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多下属在场,姚嵩自然不能点破谢玄身份,否则个中情由更难说通。
谢玄这才回过神来,亦拱手答礼:“托赖照拂。”
任臻搔了搔头,低声问道:“你。。。怎么大老远地亲自来了?”
姚嵩瞟了一眼自家男人手里提着的物事,便侧目示意属下将东西接过,方才张开一袭玄狐大氅亲手为任臻披戴好,慢条斯理地道:“建□变,兀烈报讯,我便立即从长安赶来接你回宫。”二人面对面站着说话,皆是长身玉立,一黑一白傲立风雪,望之恰似一对璧人。
任臻讪讪一笑:“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没事?”姚嵩一挑秀眉,伸手在他腹上轻轻一按,“这么大一处刀伤也能叫没事?”
任臻没想到姚嵩心细如发这么快就发现了,只得苦笑道:“皮肉之伤罢了。”
“伤无大小皆损万金之躯。”姚嵩忽然高声喊道,“兀烈!”
刚刚才摆脱晋军来到宣城的兀烈闻声而至,啪地一声双膝跪地,叩头谢罪:“臣护主不利,罪该万死!”
任臻一摆手道:“他遵旨而行,并无失职。”
姚嵩不允:“尚离主上本就不该,若皇上安然无恙还则罢了,如今负伤,若非洪福齐天甚至差点落入敌手,我焉能轻饶?”当下发落兀烈以下,所有护驾的侍卫皆鞭笞十杖,贬官三级,原职待用。
满院子的人默立着听着一记一记的拍肉钝响,却无一人呼痛惨叫,心下都不由悚然。
其实以往任臻与姚嵩二人驭下之际便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你做白脸我□脸,姚嵩先责任臻再宠,恩威并施,以此来收买人心——也因此除了慕容氏的几位亲王之外,满朝文武多是内心暗惧这面有春花之色,心有刀斧之利的尚书令。
姚嵩便在这行刑声中命人奉上热茶,第一道便先捧给谢玄:“言公子远来是客,又救了我家主上,姚某以茶带酒,敬公子——侠义心肠。”
最后一句暗藏玄机,字字诛心,谢玄讳莫如深地笑着接过,眉宇间却凝上了一抹晦涩——他自己知道,身为晋臣却相助外人,即便是因为二人有约在先击掌为誓,却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二字无关。
任臻忙道:“可以了。子峻,兀烈罪不至此。”
姚嵩这才转头,将这第二道茶献给任臻,轻飘飘地道:“皇上既下旨,便饶了他们。下回再有失职,从重惩处。”
杖责之声当即止了,兀烈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谢恩——他皮粗肉厚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觉得自己这顿打挨的有些莫名,再细一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的神情,再迟钝也都觉出点味儿来了——敢情这是拿他敲山震虎还是杀鸡儆猴来着?!
谢玄欲告辞返京,姚嵩却再三苦留,言天色已晚,城门早关,不如再逗留一宿,待次日他们备好骏马盘川才好上路。
晚上大家伙儿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了一顿豪华大餐以贺皇帝“脱险”。席间尚书令一如平日宫中夜宴一般长袖善舞主持大局,只是众人都是长眼睛的,皇帝老儿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谁敢当真欢颜?姚嵩则举筷一指正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合该你们今日有口福,这‘火锅’可是皇上的发明,当年与天王苻坚在军营之中把酒释恩仇,就是靠这投石问路的呢。。。”
任臻埋头苦吃,恨不得自己也跳进锅里一并涮了干脆。
就一顿饭的功夫,姚嵩已将这小小院落收拾地焕然一新。任臻一个人呆坐在锦缎褥子上——或许是席上吃的太多了,撑得他晕晕沉沉地难受。
姚嵩推门进来,这回手上端着的是一盏消食茶,体贴地递到任臻嘴边。任臻抬头,望进他清亮的双眸里,心中一阵发涩,不由站起身来将人紧紧拥进怀中。
姚嵩轻一挣脱,瞥了一眼门外,抿嘴一笑,悄声道:“你当这是宫里?当心旁人看见。”
任臻不肯放开他的手,他知道姚嵩心里明镜儿似地,却什么也不说,这不说却比说更让人痛苦:“子峻,我——”
姚嵩打断他:“你这般拉拢谢玄,这很好,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要好的多。何况接下来两国就要商量着共图后燕,谢玄是东晋最佳的帅才。”
“我与他来往,从无这种考量。”任臻苦笑,“我若是这种利用感情玩弄权术之人,当初也不至会与拓跋珪闹翻了。”
他说地如此坦荡,姚嵩便也平静地听着,等他的下文——抑或是坦白。
任臻鼓起勇气终于道:“我与他一生为友,却也止于为友。”
姚嵩默然片刻,忽而失笑:“你与何人为友,干嘛向我交代?”他伸手抚向任臻的下颔,感受那刀凿斧刻一般的硬朗,痴痴地问:“这么久了,可有想我?”
任臻双眼微湿,忍不住拥他入怀,低头吻上他如云的黑发,哑声道:“恩。”
凌晨时分,任臻敲开了谢玄的房门,果见他已沐浴更衣,整装待发,浑身发散着清冷洁净的水气。
谢玄坐在案边,手中墨阳剑出鞘,映出一片锋利的寒光,他侧头欣赏似地看着这上古名剑,直到任臻走到他的身边,他抬头侧目,挥剑入鞘,一扯嘴角:“来送我的?”
任臻心中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而起,末了只能轻声道:“幼度,你回江东,必遇险境,若司马元显不肯善罢甘休,我在长安亦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保证要倾国之力来向司马元显施压了。谢玄便弹衣而起,潇洒一笑:“那便多谢了。”
任臻怔怔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尽是无言。最后还是谢玄提起墨阳剑一壁向外走去,一壁环住任臻的肩膀,拍了一拍:“既是英雄豪杰,岂做儿女情态?你那日说过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你我沙场再见。”
任臻看着谢玄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幼度,这些天我说的每一句话皆肺腑之言。若此生有幸,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谢玄驻足,却没回头,只是遥遥抱拳过肩,珍而重之地一拱手,朗声道:“君愿为伯牙,吾自当为子期——高山流水,此生不改。”
晨曦薄雾中,姚嵩缓缓步出阴暗的角落,望向那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完美无缺的面具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你可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雅量大度之人?你可知,我已退无可退再无后路?姚嵩忽然捂住唇,俯□无声地剧烈咳喘起来,半晌过后,他将手拿开,掌心里晕出一小滩嫣红。
一旁紧跟着的亲信见他居然毫无预兆地旧病复发,大惊失色地正欲叫喊,却被姚嵩一记凌厉的眼刃止住,他搀着人挺直了背,终于缓下一口气来,冷冷地吩咐道:“即刻着人跟住谢玄,从此以后他在建康的一举一动皆要密报于我——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半句!”
131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谢玄谢绝了燕人的护送;执意孤身回国,在长江对岸迎接他的是率领八百北府军士的刘裕。
对于刘裕能猜中他的心思而在此守株待兔;谢玄并不意外——这个长于卒伍而富于心机的年轻人向来聪明果敢,必是听说了他单骑闯关之事;恐他再遭人暗算,便特地带兵前来等候。
谢玄翻身上马,握紧缰绳的那一瞬间;他才真地定下了这些天来一直游移飘荡的心神——他是谢氏家主,北府之帅,东晋的水陆兵马大都督;谢玄。然而他还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随波潋滟千万里的滚滚长江;心底仿佛掉落了什么;被呜咽的江水席卷吞没;带到了天涯海角。
刘裕冷眼旁观,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过一别十日,谢玄眉宇间的细微变化,他驱马前行,与谢玄并肩:“都督意欲何往?”
谢玄头也不回地道:“回建康。”
谢玄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京城局势未明,西府不怀好意,都督还是照原定计划前往京口大营吧。”
谢玄咱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符宏毒害安帝之事与他没有确切关系,但他毕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奉旨缉凶”的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司马元显明摆着会借此生事,而只要他避入京口大营,就算朝廷想要追究,又有谁敢向十万北府军开口要人?
谢玄却一摇头:“司马元显是借皇后之名追查此事,我须得回京给他们一个交代——安帝虽已脱险,却还在病中,我若对皇后凤诏都置若罔闻,京中难免有人见风使舵改换门庭,欺她孤弱了。”
刘裕一愣,似没想到谢玄居然是为护持王神爱而执意回京,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道:“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再怎样她在深宫之中也不至出甚大事——都督须为自己打算!只要回镇京口、坐拥北府,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所惧!”
这话掷地有声地一出,震撼三军,却又隐隐点中了众人心意,不约而同地勒马不前,等候谢玄的表态。
谢玄轻描淡写地向后扫了一眼,又转向刘裕,忽然声音一沉:“本帅初创北府之时就曾立下军规,各级将领无权擅调兵马,须有皇上圣旨或本帅兵符批文方可成行——刘参军,这八百儿郎奉的是何人之命离开京口军营?”
他知道刘裕胆敢在人前如此强硬,必是因这八百军士乃是他的私人,故而一声令下即可调动,但说到底,是一种越级擅权——北府军战力冠于东晋,难免出些骄兵悍将,譬如大将刘牢之在他的默许之下出镇彭城后,所带领的北府军就渐渐自成一家。但在他眼皮底下,刘裕还能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势力,此人果然不容小觑。
刘裕怔了一下,随即滚鞍下马,叩头谢罪:“是末将挂心都督安危,擅离职守越权调兵,请都督责罚!”
谢玄见刘裕心思缜密一点就透,知道自己的敲山震虎业已见效,便也见好就收,不至小题大做失了军心,当即微微俯身,执鞭抵住他的手肘抬他站起,淡淡地道:“本帅知你忠心可用,只是此风断不可长——你、我、诸位将士,皆为国朝之兵,而非一家私属。”
刘裕自是唯唯而诺,他翻身上马,望着前方谢玄策马驰骋的潇洒身姿,觉得他所熟悉的谢帅又回来了——是啊,谢家宝树乃东晋的中流砥柱,怎会生变,怎能生变?
江左诸郡行将春回大地,塞北草原尚是飞雪连天,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亦如往年一般开始“猫冬”,骁勇善战的匈奴男人们暂时放下武器,跳下战马,回到自家帐篷里与妻小团聚数月,这也是一年难得可以懒散安逸的太平时日,待到开春牧草丰美之后,他们才会再次跨上膘肥体重的战马,度过阴山,南下中原,劫掠一番再携带大量的战利品退回草原——自汉以来,这个称霸草原的彪悍民族便年复一年,世代如此。
匈奴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每每在中原王朝闻讯派兵前来他们就已悉数撤退,而他们对除了草原之外的广袤领土大好河山也并无长据固守的野心,久而久之,除了汉武帝这般穷兵黩武的强硬皇帝,只要这周而复始的劫掠闹地不算过分,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也懒得理会,更别提主动出击平灭匈奴了。
当然,时移世易,如今的大草原早非匈奴一家独大,除了匈奴的四大部落——刘氏、独孤氏、贺兰氏、铁弗氏之外,还有一个新崛起的鲜卑人拓跋氏。(注1)
这拓跋氏雄踞敕勒川,名义上是西燕的藩镇,听命于慕容氏,实则这三两年里早就自成一国,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实力为塞北诸雄之冠——四部匈奴之中势力最大的刘氏早在数年之前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与拓跋氏联姻结盟,并在拓跋珪的支持下,在今年秋天刚刚吞并了相对弱小的铁弗氏,得到了上千头的牛羊,他们的单于刘显不由大为得意——在只知放羊牧马的匈奴人之中,有几个头领能有他的识人之明?贺兰氏是拓跋珪的母舅家,只能和拓跋珪绑在一起,不算什么;独孤部是被打残了被迫依附拓跋部,也不算什么;唯有他是在拓跋珪刚进敕勒川的时候就起兵拥护,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了这个少年英雄,听说刘氏刚因诞下了他的长子拓跋嗣而宠冠一时,为了表示对这位岳父的尊重,拓跋珪与独孤部单于牛川会盟之后,还顺道携礼前来拜望——有这么个强悍的女婿做后盾,放眼整个塞北谁还敢与他刘显作对?
今日整个刘部匈奴的青壮年都齐聚一堂,翘首以盼地等待亲见草原的传奇人物拓跋珪。刘显亦难得收了骄横之心,与他的阏氏早早地盛装打扮了,在大帐里等着。
只是不知何故,拓跋珪一行迟迟未至,为他准备的欢迎仪式与丰盛筵席亦不断推迟。直到夕阳将下,才有几个拓跋部的骑士踏着一地将化未化的残雪飞马来报——拓跋珪一军离开牛川后因带着六百头牛羊做见面礼,行路迟缓,故而姗姗来迟。
刘显闻讯大喜,忙笑道:“贤婿既如此费心,便是等等又有何妨?”一面命人带这几个报信士兵下去好生吃喝伺候,一面赶紧着人准备迎接拓跋珪。
黄昏转暮,整个草原都陷入一层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寒雾的时候,远方终于有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来了!来了!”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直到看见了赶在最前面的那一大群牛羊时,这份骚动忽然激越成了热烈的欢呼。然而就在此刻,几道几乎微乎其微的爆破声传出,却很快被这份欢声雷动给吞没。
下一瞬间,牛羊群被驱赶着猛地撞进人群,情况顿时失控——有人奔走有人躲避,匈奴人开始自相踩踏乱成一团。
此时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怎么有穹庐着火了?!”引得不少人后顾围观,果见后方有好几个帐篷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快救火啊!”男人们挂心自己家人,更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惊叫之声响彻云霄,整个会场闹成了一锅沸水之际,拓跋氏的骑军神兵突至!
拓跋珪一身金甲,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千军万马疾冲过来,在先前潜入刘部的内应的纵火配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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