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致炟打开他从上路以来拿出来的第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也是很恭敬地递给老者,还掏出火机,为老者打火点烟。栗致炟虽然吸烟,但很节制,特别是与陆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忍心让心爱的人被动吸烟的。尽管陆雯并不在乎这些,但是在她的情人心中,情人对情人不仅有一种强烈的爱恋,还有一种自发的爱护。他们都不想叫对方遭遇任何不必要的损伤和牺牲。
老者深深地吸上两口中华烟,随着喷吐出的缭绕烟雾,淡淡地说,快半个世纪的事了,不提啦!老者如此的淡化往事,却更加引起了陆雯对他的经历的浓烈兴趣,她眨眨漂亮有神的眸子,很是认真又很是兴奋地说,自己正是听说有位令人尊敬的老画家兴建了这荆浩隐居处,而且还是一家三代通力合作,鼎力建成的,所以就不远数百公里专程来这里拜访参观的。她还强调,对于他们这种慕名来访,是可以与朝圣和拜谒一种精神信仰相齐名的,因为自己就是荆浩大画家的忠实崇拜者。
栗致炟很是佩服陆雯的机智敏锐,她的既恳切又现实的话语开始打动老者的心灵了。他知道,若打开这样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心灵之窗,并非随意简单的事,他就趁势加油点火,为的是叫老者动情。
“自从一年前得知您老创建荆浩隐居处,这春秋寒暑四季中,陆雯没有哪一天不说要来拜见您老的,也是杂事缠身,这一推就推了一个年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真是幸运、幸运!”
栗致炟不愧是市长水平,他的话为老者的动情潜移默化地推波助澜。陆雯不失时机地开始“进攻”,她有点轻松又有点调皮地说:
“我们想参观一下老师的画室,老师总不会谢绝虔诚的客人吧,哈哈——”她已肯定,老者是位功底不浅的画家。
第35节:隐居深山(4)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你们这样诚恳,鄙人也就不怕见笑了,走——跟我来。”
真是山道蜿蜒,曲径通幽,他们走出展厅,绕过画家们起居的二层小楼,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穿过一道圆圆的门户,进入又一方方正正的院落,院落的后墙体是倚屏峰的山体,院落的一侧就是老者的画室了,只见那屋门上边写有“隐士居”三个仿赵孟行楷体的字。偌大的画室靠窗子放着长方形的工作台,台上有一长方端砚,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用徽州制的“金不换”墨锭在石砚上研磨墨汁。这是很传统的方法,今人作画写生用墨,都是现成的瓶装墨汁了。老者让他们坐在茶几一侧的坐椅上,向他们介绍,正在画室另一侧的案台书写着什么的男孩是他的孙子,今年二十岁了,磨墨的姑娘是他堂弟的孙女,这里的服务设施还很不到位,几个服务人员都是自家的亲戚。老者说这话时,又补充道,真请外边人来,还真请不来,人家不理解这里是干啥的,再说,在这深山起居,年轻人也难呆下去。说话间,他吩咐孙子到前边招呼着,若有客人好接待。又吩咐本家孙女,去烧水沏茶,还特别强调,把那套宜兴茶具洗烫一下,用才买来的明前毛尖茶叶。然后,他坐到作画台子一侧的椅子上,信手取出一盒当地的德府香烟,栗致炟马上将中华烟递过去,两人都燃起来吸着。在陆雯一再追问下,老人方开口叙述他的经历:
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术学院就要毕业的他,不幸在补充右派名额时成了入选对象,因为美术学院没能完成上边要打右派的数量。二十三岁的学生就做了替补,替补右派分子与上一轮打的右派分子都是右派,待遇是一样的。他被遣送原籍,监督劳动改造。一个农民的孩子,终于考上大学,马上要圆画家梦的时候,又回家做了农民。他这样的农民,还不如他的父辈,父亲并不被组织监督,也不需要改造。村里人还算不错,因为大山深处不比城市和县城,这里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对啥是右派有点莫名其妙,村官们多是乡里乡亲,老门老户的,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里,他就是反社会主义也反不成啥样,所以也没把这事当事。当然,对于右派这是个例外,国家太大了,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就是不一样。他成了农民,干活吃饭,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到了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儿子。儿子长到该上学的时候,不好,“文化大革命”来了。乡村的小学都乱了套,老师们一个个都灰溜溜地躲躲闪闪,他这个当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场,公社找不够合适的牛鬼蛇神,听说有个山村还蜗居着个大学生右派,这个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补了这项空白,标标准准的牛鬼蛇神。这一弄,本已算平静的他又不平静了,而且他的儿子也戴上顶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闪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中,儿子却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读小学,读中学,因为学校一直在闹革命。当然,儿子不能像他那样去报考大学了。不过,他还是培养儿子有了一技之长——画画。儿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绘画的基本技法,特别是画人物肖像,他常为远近乡邻画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着他只能成为“乡土农民画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时候,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风才刮到深山老林,画家终于不再戴那顶右派的帽子了,这时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县文化馆工作,这也算恢复了名誉,学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来培养学生,他也在努力发现具有艺术潜质的苗子。他曾以正规的教育和辅导,使几个山里娃子考进了高不可攀的美术院校。同样,他也呕心沥血地培养着他的孙子,希望他能实现他未圆的画家梦。当孙子就要到上大学的年龄时,艺术院校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圣殿堂,培养艺术家的摇篮和学府变味了,能踏进艺术院校门槛的学生绝非只是具有艺术天分和培养前途的佼佼者,还有大量缺少艺术细胞,不适合学习艺术,更无发展前途的学生。这些人中不乏纨绔子弟,他们以为艺术就像吹糖人那么简单容易,搞艺术,戴上画家的桂冠,要比攻读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种学生则是文化课跟不上趟,要么调皮捣蛋的,要么智商不高的学生,也把目标瞄准艺术院校,他们以为,这行当混碗饭吃容易。如今这状况,再也不像当年他报考美术学院时的样子了,那时候能报和敢报这类院校的考生,确确实实都是学生中美术和音乐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学生都是未来的画家和音乐家。也是因为这种本不应当去攻读艺术专业的大量考生加入了这支竞争队伍,使考生变成了一锅大杂烩,使竞争变得激烈残酷又非常混乱,竞争的结果却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学生痛心悲哀,无论是考中的,还是落榜的。本来就是一块麻包片,却被录取欲要加工成龙袍。这种人并不知道,学校的教育和培养并非万能,特别是艺术领域;本来是株可以长成大树的苗子,却失去园丁的培育和呵护,使之自生自灭。权力左右着公正,金钱买走了公平,不该得到的人得到了,该得到的人得不到了。虽然也不乏真才学生侥幸“入围”,但它也未能掩盖住这种荒唐的错位和价值的颠倒。也许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气之下不再让孙子去报考美术学院,叫他跟着自己来这里修炼。现实就是如此滑稽,爷爷学到了本领,却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华白白流失;儿子根本没有学习本领的机会,那年头年轻人和毛孩子都在闯荡拼杀闹革命哩;孙子终于迎来大好时光,谁知金钱与权力又来践踏艺术,蹂躏圣洁。
第36节:隐居深山(5)
老者的故事讲完了,它虽然简单,却很沉重。陆雯呷下一口毛尖新茶,品味着略带苦涩的茶香,暗暗庆幸自己的侥幸。她是在一九八六年考进艺术学院的,那时候,艺术院校的招生还算公正。她当然知道,母校如今已乱了方寸,的确像老者所说,拥进艺术院校的学生已不只是献身艺术事业或有艺术天赋的学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何况,这事已与她无关,她不必为此而杞人忧天。栗致炟深吸一口中华烟,又轻轻地吐出灰色的迷雾,他虽然见多识广,老者的话语还是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灵。不过,他并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他在思索,这算不算国家前进历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当然,有的代价是可以避免的,假如国家没有搞那些所谓的运动,老者和他的儿子还会是如此命运吗?倘若是那样,老者的孙子呢?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这一切都搞过了,现在只能从现实的平台上去绘制蓝图,去谋划未来。
这时,陆雯突然向老者提出,想要他送一幅墨宝。老者遂问道,是字还是画?无论字和画,都是墨宝。
陆雯回答,一幅字吧。她何尝不想要一幅画呢,她已经发现,挂在画室里的几幅字画,都是颇有造诣和功力的。不过,她不忍心索要老者的画,她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付出的精力太大,而一幅字则是一挥而就的。
老者欣然同意了陆雯的要求,他摊开宣纸准备写字。这时,栗致炟方站起身,走近一幅书法条幅,去认真欣赏。栗致炟对字和画还是懂的,年轻时他曾练过绘画和书法。老者的字以元代书坛领袖赵孟的书体为基础,加以创造发展而独具风格。从老者的书法中,栗致炟不仅读到了赵孟大家的温润、闲雅和秀逸的风格,还领略到老者融入的淡泊、高远和凝重的内涵。这使他突然想起钟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成大金,这位主席也是以赵孟的书体为基础,而又发展演变成了他的书法风格。倘若真凭功底和实力比较二者的书法,老者的水平显然高出书协主席一筹,这一判断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可是,老者在此深山,他的作品又有谁知晓,可以断定,若将他的书法挂在省城的字画市场,恐怕也少有人问津,而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字,如今已是一字数千元,一尺(条幅)也好几千元了。这又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啊!这种混乱、无章,甚至价值公然倒挂的市场,难道也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吗?想想这些,身为市长的栗致炟也自知无能力改变。那就见怪不怪,顺其自然吧。
老者已将陆雯索要的字写好,他写的是两句唐诗,因陆雯并未对他命题,所以诗句是他随意选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诗写在三尺长的条幅上,落款的小字颇多,写的是“录王维诗句,洪峪隐士写于北方山水画鼻祖荆浩大师隐居处”。
老者又拿起他的图章,往落款处盖去。陆雯看那落款,好奇地问道“鼻祖”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虽然她见过多次,知道它是始祖的意思,但始终没有找到权威的解释,至今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祖字前加鼻字的意思。老者用劲地盖着章,从容地'奇‘书‘网‘整。理提。供'说,之所以称为鼻祖,是因为胎儿在母体孕育的过程中,鼻子是最先长出来的,至于这种说法有没有生理方面的科学依据,并不重要,它阐述的意思已被世界各地人物认可。老者说,他年轻时在美术学院读书,老师是这样对学生解释的。
栗致炟又为老者让烟,书法条幅已晾干。老者将它折叠,装入一个信袋,交与陆雯。陆雯说,老师的墨宝收费几何?是的,这是规矩,如今求字索画,都是有代价的,哪里像以往,书画家会无偿赠与。
老者摆摆手,说他的字和画原则上不收费,特别是有偏爱者来求要的。他看着面孔有点疑惑的陆雯,又说,这里的经济来源多靠儿子了,儿子早已不再作画,出外搞建筑,领着村里几十个人在大城市承揽工程,他挣的钱大多补贴这里了。儿子原本也想做画家,也想干他自幼就喜欢的绘画,可是,有个现实问题不好办,在这穷乡僻壤,一家人都要作画当画家,就作不成画了,更当不成画家,这种行当,是得有经济基础的。老者说,他们不像城里那些成名成家的画家,干这种事都有政府支持,再说,成了名家的字画都很金贵值钱。老者还告诉客人,儿子已混成个小老板了。与儿子一样混成老板的,挣了钱大多是包二奶养小蜜的,儿子没有,儿子把钱投到咱这儿了。他想等钱挣够了,也要回到咱这儿,画画当画家。
第37节:隐居深山(6)
转眼到正午了,老人的孙子来了,告诉他,为客人准备的午餐已好,看是把饭菜送到这儿,还是到小餐厅就餐。陆雯马上说,去餐厅吧,别端来端去的。老人的孙子说,中午在餐厅,用饭的还有一班人,大约六七位。他的意思是想让客人选择地点,他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与陌生人在一块吃饭。栗致炟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略有些不安,他欲要说什么,陆雯却先于他问话了:
“那六七位客人是哪里的?也是专业作画的吗?”
“都不是咱钟南省的,他们是钟北省一所美术学校的,是来联系暑假学生到咱这写生作画及食宿的事。”
“看来荆浩隐居处影响已经出去了,外省的人都慕名而来了。”栗致炟稍稍轻松了下来,他接着年轻人的话说。
“还是去餐厅吧。”陆雯说着,又瞅一眼栗致炟。
“好,去餐厅。”栗致炟附和着陆雯的意思……
又是一顿山野美餐,餐桌上仅有两道荤菜,是红烧野兔和炒山鸡蛋,其他全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素食。这特别合栗致炟的口味,平日无论是应酬客人在宾馆酒店就餐,还是吃政府所谓的工作餐,那油水都有点过剩。今日在这里,确实是焕然一新了,他吃得很有滋味。饭局结束,陆雯找到那个端饭的服务女孩,塞给她应该付的餐费,可是,女孩却拒绝接收,她说,爷爷有交代,对他们不收费,陆雯不再难为女孩。老者边与栗致炟谈着什么边往路口送行。陆雯走过来,她向栗致炟使个眼色,就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闲聊。这时,栗致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拐回头往餐厅走去,边走边说,可能手机忘在那里。他大步走进餐厅,这里已空无一人,他掏出二百元钱,放在已擦拭干净的餐桌上,又用一把醋壶压了上去,然后大步走出去。他本来想多放些钱,又担心会引起老者的种种猜测和误解。这二百元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