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跟韦家出迎的一个管事妈妈说话的工夫,杜宛才私下里取笑她道:“我娘这是怕你路上走丢了呢。”
“偏你多嘴。”华灼被她取笑得不好意思,嗔道,“不过从你那里刮带了一小撮素心龙井,顶多泡上一壶茶,还是带给静儿妹妹吃的,便把你心疼成这般模样,不损我几句便不舒坦。”
“我也只损你罢了,你可见我去损别人。”杜宛抿唇而笑,她今日穿了件粉袄儿,束发的绸带也是粉色,连绣花鞋也是粉百合的花色,这一笑,虽不十分灿烂,但真如一朵半开的粉百合,说不出的清丽动人。
“合着我和你好,便要吃你的挂落,那可真真是不值得很。”
华灼故作嗔恼,一颦一笑,虽不如杜宛清丽动人,但也别有一番灵动秀慧。她今日仍是一身红衣,襟边绣了缠枝莲做点缀,颜色虽艳却并不俗气,反而精致庄重,一副大家闺秀的气派。倒也不是她偏爱红色,而是自落水后,方氏就认为红色祛邪避凶能挡煞,喜庆招福讨人喜,因此过年做新衣时,把她的衣裳全部做成了红色。
“那你便不要和我好了,找你的静儿妹妹去……咦?这是什么味儿?”
杜宛正玩笑着,忽觉一股香味儿自韦家的院里飘来,似檀非檀,也不是水沉香,但却沉静安宁,让人闻了,便觉着心神都安定下去,什么杂念儿都没有了。
“好熟悉的味儿……啊,想起来了,是南海产的弥佗香,据说是从树根里刨出来的,石磨子大的一个树根,只能刨出一、二钱来,名贵无比,一两香粉便抵十两金子,因此有个俗名儿叫十两金,……”
华灼闻过这种香味,爹爹手中就有一小匣子,放在书房里当宝贝一样,有一回让她不小心翻了出来,不小心把装香粉的匣子摔在了地上,里头的香粉洒了出来,那独特的香味儿让她至今不忘,为这,父亲华顼还对她黑了三天的脸,倒不是因为十两金昂贵,而是这原是一位旧友送给父亲的纪念。
杜宛轻笑道:“原来这便是十两金,我在书中原也见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味儿,这香味儿好,若是念书时点上,也是十分合适。”
华灼便打趣道:“这个容易,拿素心龙井去换便是,你这一小撮儿素心龙井,换个一钱、二钱的十两金,绝无问题。”
“尽胡说。”
说话间,一行人已在韦家的管事妈妈的引领下,步入一间布置得极为简朴的客厅中,抬眼便见一尊观音画像供在正中,左右善财、龙女环拱着。
“我便琢磨着你们该来了,杜夫人果是信人。”郡守夫人坐在厅中,望着她们,面上笑意盈盈,一片欢喜。
“给夫人请安。”
杜夫人带着两个女孩儿上前见礼,郡守夫人连忙起身相扶,道:“自己家中,不比外头,没那么多人盯着,随意些便好。”言罢,又拉起华灼的手,仔细瞧了几眼,笑道:“两日不见,倒似又灵秀了,瞧着便让人喜欢。”
“是夫人抬爱了。”
华灼被她看得脸色微微一红,心里却有几分纳闷。郡守夫人对她似乎偏爱得很,要不然两个女孩儿在场,为什么光只夸她一个。
“怎么还叫夫人,论年纪,我比你母亲略长,今后你便叫我一声伯娘,我唤你灼儿,可好?”郡守夫人亲热之极,拉了华灼在身旁坐下,然后方向杜夫人示意请入座。
华灼愕然,伯、伯娘?她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向杜夫人,即使是杜家这样的通家之好,她称呼杜夫人,也不过是一声伯母而已。虽说伯母和伯娘是一个意思,但是母是尊称,而娘却亲昵了很多,很少有人称呼没有亲缘关系的外人叫伯娘的,除非是……未来的婆家。
想到这里,华灼一个激灵,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心里却更加莫名了,郡守夫人偏爱于她也就算了,但也不至于偏爱到想让她做她的儿媳妇的地步吧。
杜夫人也是一阵愕然,收到华灼求助的眼神,连忙笑着道:“夫人对灼儿这孩子可真是喜欢得紧,对了,府的小姐和少爷呢,灼儿一早就到了我那里,硬是从宛儿手里讨了素心龙井,说是要让贵府上的小姐品一品,还有一卷古谱,是灼儿亲手抄录的,要送给二少爷呢。”
华灼见机,连忙从郡守夫人身边跑开,到门口从侍立在门外的七巧手中将自己带的礼物取出来,又急切回来献宝道:“不止不止,还有这盏走马灯呢,是我特地挑出来送给静儿妹妹的。夫人,我要亲手把这盏走马灯送给静儿妹妹,可以吗?”
这一搭一和的,便把郡守夫人之前的话给带了过去。
郡守夫人看得明白,也不气恼,仍是笑道:“是我心急了些,吓着你了吧,今儿偏巧你母亲又不在,罢了罢了。”
顿了一顿,又道,“静儿知道你们来了,只怕这会儿已经伸长了脖子盼着你们过去与她一道玩耍。碧玺,你带她们去小姐那儿,不必过来了,留下伺候,杜夫人,我与你便在这儿坐着吃吃茶,说说闲话,你看可好?”
杜夫人微微弯腰,顺从道:“一切听从夫人的安排。”
离了厅堂,华灼终于松了一口气,偷偷擦了擦冷汗,被杜宛一眼瞧见,也不点破,只是偷偷地笑,笑得华灼一阵心虚,低声道:“你笑什么?”
杜宛连忙摇手,道:“我没笑,你看错了。”
“我分明看到你笑了,七巧,你来做证,是不是?”华灼有些气急败坏,连忙拉过自己的丫头作证。
七巧哪有不帮自家的小姐,很是用力地点点头。
杜宛抿着唇角,道:“黄莺你说我有没有笑?”谁还没有丫头呀。
黄莺柔柔弱弱地应声:“小姐你没有笑过。”
华灼干瞪眼,隔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噗哧一笑,道:“算了,不与你计较,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笑什么。”
杜宛眨了眨眼,笑道:“那你说,我在笑什么?”
华灼脸一红,被她反问得一阵语塞,再次证明斗嘴的话,自己绝不是杜宛的对手,只得悻悻地对七巧道:“看到了么,这世上还有比你的嘴更巧的,怪不得养了只哑八哥儿,舌头都尽让她饶了去,八哥儿自然就哑了。”
七巧垂头忍笑,肩膀耸动不已。
杜宛倒是嗔恼了起来,对黄莺道:“知道我方才笑什么吗?”
黄莺茫然摇首。
“我笑那将来的庄二少奶奶的那个头衔,不知会便宜了哪个死妮子,就该让庄二少爷狠狠治她才好。”
华灼瞬间脸红得如同猴儿屁股,若不是这里是韦家,她几乎就想冲上去呵杜宛的痒,现在就整治了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女孩儿。
第四十八章 字很难看
庄静住的地方,是郡守夫人出阁之前的秀阁,虽是空置了很久,但韦家人一直派人打扫勤拭,每年修葺一次,照应得十分好,因这次回娘家,身边又带了一双儿女,韦家人特地将抱厦整理出来,隔做两间屋子,分别让庄静和庄铮住下。
“早便听下人禀报说你们来,怎么到这会儿才过来。”
庄静在抱厦前头翘首以盼,老远看着华灼和杜宛在碧玺的引领下,自抄手游廊上走来,她一欢喜,就冲了出来。
“小姐,慢点……”碧玺吓了一跳,她知道小姐喜欢有人来陪她玩,但没想到小姐会高兴成这个模样。
“没事,没事的,碧玺姐姐,我有分寸。”
庄静欢喜地一左一右拉起华灼和杜宛的手,道:“到我屋里坐,今儿一早我娘就做一大锅的酥茶饼,你们再不来,就要让我和二哥吃光了。”
华灼心头一跳,庄铮也在?可恶,她现在可不想见到那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儿。
进了屋,才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伺候着,并没有旁人。因为抱厦被一分为二隔成了两间房,因此看上去有些狭窄,但家什摆设布置得很巧妙,一眼望去,并不觉得拥挤,窗户开着,外头一株梧桐树,正长着新鲜的嫩芽,绿意可爱。
临窗下,摆着一张棋枰,上面黑白二色,是一局没有下完的残棋,庄静口中的那碟子酥茶饼,就摆在窗台上,满满一碟子,只动了两块。旁边还有两杯喝剩的茶,依然冒着热气,显然刚刚庄铮正跟妹妹在这儿下棋喝茶吃点心,恐怕是见她们来了,才避了开去。
算他识趣。
华灼大大松了一口气,让七巧把走灯马拿过来,笑道:“第一次来做客,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这盏走马灯是我爹爹上元节时送我的,我瞧着精致好玩,就给你带过来了。”
庄静大喜,把走马灯摆在桌案上,伸手一转,看着走马灯呼呼地转,上面的画儿仿佛活了起来,直把她乐得见眉不见眼,道:“这个好,我喜欢极了。”
杜宛在一旁笑道:“可有茶具,我带了素心龙井来,特地让你尝一尝。”
“梅仙,把我娘房中的那套紫砂茶具取来。”庄静两眼紧紧盯着走马灯,头也不抬,就把站在角落里伺候的那个丫头使唤出去。
“庄世兄呢,为何不在?这素心龙井只够泡一壶。”杜宛望了华灼一眼,微微笑道,“灼儿妹妹还亲手抄录了一卷古谱要送给庄世兄。”
华灼脸一红,大不自在,总觉得杜宛这一笑别有意味,可是转念一想,杜宛年纪还小呢,哪会有那么多心思,只是自己多活了一世,才难免爱多想。
于是渐渐就定了神,再不胡思乱想。
“咦?古谱啊,这个二哥一定喜欢。”
庄静性子直,不管不顾地,直接就跑到墙边,用力敲了起来。
“二哥,二哥,快过来,灼儿姐姐带了古谱来,你要不来,我可让她还带回去了。”
华灼愕然,这时才发现,原来这墙是以木板隔开的,庄静这边用力一敲,那边就能听得见。转而又忍不住偷笑,自己终于成了灼儿姐姐,看来走马灯功不可没。
隔壁没什么响动,庄静也没再敲墙壁,回过头来笑道:“不用理二哥,一会儿他自己就过来了。过来,这边坐,碧玺,那碟子酥茶饼动过了,你拿下去,换一碟子新鲜的来。”
梅仙很快就把紫砂茶具拿来了。
杜宛正襟而坐,一本正经地开始泡茶,一洗二点三转,她动作不快,但却透着一股雅致味道,庄静的性子虽有些急躁,也不禁托着腮认真欣赏,满脸都是陶醉之色。
“宛儿姐姐,你泡茶的模样真好看。”
杜宛笑而不语,将茶泡完,倒满四盏,然后微微弯腰,道:“请庄世兄和静儿妹妹鉴赏。”
华灼一怔,猛地转头,才发现在杜宛泡茶的时候,庄铮已经来了。男孩儿今天穿了一身青色的锦袍,个头比寻常的十岁孩童略高一些,看上去身材挺拔,额间一点胭脂痣,更是红艳,衬得他面白如玉。
“庄世兄。”
虽然不大喜欢跟庄铮相处,但华灼还是起身行礼。
庄铮面色冷淡淡的,回了一礼,然后坐下来,取过一盏茶,先嗅后品,回味了一番才道:“茶香别具一格,杜家妹妹手艺极好,可惜外公家的水不够好,这茶若用中冷泉水来泡,当能更上一层楼。”
“中冷泉远在京中,受大佛寺看护,每日只能取出三担水,两担直贡入宫,剩下的一担,呵呵……京中不知多少权贵人家为求一壶而争得头破血流。”
杜宛轻声而笑,略有些惋惜,但也没有多少懊恼。天下第一泉,又岂是她们这些寻常人家能吃得到的,能吃到隔年的梅花雪水,已是难得了,普通人家,便是略讲究些,也只能用井水而已,最次的,便是河水,又沉又重,再好的茶叶,也要被糟踏掉了。
庄静笑道:“这个也不难,我大伯在京中为官,与大佛寺主持苦月大师相交多年,求点中冷泉水不难,改日得了,我给你送来。”
杜宛望了望她,笑着道了一声谢,也没再多说什么。
庄铮却望向华灼,语气地道:“古谱呢?”
华灼面色一僵,再次确认这男孩儿果然讨人厌,他说话就不能软和一点吗?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儿。
“七巧,把古谱拿来。”
拿了古谱赶紧走吧,这男孩儿就是来破坏气氛的。
庄铮偏不急着走,一看到古谱,两个眼睛都直了,当场就翻开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是在妹妹屋里,自己这样做有些失礼,一抬头就看到华灼正面带不满地瞪着他,脸上顿觉挂不住,轻咳一声,视线落回古谱上,憋出一句:“你抄录的?字很难看。”
华灼的脸,当场就黑了。
“二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快道歉。”庄静叫了起来,为华灼打抱不平。她也看了,古谱上的字迹虽不是十分的好,但也娟秀端正,比她写的还好些,二哥这么说,岂不是连她这个亲妹妹也一起埋汰了。
“说实话也要道歉么?”庄铮撇过脸。
华灼磨了磨牙根,忍了又忍,终于成功地堆出一脸假笑,道:“我的字还没练好,让庄世兄见笑了。这古谱说来,还是我爹爹从宛儿家的天一阁里抄出来的,要说下棋,宛儿是最懂的,庄世兄既然也喜欢棋,不如和宛儿手谈一局,彼此印证一下。”
庄铮眼前一亮,有些意动。
杜宛笑了笑,大大方方道:“请庄世兄指教。”
第四十九章 原来如此
庄铮转向便走向棋枰,坐了下去,收拾上面的黑白棋子。趁这工夫,杜宛凑到华灼耳边,低笑道:“你恼了他,自己与他手谈一局便是,如何拖我下水。”
华灼咬牙切齿,也压低声音道:“宛儿,代我狠狠教训他。”
杜宛轻笑道:“这可不敢,今儿教训了庄家二少爷,将来庄二少奶奶还不得跑来呵我的痒痒。”
华灼又羞又急,取了一块酥茶饼塞进杜宛的嘴里,气道:“看我不堵住你的嘴,让你再胡说八道。”
庄静耳朵尖,隐约听到什么二少奶奶的字眼,好奇地凑过来问道:“什么二少奶奶?你们在说哪个?”
杜宛噗地一声笑了,华灼却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