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橪顿了顿,道:“随便……”转身便走了。
小丰叹口气,忽然有点体会,哪怕经历了生死,自己仍旧有许多事无法参透明了。情爱,是很荒唐也很伤人的东西,可是似乎并不影响世人对其孜孜以求,无怨无悔。
秋萍于雕花栏杆的角落踱出来,拍了拍他的肩,“今日难得叶公子去得早。”
“嗯!”小丰愁闷的垂首,没多解释。夜橪内力耗损过大,若不提前离开,估计无法顺利的隐匿踪迹。他原想阻止夜橪近乎自杀的行为,可是,却拦不住他呢。
秋萍匆匆转身进屋,坐至烟洛榻边。小姐大病,她赶回来,白天夜里的身边都围着人,她都插不下手去。一颗心真正急得无法,暗下与潘美几番商量,转了无数念头,这时候才有空抓住小姐说说知心话。
深吸了口气,温慢的语调带了分析过后的娓娓坚定:“小姐,你不可以再睡了。无论遇到何事,也犯不着和自己较劲,生生的拖坏了身子啊。这么多人都急得没了魂,你若再睡下去,陪你去的可能就不止一个了。赵家二公子已被皇上一怒拘了,你要有个好歹,他可就性命不保。赵大人就甭提了,两边担着心,成天米水不进,憔悴的我都不忍心瞧一眼。叶,叶公子和小姐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小丰也不肯细说。我看他的神气一日差过一日,还只是望着小姐淡淡地笑,笑得人心头发麻呢。小丰今天又说要完成小姐的嘱托,他脾气也倔,一个不对大家真的闹到一处,到时候可算怎么好呢。小姐,整件事前因后果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些年了,好也罢歹也罢,你也都这么笑着撑过来了。总不成这一次这么忍心,让身边的人这么陪你不生不死的熬着吧,小姐……”
烛花一爆,将人吓了一机灵。秀致的眉心却似乎往里拢了拢,秋萍原本泪波涟涟,恐怕自己错了眼,猛地站起探身,却一失手,扒翻了悠明的烛台。秋萍惊呼着挥袖挡开泼来的灯油,也顾不得自己被烫伤了,可惜仍旧有几滴飞溅上被外罩着薄衫的胳膊。顷刻渗入,溶出几颗油点。
床上沉睡的女子被烫得微微一颤,浅浅的轻吟了一声。破门而入的小丰瞪大了眼睛,惊喜无限的见到姐姐淡粉如蝉翼的眼睑缓缓拉开一条缝隙,那里头天地姽婳,流出他熟悉的温馨如水。
[结局卷:九十四章 山雨欲来]
阳光很柔,烟洛在一团薰人欲睡的暖里,阖目半卧在一张花椅上。薄薄的眼皮拦不住光线的白亮,无数个热星在皮肤上跳跃,被风一吹,也就有种痒痒的舒适,有点像顽皮的手,一溜儿点在面颊上。
春意慵懒,她不曾睁眼,止不住脑海中流转不定的思绪。她醒了,然后在一团关心中无比合作的吃药进食,身体恢复得很快。除了知情的秋萍小丰红蓼仍悄悄观望着,其他人都欢天喜地,苏府的气氛终于渐渐活络起来。
眼下朝事繁忙,赵大哥一面协助策划姐夫的北伐,一面还要张罗弟弟匡义的婚事,苏府这边,他一如既往悉心关照,将她当个糖人儿般呵着护着。只是每每独对,他们谈谈京城趣事,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再闲扯几句季节时气,然后便是——冷场。那段龌龊的误会如空气般在两人之间尴尬的横桓,令他们对诸多的话题讳莫如深。比如,前一阵南唐的生活,她身边的人,他的种种努力,他的家庭,甚至连潘美的如意婚事,他们都小心翼翼的浅言及止,仿佛光是聊聊那种两情相悦的甜蜜幸福,也会触碰到彼此的底线一般。
烟洛并非欲蒙混过关,她试过解释,却不成功。每当她刚起个头,赵大哥就主动将话题绕开。有一次,烟洛忍不住了,干脆先斩后奏不再酝酿,清脆道:“赵大哥,你别打断,我有话要讲!”。
赵匡胤似乎晓得终于避不过,于几痕稀疏的绿荫间回首,一袭深绛颜色在烟影中隐约几丝苍然的无奈,他的嗓音带着磁性,淡淡道:“丫头,如果我知道了一切会令你我好过,你便说出来,我便听着。否则,解释不解释,于事无补的。你只需好好将养身子。其他的,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别再提了,好么?”
烟洛登时语塞,闷了半天,方垂首“嗯”了一声。该认真追究的人反而如此宽容,叫她一个小小流落于时空的灵魂,今后何以自处呢?情感令人舍生忘死,却最难提“公平”二字。他的付出,今生今世,她已无以为报!病后略显苍白的唇角淡抿了抿,唇线间便滑过一弧着哑色的光泽。
赵大哥,这么要求,是你的温柔,亦是你的逃避吧。
其实何必评价别人,自己呢,又何尝不想逃避?病的这段日子,她思量的清楚。比起夜橪刻意的接近,她更恨这个精明的少年自私的为她做了感情的决择。之前,他虽用心卑鄙,但毕竟他们各为其主,立场不同。然而之后呢?他的所作所为,叫她作何感想?那段生死与共的岁月,又叫她如何触碰?
自打醒来,除了初初的怔忪,她很快如常般行为谈笑,令秋萍几乎以为她失了记忆,忧心忡忡试探了几次。夜橪,你不是了解我么?可知晓我为何没有一滴泪水?因为你一霎那间撕裂了我所有的信任情深。梦负流水,心如空竹,我恨的几乎无法再面对,却不得不再次醒过来。一切天翻地覆,泪腺就干了,只剩了乏。你在我血脉内浪费的内力,一如我在你身上消耗的情感,生生剥离疼痛着,却如江水流逝而去,挽无可挽。
淡如云烟的纱裙被缓缓吹开,溶漾着水纹,剔透纤柔,似握不住的某段夏日,一寸光阴,一点幸福。烟洛露出个略带自嘲的笑。好,我的确个对恋爱没有天分的女人。一次两次,自以为决绝过,自以为勇敢过,自以为虽平凡但至少问心无愧,可惜,每一次的结果都是必须舍弃,然后无力,疲惫,并且,为了许多的许多,拼命压抑自己。因为连喊痛,都容易伤到他人。
在这样的时代里,我追求的那点点平凡的情感,也许只能是无花的果实,来不及开到荼蘼,便迅速的枯萎,甜至苦涩了。这样的心情,也许,匡义会懂得吧。只不过,他的爱情,结出的是剧毒的牵机果。
记得大婚前夜,他跑了来。苏府里得了令,不放这个危险分子进来。难得的匡义倒没使横硬闯,反而在外面站着,直至落了雨,烟洛命人备了伞送出去。无奈他兀自继续在黑里淋着,就是不肯走。那夜颇有几分倒春寒的凉意,看在符晶的情分上,总不能让新郎官结婚头一天淋雨生病。烟洛只得披了狐裘,由红蓼搀着亲自出门。
光线晦暗,匡义的紫纱衫浸透了雨水,郁郁氤氲,映得宝石般的眼睛在雨中晕出湿漉漉的紫气。在烟洛将伞撑给他的一瞬,一波万丈。不等烟洛言语,他就涩涩的笑了:“苏……”他难得的和和气气,仿佛聊天一般:“我小的时候,有一次爬树,无意间见到一朵云彩软软的在蓝天上飘,像街口甜丝丝的棉花糖。它很自在,很美,我立刻喜欢上了,立在树上,不知疲倦的高高举手,想撕下一片来。可是树太矮,我够不着,于是我去寻更高的树丫,不断的往高处攀爬,不知不觉中,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结果,我不慎跌下树,摔伤了两根腿骨,鼻青脸肿,仍没能触碰到那片流云。”
他抬眼,没有漏过烟洛眼底的戒备,讽刺的笑了笑:“你信不信,我现在依旧最喜欢看云。最心爱的东西,永远不肯与我接近,我想,这是我的宿命!”修长的指毫不费力地捏住了烟洛的肩胛,手劲却不重,冰丝般的声音窜出几丝激热:“苏,我晓得你为何偷偷跟皇上求肯恕了我的罪。你为了大哥为了符晶,连我差点害死你都不计较了么?除了不爱我,你比任何女子都善良,聪明,体贴,更像一缕云。你该知道,我是如何恨着怨着,却无法舍弃你。”
烟洛听得眉头大皱,正言道:“匡义,我病也不全因为你的缘故,反正也好了,便不欲再多加追究。你明日便要成亲了,还讲出这种话,却将晶姐姐至于何处?”
赵匡义梗了一下,别过头,过了一会子才慢慢的答:“我为何娶她,你比谁都清楚!她不是不好,只是迟了。我欢喜的云,永远是八岁那年见到的那一片……”
所谓的一见情钟,也需要早一些的时机。未开启的心,只肯为初初的一次激碰,魂灵震颤,然后疯狂的偏执,然后无助的悲伤……
长久的缄默,半晌,烟洛轻叹了口气,掰开匡义的手,将伞递了过去:“匡义,你我并不适合,我也从来无心与你暧昧。只是日后你若负了符晶,铸成大错,我保证你必会后悔。所以,好自为之吧!”
转身而去,似乎也是唯一能做的。油纸伞落在地上溅起满巷的水花,匡义的说话自背后森森刺来:“这一次你赢,是因为你以命相胁。不过苏,这种事,你绝不可能成功第二次!我既然已疯了,便不可能回头。”此后,他真的做到了。要一个人求死不得,其实有许多种方法……
烟洛不胜寒凉的略缩脖,没回答,颦眉浅浅。其实,她未曾琢磨过要挟谁,不过这些个,无所谓解释了。
凭他如何,她只肯留给他一个纤柔的背影!她不曾践踏他的情感,决然的拒绝却令他分分秒秒如被凌迟,心血如泉。雨水沿着妖异的俊面滑落,晶莹着眸子里惊心的火花,绽裂,痛彻,然后,转瞬幽沉如夜。
夜雨很凉。苏,你狠!我就不信,你一辈子都能从我身边绝情的逃开。
烟洛不欲去匡义的婚礼,符晶不干,将数年姐妹之情都拿出来引经据典。烟洛无奈,只得参加,幸而敬到这桌,匡义已然几近醉倒。他竟然认出了烟洛,恶狠狠的劈手夺了酒杯一口饮尽了,砸了空杯,兀自踉跄回了后院。赵匡胤的视线点过烟洛,几许脉脉,为她打着圆场:“郡主,匡义醉后无理,请你休要见怪!”烟洛这才将尴尬支吾过去,暗自垂头无语。
此后,至少台面上的日子过得还算太平。赵大哥不再旧事重提,夜橪不再出现,匡义也顺利地奉旨完了婚。只不过,这短暂的平衡还能支撑多久?烟洛始终惶恐。
思绪纸鸢般在和风里起伏,忽而被一阵清俏的乐声打断了。那乐器似乎统共就几个音符,却纯净高粹,溶进悠悠青天,绵延不绝。最近一段日子,似乎常常婉转于四周,令人怡神而放松。烟洛开始去捕捉那乐音,眯起眼,瞅见池边摆着一钵开得耀眼如玉脂的白花。那花她认得,叫做琼花。莫名的联想起一首念过的诗词:“何处玉箫天似水,琼花一夜白如冰。”高旷如天,温美如琼,依稀钟隐说过,无垠的悠然,令他此生此世,永生向往。似乎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知己。只是可惜,无论是她,抑或钟隐,似乎都身不由己。
他们通信,钟隐问她可否平安快乐,她就马虎的回答他一切还好!大致讲讲情况,避过了种种纠结,只告诉他自己新研究出了一种花茶的配方,要他自己配着试试。下一封信里,钟隐的字灵逸有神,他写着:清,今春南唐美景如斯,惜离人远矣。如若北方尚寒不甚习惯,汝可归来,钟隐自然静待知己,共聚品茶,分享真味。
烟洛不晓得钟隐到底猜到几分她如今的境况。他永远的慧明入微,那几句话的意思,类似委婉的邀请。其实依照目前的混乱局面,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她却在犹豫。此次她方才归来,如若这当儿又溜去他国,难保姐夫不会迁怒于南唐。而且这一走,既对不住待她诚诚如亲人的苏府众人,更对不住对她毫无所求的赵大哥。眼下姐夫又欲立即挥兵北上,她计划着这一仗还会打上一阵。赵家兄弟已是将领,定会随军出征的,她便得到一段喘息的机会。如今身病虽愈,其实她在强打精神,一颗心始终暗暗沉郁,无法振作如初。如若毫无计划逃避离开,定会再度拖累了旁人。她已担不起这个风险!
恍神间,红蓼和喜儿风风火火迎上来,喜儿瞧见被烟洛撂在一边的绣花纱被,便利索的捡起驼色茸披搭在烟洛肩上,不住嘴的埋怨:“才好一点点,没看住小姐一刻,就又掀开了这层暖的。一会子闪了风,全府人又要吃睡不宁鸡飞狗跳的。小姐,你都这么大了,还不长点记性,迷迷糊糊的,想急死人么!”
红蓼灵巧的眨着眼,在一旁反驳,其实帮倒忙,“喜儿姐姐,小姐其实头脑很精明的,在南唐开了一个茶庄,挣回许多银钱呢!”
“嗤……”喜儿端出一副见多识广不以为然地样子:“一个茶庄算什么?这大周境内最大最好的连锁客栈酒家,都属于我们家小姐。“宋盟”的财力有多少,估计你的小脑袋都算不清呢。咱们家小姐就这样,精的时候比狐狸还精,不经心的时候却比五岁孩子还糊涂。从小到大三病八灾的没断过,长大好不容易强些,这一次猛又把大家吓掉了魂。难怪秋萍怎么也不省心,嫁了人还捣腾着老往这边跑……”
烟洛一听要开成了批斗大会,赶紧的自栖身的躺椅上起来,哄道:“好喜儿,我晒了会儿太阳,这下又饿了。昨天的红枣甜粥还有没有?配着松皮饼吃应该挺香的。”
这招管用得紧。喜儿立马煞住话头,脚步沾地就往厨房那边去:“有有有,宫里赐的,赵将军备的,还有那些个官员送来的,府里头成日吃喝堆成了山了。只愁你不肯吃吃不下,越来越瘦急死人。否则要个凤凰蛋,估计也有人给送来!”
红蓼和烟洛忍不住对望一眼,红蓼捂嘴乐了,烟洛的心情也开朗了些,笑道:“你别笑喜儿,她过去和你挺像的,作了妈就不同了。那时候她只是话多,现在唠唠叨叨的变话涝了。你可当心!”
红蓼鼓起腮帮子羞恼了一刻,见小姐的眼神飘向笛子般的小调响起的方向,脚步也随性的朝那边挪着,赶紧迈着小步快追上来,几乎做出个阻拦的姿势:“那个,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烟洛再瞅了瞅黄墙外重重的烟柳,莞尔道:“我想知道,是什么乐器,声音这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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