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袍袖一挥:“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本王手中能调动的唯有中看不中用的宫廷禁卫军,不能号令三军,就永远名不副实!”
王国宝嘴里少不得以退为进道:“可谢玄兵权在握位极人臣,一呼百应,只怕。。。”
“不。”司马元显一摆手,眸光微闪,“。。。谢玄回京了也好,他躲在千军万马之中本王还奈他无何,这京城皇宫,却是我的地盘!”
王国宝心中狂喜,忍不住追问下去,司马元显却横了他一眼,嗤道:“上次咏真观你办事不利,本王还没治你的罪——我的人看地真真的谢玄微服入观,你广布人手排查却还是叫谢玄脱了身!”王国宝自然大呼冤枉,司马元显也不耐烦听他解释许多,沉吟片刻忽而瞟了他一眼道:“那日在咏真观,任臻可是一直与你一块儿,不曾走散?”
“接驾与打醮之时他都在臣身旁啊。”
司马元显微一眯眼:“当真?”
王国宝又回忆了一番,斟酌着道:“就是——中途大王驾临,忽然召见臣下,臣离开偏殿,便不知他那时的去向了。”
司马元显沉默下来,颦眉思索——那日他闻风而至还是徒劳无功,谢玄若无内应怎会如此轻易走脱?叫他怎能不心生疑窦?
王国宝倒是没料到司马元显表面上与任臻称兄道弟,私底下却还是大起防备之心,司马元显知他心思,便瞥向他道:“我暂时倒没有疑他。只是此人城府太深,又是燕臣——各为其主,不得不防。能用则用罢了,岂能当真交心?”
司马元显在王府之中如何布局暂且按下不表,任臻亦为这棘手之事苦恼不已:谢玄在朝会上公然反对筹备新军之事,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司马元显建军挂帅,出征西川平定谯纵——如此一来,便等于是间接拒绝与燕联盟,两人注定没有携手合作的可能了。所以自王恭以下原本已被他拉拢活动过来的晋臣们又仿佛有了主心骨,见此势头便纷纷倒向谢玄,对司马元显先前下达的筹建新军,迁丁入京的政令阳奉阴违,借故推搪,对西燕使团的态度也隐隐发生了变化,谁知察觉出来的任臻还未来得及改弦更张,调整对策,便有另一个惊天炸雷一般的消息让他措手不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燕遣使,欲与晋通好结盟之事自然会传至中山,成武帝慕容垂立即做出反应,以护送后燕高僧昙猛大师入晋传教兼贺晋安帝去岁登基为名,亦向建康派出使团,然而任臻没有想到的是,领衔的居然就是后燕的河间王慕容熙!
甫一看到那三年不见更加风姿动人的美男子,任臻便暗叫一声不好——这慕容熙曾在长安被他软禁了好几个月,还在未央宫打过好几回照面,就算他已经乔装易容,但只要对话交谈难保他不会认出他来,无疑是白白送人一个致命的把柄,但若叫他此时罢手,中途离开,他却又万分不舍不愿。细看后燕使团,大张旗鼓只为护送一个大和尚南下讲经已是少见了,听说慕容熙受其母段元妃影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又贵为亲王,做为正使理所当然,而为副使的却非对慕容熙忠心耿耿,上次在长安也见过一次的中卫将军冯跋,乃是后燕中书令封懿——他虽是国之重臣,天子亲信,却也与国舅段速骨、老臣兰汗等交好,支持的是后燕太子慕容宝——可见此次慕容熙做为使节南下建康,只怕也是别有隐情,不得不为,他自己并做不得主。因而任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晋朝皇室虽多笃信黄老学说,但佛学东渐却也是大势所趋,自东晋名士支道林亦出家为僧,并以玄入佛,广播佛道之后,从士族到民间佛教便开始兴盛,更不乏顶礼膜拜的信徒,故而后燕既为礼送高僧开坛讲经而来,理由冠冕堂皇又态度谦逊主动示好,晋廷自然无任欢迎,便把前些年的边界战端暂置一旁。出身玄学世家的王皇后更一反常态地亲下凤诏,以最高规格接待后燕使团,声势较数月之前西燕来使要高多了,又亲于宫中设宴礼待,也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除晋朝的高官显贵之外,亦邀请了西燕使团同时列席。
于是筵席之上,左首司马元显领衔,兀烈任臻等西燕贵宾与之同席;右首司马德文领衔,谢玄紧随其后,而慕容熙等后燕使臣则与他同座,场上除了王皇后身边的晋安帝司马德宗专心致志只等开席之外,所有人皆是心思深重城府万千,气氛一时颇为凝滞。
却还是司马德文率先打破了沉闷,起身对慕容熙等人笑道:“听闻贵国昙猛大师驻跸安乐寺讲经,第一日便引信徒千人,围而受教,剃度皈依,真乃大功德耳。江南百姓无不感念成武大帝之诚心恩德,本王代皇上敬各位一杯。”慕容熙与封懿俱起身答礼逊谢,仰头饮尽。任臻在心底翻了个巨大白眼——西燕遣使,用的是金元外交,分化拉拢晋廷的高官显贵;后燕遣使,却用的是宗教外交,讨好笼络的是江南的黎庶臣民——就影响力度而言,自己都觉得有些落于下风,真不知道后燕这后发制人的损招是谁想出来的。
司马元显淡淡地撇了任臻等人一眼,亦命人斟酒,抬手敬向西燕使团,开玩笑似地道:“据闻当初为了这位熙王爷,两国还打了一场战,如今既同是我朝贵宾,希望双方能一笑泯恩仇,也算一桩美事。”
两燕虽迫于各自国内的情势而勉强签订了停战和约,但谁都知道和平只是暂时,暗地里恨不得能咬个你死我活,如今在第三国的地盘上双方为了大局都故作镇定按捺不发罢了,谁知司马元显却仿佛故意要挑起是非一般如此说话,怎不叫人郁闷?谁知那慕容熙却好整以暇地又重新斟满一杯美酒朝他们遥遥一举:“两燕乃兄弟之邦,纵使偶有摩擦,如今也误会全消,更不谈有什么仇恨了。”
这小子过这么些年倒是长进了不少,看来在中山也没少“受教”。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后者会意,便也起身敬酒还礼,慕容熙却还不肯罢休,又转向任臻道:“本王当年在长安‘做客’多得你们皇上照拂,至今难忘——这位大人的身段形容,倒有几分似西燕皇帝,叫本王追忆往昔,感触良多。”
司马元显愣了一愣,倒是没想到这风流俊美的后燕小王爷会有此一说,想到慕容熙确然是在长安待过,会认得他那挂名堂哥慕容冲也是正常,不由下意识地瞥向任臻。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主动发难了。任臻提袍起身,对着慕容熙躬身致意罢,才不卑不亢地笑道:“下官微末,如何敢与我主相提并论?只怕是王爷当年‘客居’未央宫,不得出入兼时日太久,我主又对您关怀备至,这才让王爷触景生情,感念旧恩吧。”
慕容熙神色一僵,在场之人又怎听不出他在讽刺慕容熙当年战败为俘,扣押至长安为质之事?一旁的封懿已是皱眉肃目地扫了慕容熙一眼,从鼻端微乎其微地发出一声冷哼。
司马元显却若有所思地转向谢玄,嘴里却仿佛还是调笑玩闹的语气:“谢都督当年在宜阳城下也见过御驾亲征的西燕皇帝,且看看这任大人当真生地似燕帝慕容冲么?”
兀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对啊,在座诸人只怕没有人比谢玄更熟悉慕容冲了!不仅两军对阵还曾短兵相接,两人交手不下百招,自家皇上这点伪装断然瞒不过他。再偷眼看那任臻,虽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正笑微微地也看向谢玄,神色却也难免浮出几丝凝重紧张的意思。
注:三吴之地指东晋朝廷直接掌控的吴郡(今江苏苏州)、吴兴(今浙江湖州)、会稽(今浙江绍兴)等富庶之地,意即东晋的大后方和所有国税收入的来源地。当时司马元显自任扬州刺史掌三吴之地和国家大政而谢玄任徐、荆二州刺史,掌江北京口等军镇并内外军事。
122、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谢玄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饮尽杯中之物,缓缓地放下酒盏,对着司马元显一挑眉:“王爷没听过关中一句民谣,唱的是‘凤皇凤皇起阿房,绚日流火入长安?’说的就是那位西燕开国皇帝的风姿魄力;可想而知;他绝不会是个肤色如墨、三大五粗的莽夫吧?”
任臻额角顿时三条黑线;为了隐藏鲜卑慕容标志性的白皮肤他是涂上了姚嵩特调的药水;还刻意地留起了鬓角胡子,好吧最近吃多动少也略有发福;看起来的确是沧桑了那么一点点;粗糙了那么一点点,也不至于就叫人这般嫌弃吧?
司马元显忍不住一扯嘴角,想想也是,慕容冲表字凤皇,当年燕国被灭他只不过是个亡国王子——他能起家,靠的是前秦皇帝苻坚的殊宠,不仅逃过一死甚至还得以出镇平阳,这才有了淝水之战后慕容冲的起兵反秦,攻下长安,最终复国自立——可见那小模样定然是出类拔萃举世无双的,如今就算是身份迥异年岁渐长,也不至如此不修边幅。而且在他看来,谢玄与他斗归斗,总都是东晋臣子,大是大非自然分的清楚,又怎会为个是敌非友一面之缘的慕容冲砌词掩饰?
想到此处他哈哈一笑,仿佛借着几分酒意对谢玄道:“真不知当时的宜阳,城头城下,是不是日月争辉、美不胜收。”
任臻差点一口酒没喷出来——这司马元显虽一贯有些轻狂好、色,却也不至如此不知轻重不分场合吧?这话乍听平常,实则连谢玄顺带慕容冲好吧也就是变身前的他都一并给轻视调戏了遍。
谢玄把玩酒杯的右手微微一滞,双眼如刃,直直刺向司马元显。
然而比所有人动作都更快一步的却是王皇后。她凤目微抬,冷冷地看着司马元显道:“王爷醉了,还望慎言。”司马元显闻言愣了一愣,又迷迷瞪瞪地一拍脑袋,起身离席,下跪告罪:“臣殿前失仪,望陛下娘娘恕罪!”
他这猛一匍匐动作太大,倒把一直挺怵他的晋安帝给吓了一跳,他茫然无措地向后蹭了一蹭,欲躲地远些,王神爱本欲对他发作,又恐皇帝当场失态,徒惹笑柄,忙掌住了安帝的双肩哄他平静下来,司马元显又抢道:“臣愿讨皇后娘娘赐酒,借花献佛,向谢都督赔罪。”
王神爱一时无暇他顾,见他如此,也算挣回了几分脸面,便也只得允了。随侍的小黄门忙上前执起皇后案上的青瓷鸡首壶,斟满一耳杯,奉予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正儿八经地双手捧杯,居然朝谢玄微微一揖,很是谦逊温文地道:“都督高风亮节胸怀博大,想必会原谅小王一时的失言吧?”在座诸人看在眼里都是齐齐一惊——须知司马元显素来骄狂气盛,除了象征性地礼拜帝后之外,朝上何人能得他如此尊待殊荣?
谢玄面带寒霜,半晌过后,还是勉强接过那盏素酒,心里知道司马元显多半是有意为之的——这酒既来自王皇后,等同御赐,以他卫道正统的立场,焉能拒绝?说不得只得吃下这闷亏——心里却还是有几分纳闷:裁军一事司马元显固然恼他,但此番讨这口舌便宜又有何意义?
这一场夜宴下来,端的是暗涛汹涌,酒过三巡之后司马元显便已不胜酒力,醉眼惺忪,满脸酡红,便欲先行告退以做醒酒。王皇后恐他又说出甚不中听的,赶紧允了。司马元显被搀扶下殿,步履蹒跚地经过任臻面前,不由引起他几分怀疑——他那父亲会稽王司马道子是有名的嗜酒如命,司马元显从小耳濡目染的,酒量应不至于如此之差啊。可若说他有意早退,却也没个原因,总不会是因为不满谢玄而故意避席吧。任臻心下不宁,不敢大意,暗中盯上了还留在殿上频频敬酒的王国宝。
王深爱乃是半个方外修道之人,因而宴上所喝之酒也是道家特制的“素天香醴”,并非寻常杜康美酒,酒劲含蓄,并不上头。然而两个时辰应酬下来,临散席之际她果也掌不住了,便命琅琊王司马德文善后,自己亦先避退醒酒去了。
任臻等人起身恭送皇后,坐下一看,王国宝不知何时已趁乱离开,心下一个咯噔,忙寻了个借口也追出清凉殿去,只来得及看到婆娑树影间王国宝消失的一角衣袂——看那方向却是望深宫大内而去——这么晚了他流连后宫作甚?任臻满腹狐疑地堪堪转身,便被眼前忽然出现的那道人影唬了一跳。
慕容熙身着金蟒袍、头戴步摇冠,玉饰流苏下俊美的脸孔却隐含阴郁的神色,他在月光中昂头看向任臻,一扯嘴角:“异地重逢,我却不能行跪地叩拜之礼,还望皇上赎罪。”
任臻拧了拧眉,怎看不出这小子是故意跟过来的,几杯黄汤下肚就有胆子追来对他讥讽要挟了——对慕容熙,任臻的感情颇为复杂,原本仅仅当他是个金玉在外的富贵公子,只挂心能从他身上榨取什么好处来,但自在长安撞见他与拓跋珪的私密情事后,一想起他来就膈应的很——他还是有点护短的小心眼,总觉得拓跋珪被他一手提拔,从个一无所有的亡国质子到威重天下的大将军,若不是这小子引诱拐带从中作梗,拓跋珪即便有点儿私意贪欲,也未必会与后燕互通款曲,甚至有了二心,以致朝中人人喊杀除之后快,而他最终又舍不得人狠不下心,只得将其外放敕勒川,以威逼利诱的方式来稳住拓跋部不反,但他自己心里也深知,纵使如此,他与拓跋珪此生已注定分道殊途,纵然两相无事怕也再难得见——多年的朝夕相处,君臣之情,至此已成旧梦,不堪回首,教他如何不对这慕容熙怀恨在心?
“熙王爷在中山要跪地叩拜的人多去了,不差我们皇上一个。”任臻袖手而立,神色淡定地嘲道,顿了顿,又俯身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既是南下避祸,我若是你,为保小命,此时此刻与其横生枝节不如息事宁人——不知王爷,以为然否?”
慕容熙神色微变,狠狠地瞪向任臻——任臻便知道自己估摸的八九不离十:慕容垂暮年礼佛,广建寺庙,如今东来的这昙猛大师便是他近来甚为倚重信奉的高僧,据说将要奉为后燕国师了。而慕容熙又与释门交好,里应外合之下,恩荣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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