情况不妙,咬著下嘴唇,她沉坐在椅
子中,一声也不出。梦竹拆开这最后一个封套,终于抽出一张折叠得小小的纸来,打开一
看,她就呆住了,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彤: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已经三日不
见,请算算有多少秋了?峰”
梦竹怔了大概足足有二十秒钟,才回复过来,她一把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信封和信纸,
往晓彤面前一送,板著脸说:
“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怯怯的看了看那小信封上的字和信笺上的几句话,就眨了眨眼睛,屏著气,又要哭
又要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尴尬的瘪著,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梦竹生气的说:
“你讲呀!你天天去念书,怎么念出这种玩意来的?这个写信的人是哪里来的?你说
呀!今天你不说明白,就不许睡觉!”“哦,妈妈,哦,妈妈!”晓彤低低的叫,像个待决
的囚犯。惭愧、惶惑,和恐惧使她面色苍白。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眼泪却成串的滚落了下
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梦竹说:“你别哭呀!我问你,你认识这个写信的人吗?”晓彤
点了点头。“那么,这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晓彤又点了点头。梦竹瞪视著晓彤,在晓彤的床上坐了下来。男朋友!晓彤?那个几年
前还和邻居的孩子们扮姑姑宴,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时时刻刻发生点小问题,都要叫一声
“妈妈”的小女孩!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是什么时候了解了相思之苦的?晓彤?那么纯洁、
幼小、稚弱的一个孩子!有男朋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在她心目中,晓彤仅仅是刚离开
襁褓而已,还是她的“小小的女儿”,怎么会已经懂得恋爱了?瞪著晓彤那张年轻的脸,她
无法平定自己的情绪,无法平定由于骤然发现晓彤已长大而生出的慌乱感。她的表情使晓彤
吓住了,发出一声喊,晓彤扑进了母亲的怀里,叫著说:
“妈妈,你生气了吗?妈妈,你不高兴了吗?妈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瞪著
我,你骂我好了,妈妈!”
梦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识回复了一些,她拉住晓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
下。然后,她整理著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半天,她总算平定了下来,而决心接受这个来
到的事实了。她望著晓彤,温和的问:
“他叫什么名字?”“魏如峰。”“你们怎么认得的?”“在顾德美的生日舞会上。”
“哦!”梦竹回忆著那个日子。“他在读书?”
“不,已经做事了。”“在什么地方做事?”“泰安纺织公司。”“什么学校毕业
的?”“台大,外文系。”梦竹沉思了一会儿,拿起魏如峰寄来的那封信,七个小巧玲珑的
信封,两句小词和那寥寥数语,何等细密,而富于幽默感!她突然兴奋了起来,女儿总要长
大的,你不能不让她长大,大了总要恋爱结婚的!自古以来,这就是一定的法则!那么,女
儿有了对象总是可喜的事,听起来,这男孩子的条件还不太坏哩!她沉吟了一下,又问:几
度夕烟红20/78
“他的家在台湾?”“不,他是跟著他的姨夫到台湾来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陆没有出
来。”哦,这也不错。基于一种母性的自私,她为晓彤设想,嫁过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
项优点!她点点头说: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已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深的感
情了吗?”
晓彤胀红了脸,默然不语,梦竹想了想,又说:
“大概所谓留在学校里做功课啦,到顾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
“噢,妈妈!”晓彤低低的叫。
梦竹托起了晓彤的下巴,直视著她绯红而窘迫的脸,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
又焕发著光彩,羞涩而又流露著痴情的神态,竟使她心中掠过一阵激荡和感动。她用手抚摩
了一下她的面颊,问:
“你爱他吗?晓彤?”“妈妈!”晓彤恳求似的喊。
梦竹微笑了起来,对晓彤点点头。
“去通知他,下个星期天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妈妈!”晓彤发狂的喊了一声,扑过去,用手勾住梦竹的脖子,把头埋在梦竹的胸
前,不住的揉搓著。梦竹拍著晓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别闹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么激动,她觉得眼眶湿润了。“晓彤,但愿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
的、最诗意的爱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语著。
9
何霜霜缓缓的驾著车子,远远的跟踪著前面那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她仍可清晰
的看到晓彤把面颊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两只小小的,缠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
嘴唇,眯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标,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个念头像毒蛇般在她脑中盘
踞。她踩动油门,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这样对那辆摩托车冲过去,会有怎样的结局?辗碎
那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也辗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恋情!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辆摩托车也越
来越移近,几乎已经跳到她的车窗门口了,她猛然煞住车,把头仆在方向盘上,一头一身的
冷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已经驰得老远了,浑然不觉几秒钟前可能来临的世界
末日,那个瘦小的女孩仍然紧贴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额上的汗,重新发动了车子。感到脑中昏昏沉沉,四肢瘫软而无力。身子
似乎也和她一样的瘫软无力,那样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条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
托车停了,那个女孩子正跳下车来。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视著前方。那女孩对魏如峰说了
些什么,然后摆摆手作了个再见的姿势,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站定
了。他们就这样拉著手彼此凝视。或者,他们只凝视了几秒钟,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觉上,
他们已凝视了几百个世纪。当晓彤终于跑进了巷子里,何霜霜就踩动油门,把车子疾驰到前
面,停在那仍然对著空巷子痴痴注视的魏如峰身边。
魏如峰被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回过头来,何霜霜的头伸出了车窗,正带著个嘲讽的微
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什么?”
魏如峰皱皱眉,问:“你到这儿来做什到?”
“谁规定了我不可以到这里来?”霜霜挑战似的问。
魏如峰耸耸肩。“你当然可以来,只是未免太凑巧了!”
“凑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来:“由铃兰到这儿,车子走了二十五分钟,
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踪我们吗?”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号的人物。原来就是顾家舞会里那个小土包子!表哥,你
对女人的胃口越来越小了!据我看来,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么舍弃杜妮而找上这个乡巴
佬,真让人笑话!”魏如峰紧盯著霜霜问:
“你跟踪了我们几天了?”
“好多天,怎么样?”“你想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霜霜满不在乎的挑挑眉:
“看她的样子,还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满街乱跑,所谓名震台湾的女中,出
来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说,扶住车把,发动了车子。“慢著!”霜霜喊:“表
哥,请我吃饭去!中国之友社,然后跳舞,怎样?把摩托车放到车后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摇了摇头。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顾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顾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声,顿时发动了车子,向前面冲去。“表哥,你敢走!”霜
霜大叫著,也踩动油门,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弃了,把车子熄了火,她颓然的把头
仆在方向盘上。听著摩托车的马达声越走越远,她感到浑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时间,
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骂他。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盘上痛
苦的转著头,痛苦的扭动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她没有动。接著,那声音又响
了,是个嫩嫩的男性的声音:
“我能不能帮你忙?”她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从睫毛下注视著他,一个高个子的男孩
子,宽肩膀,长手,长脚。穿著件白衬衫,黄卡其布裤,尽管穿得不好,却很有股帅劲,浓
黑的头发下是张年轻的,方方正正的脸,乌黑的眼珠似曾相识,两道浓眉有点英雄气概。那
副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立于暮色之中的样子像一头初长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
头发拂向脑后,懒洋洋的说:“嗨!”“你病了吗?”他弯下腰来问。
她耸耸肩。“病了,又怎样?”
“要我帮你忙吗?”他热心的问。
她眯起眼睛来看看他。
“你会开车吗?”她问。
“噢,”十分懊丧的一声感叹:“我不会。”
“那么,你怎样帮我?”她斜视他,仿佛是猫儿在逗弄一只小老鼠。“我……”嗫嚅
的,半天才吐出一声:“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开车门,她说:
“进来吧!”他坐了进去,坐的是驾驶座旁边的位子,方向盘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
们到哪里去?”她扶著方向盘问。
“哦?”他看来颇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刚刚病了,现在已经好了。”她说,发动车子,驶上了街道,一面转过头来说:“我
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吃饭去,怎么样?”他一惊,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终于吞吞吐吐的
说:
“我没有钱。”她大笑了,说:“我请你!”车子迅速的向衡阳街驶去,她侧过头来望
望他,有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的快乐,她喜欢他那股“嫩”劲和“傻”劲。一个初出茅庐的小
伙子,下巴上连胡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杨晓白。”车子慢了一下,她顿了顿,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晓白。木易杨,早晨的晓,白颜色的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