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哆嗦了一下,谢玄的字字句句皆如重锤一记一记地直击心扉,他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谢玄揪住了他的衣襟,不容他再做躲闪——姚嵩战死,埋骨他乡!
任臻惨叫一声,崩溃地一掌推开眼前的真相,谢玄人前再如常自若,身体却早已被丹药掏虚,竟被一把掼倒在地,背心撞上坚硬的桌案,他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谢玄狼狈地单手撑地,缓缓站起,眼见已经数日汤水不进的任臻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榻上一跃而起,发疯似地打烂了眼前的一切可见之物,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榻上,濒死老狗一般地喘息着,神智却开始回复了一丝清明,最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自那日堕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谢玄冷眼旁观,不施援手,他知道置诸死地而后生,任臻这是真要渐渐清醒了。
他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做不到掩耳盗铃,这偷来的短短数日如一场荒唐而酸甜的梦,终是要慢慢散去。
那夜之后,任臻果然逐渐恢复了神智,开始进些清淡饮食,好歹能动弹之后,他对谢玄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燕军营。”
谢玄勉强一笑,从善如流,派人通知兀烈等燕将,众人自然喜极而泣,赶来问安之际却没人敢提及姚嵩,还是任臻先主动闻讯如今国内情势与关外战况,得知关中有慕容永回师而暂时无碍后,他开始长久地盯着沙盘地图出神——说是出神却也不恰当,因为他固然自顾自地沉默不语,仿佛游魂,却是神情阴鸷,目露凶光,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自任臻康复,回到燕营,两军的脚程也明显加快,不出数日,已抵晋都建康城下。
为了避嫌,谢玄没让燕军进入建康,只是让他们驻跸于石头城军寨之中,并拨予米粮补给。自己则脚不沾地地进了建康城——都城之内百废待兴,他越发让自己忙地无暇他顾,以致熬地满眼红丝,胡子拉杂,今日难得回府沐休,便收到石头城送来的一张帖子。谢玄一看封皮上的笔迹,信也不拆,衣也不换,立即连夜出城来探,一口气赶了好几里路,他在那灯火通明的房门前住了脚,缓缓地平复了呼吸,正冠掸衣,整理仪容完毕,才推门入内,便见任臻横刀立马地坐在案前,捧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药膳,一面不怕烫似地猛灌,一面还死盯着面前的牛皮地图不放。
谢玄无声地轻叹一声,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不嫌烫?”任臻将手里的药粥喝尽,抬头看他,倒是神色如常,温温和和地道:“大战在即,我须得尽快康复——这些天,多谢你了。”
谢玄只瞥了那地图一眼,道:“若真要与拓跋圭作战,可从京口北上,先下邺城,再图云中,拓跋圭必定分兵来救,此时可令慕容永的关中所部出战,先夺回函谷关。”谢玄之见堪称稳妥,任臻却是徐徐摇头,思路清晰地做出反驳:“战线太长,兵员不够,恐怕一时半会拿不下易守难攻的邺城。”
谢玄想了想,惊异道:“你想直接率军反攻函谷?”他低头迟疑片刻,道:“不成,太冒进了。如今我朝已还都建康,情势稍定,我可借兵予你——”
“不必。”任臻轻扯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我既请你来,该向你借用的补给粮草我不会与你客气,借兵就算了,你们北府军还要平定孙恩的二次叛乱,恐怕□无术。”
他的语气一如往昔,谢玄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与客气——更何况他已经派刘牢之领军南下,若连一群神神叨叨的叛军都镇压不住,他那江东虎的名号也该拱手让人了。
但他不吭声,平平静静地望着任臻,等他继续——他难得要见他,想说的话绝不仅仅于此。
任臻伸出手来,抚向他右边的空袖,谢玄本能地避了一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沉声道:“幼度,我对不起你。”
谢玄皱了皱眉,男儿丈夫马革裹尸尚且不惧,沙场负伤乃至臂断身残也与人无尤,他尚且不悔,任臻却不知道要道哪门子歉,生分之情溢于言表,不由也带了一丝怒气,意欲挣脱:“当日我率军援救长子一是因两国同盟二是为你我之谊,一切后果皆为自取,你这句抱歉究竟将我谢玄置于何地?!”
任臻却不肯放手,执拗地道:“幼度,你中箭断臂,非因战乱,而为人祸。”
谢玄彻底怔住,发梦一般听任臻三言两语道尽始末,又苦笑道:“姚嵩设计暗害,以至你伤残辞官甚至为司马元显所制,我有难以推卸之责,而姚嵩所为,无论对错,我皆要一力承担,方无愧于心。你大不必心怀愧疚,日夜走避,因为率军南下救你乃我分内之事,不如此不足以偿子峻之过,而非,而非我对你难以忘情。”
谢玄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道:“。。。原来,是姚嵩害我至此——而你,只是为他赎罪而来!”而并非为我!并非为情!内外轻重,高下立分!
任臻郑重起身,深深地俯身一揖:“正是如此,我燕国上下皆有愧于你,合该来救。”
谢玄忽而放声大笑:“你与他生死同心,既有愧于我,便合该来救——岂有他哉!”
任臻维持着抱拳作揖的姿势,木然地听着他隐带凄凉的笑声——如此,才好。
病重弥留的时日里,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有些事,有些话,长了心的,就都会疼。
可他无颜以对。每一次见到他,便会立时想起子峻,想起他那一夜的勃然大怒,想起他唇边蜿蜒的血迹与灰败的眼神——他原以为他还有机会去补救去追悔,然而函谷一战之后,世上再无伊人。他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敢再多看谢玄一眼。
既是将来无望,又何必空留牵挂?而他如今有更重要的事须他孤注一掷再无旁骛!
一只手缓缓搭住任臻的左肩,不容置疑地抬他起身,谢玄盯住他的双眼,冷冷地道:“残躯亦为英雄,岂惜前因后果!我朝国事,本帅自有担当,不必烦请陛下旁顾挂心!”
言罢起身,他绝然而去——他谢幼度三十而立,虚度一世,毕生之耻,莫过于此!
任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背影,无滋无味地在心里道:这么一来,他算是彻底了却心事,至此无牵无挂了。
他微一踉跄,眩晕中撑住了书案,他死死地盯住地图上鲜红的“函谷关”三字,哆嗦着嘴唇,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滴泪也淌不下——他这是憋狠了气卯足了劲,在报此血海深仇之前,他没有悲伤苦痛的权利!
145、第一百四十二章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谢玄没有食言;立即开仓清库;为西燕军队提供了万石粮草与数千战船——这对屡遭兵灾的东晋而言,已堪称倾其所有,任臻面上一派坦然地命人悉数接收;心里却苦涩地道:这只怕是谢玄竭力偿还旧恩;撇清关系的表现了。
在江南得到补给休整之后,虎贲军渡过长江,离开晋土;进入河南;首要目标便是北魏刚从南燕慕容德手中夺取的滑台,魏军乃是敕勒川诸部族联军构成,不惯中原战事;数日即向魏都平城仓皇败退。世人皆以为燕帝急于报函谷之仇,必挟威北上,痛追不舍,谁知任臻然而一胜之后并不急于挺进,而是做了两件震惊天下的大事:一是于滑台誓师三军,颁布檄文,加传国玺,昭告天下,痛斥拓跋圭不臣作乱,屠杀战俘诸罪,并表明“大燕子民,上下一心,皆与此逆死战到底”的决心;同时下令长安方面出关增援。二是遣使与割据山东建立南燕的慕容德议和,慕容德虽出自后燕,与西燕曾经年交战,但见慕容垂死后,后燕余脉已退至辽西还内斗不止,反观慕容冲一脉如今已占据大半个中原,且又持有传国玉玺,已具天子之相,而自己更欲向拓跋圭报当年参合陂杀降之血海深仇,便也就坡下驴,自去帝号与慕容冲结成军事同盟,以共图北魏。
传国玉玺重见天日,却落入个鲜卑皇帝手中,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之间,传遍天下——自诩天朝正朔的东晋王朝,在刚刚对西燕军队倾国相援欢送而去之后,便被西燕此举当众扫了个没脸,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忧心冲冲。
曾经豪侈一时美轮美奂的东海王府如今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华丽牢笼,一身墨色大氅的谢玄在众卫簇拥下迈步入内,一路掠风而行,有如照影惊鸿。
在紧闭的房门前他驻了足,缓缓抬起左手,侍卫们低下头,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十步。青骢则踮起脚尖,为谢玄解开颈前的系带,脱下厚重的大氅。
谢玄瞥向他,沉声道:“你不必入内,也在外候着。”
青骢感激地答应了一声,抱着披风乖乖地退至廊下,站地笔直,有如风雪摧压下的一株小松。
将他留在身边不仅因为他对他有恩,更是因为他知道太多□秘辛——青骢本性不差,又与朝野内外的势力无瓜无葛,本不应忌他多嘴,但谢玄如今刚被晋封为建武公,操国之重柄,容不得一点纰漏丑闻。而对王国宝张法顺等原来司马元显的爪牙自然可以一杀了之,但是他此生自诩恩怨分明,青骢对他有恩,没有对恩人下手的道理。可为永保秘密,还是将人就近留用监视为好。
谢玄轻轻推开房门,外边刚下了一日小雪,天阴色暗,室内却并未掌灯,昏昏暗暗蒙蒙昧昧带出一室惨淡。谢玄燃起一支蜡烛,堪堪转过身,便见到一脸阴沉的司马元显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谢玄一扯嘴角:“王爷气色不错。”
司马元显一把攥住谢玄的手腕,用力极大,谢玄左手乏力,掌中烛台啪地落地,室内重归黑暗,相隔咫尺的两人只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本王当然气色不错,被谢公囚禁于府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也没给本王下药落毒——”司马元显咬牙切齿地道,“你现在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怎么不干脆杀了我?!”
“下药落毒乃下三滥手段,谢某自然不屑为之。”谢玄抽回手,躬身行礼道,“而大王乃天潢贵胄,纵容受人蒙蔽而犯错,也不能由臣下断您生死。”
司马元显冷笑道:“谢公果然大度。那任臻害你断臂身残在先,又不顾你的颜面处境昭告天下传国玉玺在他的手中——你被弃若敝屣,倒也一样处之泰然!”
谢玄平淡地抬眼道:“大王慎言。当今世上,本无‘任臻’此人。谢某种种遭遇也与旁人无碍——谢某此来,乃是为颁圣旨——皇上口谕,建康冬寒,请东海王移驾交州,以养天年。”
司马元显勃然大怒:“你敢流放亲王!”
“我位列三公,有何不敢!” 谢玄忽然凝下脸,低声喝道,“并且不像你,还给对手留下一线生机——你去交州,你父王软禁在建康,你的几个冲龄孩儿迁往京口,所有忠于你的亲信幕僚都已被刘牢之清洗干净——司马元显,你完了!”
骨肉离散、墙倒人推,他为自己设想了无数的未来,独独没有料到这一遭,若非因眼前此人,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相王,何至落到如斯田地!见谢玄毫不留恋地掸衣而去,司马元显在后狰狞地狂笑道:“谢玄!我今日虽然一败涂地,但我想要的至少不惜一切地到手过——而你呢?说白了留一个白痴皇帝,对你们世家大族而言更有好处罢了,分明是一场权谋博弈却非要自诩忠心,可笑!虚伪、懦弱,还不如我敢作敢为,到头来还不是为人所弃——你就抱着你可笑的尊严孤独终老吧!”
谢玄脚下不停,迈步而出,身后的门再一次紧紧关闭,隔绝了其后的咆哮。
真是太碍眼了。只要司马元显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便永远是锥心刺骨的暗痛。
谢玄心下翻江倒海,面上却毫无波澜地且行且吩咐:“将王府守卫全部撤换,我不想再发现任何人为东海王传递消息。”
谢玄星夜方才回府,杨平立即摆上席面,伺候他用饭,谁知还没吃几口,门房来报刘裕来拜。谢玄命人请进,又多添了一份碗筷酒盏,邀他同席。刘裕本是满腹心思而来,但晋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是上峰赐饭,他只得不声不吭憋闷着又用了一次饭。直到酒过三巡,谢玄又随口拉扯了几句朝中概况,方悠悠地问道:“如今刘牢之不在京畿,德舆应当军务缠身,百忙无暇才是——特地入城,所为何事?”
不知从何时起,谢玄已不再如当年一般唤他小名寄奴,而是正儿八经地开始称他的表字。刘裕心下不免五味杂陈,他将盏中残酒饮尽,还是开口道:“近来朝内军中,流言四起,人心不定,末将想讨都督一个示下。”
谢玄以指腹摩梭着杯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如今已进位冠军将军,若遇流言蜚语捣乱民心,当以何手段尽快平息,想必早有定论。”
刘裕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不忿地道:“末将只是觉得。。。燕帝也太过分了。这传国玺乃天朝正朔所有,他刚得我国军援离开江南,就抛出传国玉玺,还与后燕重修旧好——咱们当初可是为了救援他而和慕容德的军队拼地你死我活!” 他吞了吞口水,又抬头望了谢玄一眼:“他明知对我朝而言,传国玉玺是何意义,这不就等于在天下人前往咱们脸上摔了一巴掌么?就算为了都督,他也不能这般翻脸无情——”
谢玄出了一会神,方平静一笑:“那他该如何?将传国玉玺拱手相让?他当年欠我的,此次引军而来救我脱险已是还清了,还指望什么?我和他之间,如同这国与国,本就不该有永远的情谊可言。”他缓缓地放下酒盏,垂首淡道:“当初我为了传国玉玺与他交手数次,到头来总是我棋差一筹,与人。。。无尤。”
刘裕望向谢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亲眼见证了二人间的聚散离合,怎猜不出其中的转折隐情?观谢玄神色言谈,心灰意冷之中却又隐带着一抹无可奈何的沧桑与酸楚——他少年市井浪荡,青年从军腾达,从未识得情之滋味,却不承想如此英雄豪杰亦会为它困坐愁城。
他尚在暗中思忖,忽而又听谢玄道:“比起外患,倒是内忧更叫人烦心。”
刘裕回过神来:孙恩之乱虽正闹地厉害,但刘牢之已经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