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暗中结交吕纂,表面上又与支持世子绍的段业师徒相称,融洽相处——如此将来无论哪一方得势,沮渠氏都能屹立不倒。段业说到此处,忽然斜睨了他一眼:“只是你为何与吕纂同时进宫?细想想那吕纂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天王前脚刚踏进姑臧他后脚便跟进来了——未免也巧了些。”沮渠蒙逊早有准备,此刻便幽幽一叹:“老师怕是不知大公子在陇山何等作威作福!他也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知道天王已到了姑臧,这才急急忙忙日夜兼程地赶回来——马都跑死了几匹!而哥哥命我从陇山跟着吕纂回京进宫,也是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多探听些消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吕纂在陇山告病不肯送天王西来已是借口,就连这次殿上呕血也全是假的,他康健的很呢!”
段业勃然大怒:“竖子胆敢欺君!”蒙逊慌忙劝道:“老师事后再怎么声张也于事无补了呀~他装病本就是利用酒泉公的舐犊之情来为自己脱罪,如今连天王都发话不追究了,老师也拿他没辙,天王遇袭一事只得作罢,往后再从长计议——吕纂对世子乃至太子之位势在必得,还怕他日后不露出马脚?”
这边厢沮渠蒙逊将段业哄地一愣一愣,那边厢明光宫中却是暗涛汹涌。吕光为主,膝下二位公子各占山头,如今又来了个身份崇高又尴尬的苻坚,宫里一下子有了四个正头主子。入夜吕光在主殿明光殿摆了场接风宴,宫里宫外忙成一团。设宴接驾之时吕光死活要让苻坚上座主位,苻坚倒是处之泰然,也不拒绝,直接携吕光的手,并席而坐——这已有了江山共享之意。虽然吕光实际上已牢牢掌控了陇西六郡,但因自父辈起打小效忠惯了苻坚,使他虽一直有占据江山再升一步之心,但如今天王未死,叫他对着苻坚犯上作乱,僭越为帝,他还是不敢——因而只敢侧身虚坐,以示礼敬之意。
任臻为西燕之使,便坐了下首第一席,拓跋珪陪坐一几,次席乃是世子吕绍同其妃张氏,对面则坐着长公子吕纂与其妻杨氏——那杨氏貌美非常,乃是吕纂进姑臧后娶的当地名门之女。吕纂则因早前“咯血不止”,此刻还是一脸病容,有气无力地瘫在位上,话也不大说了。
其余侍卫便只能恭而敬之地一直伺立堂下,已换了凉军服饰的摩诃却忍不住东张西望,简直看地目瞪口呆——他虽出身小宦之家,却哪里见过如此金碧辉煌的皇宫内院,进殿以来入目皆是生平未见之物,有心想问上两句,却又不敢——四周凶神恶煞的武士们他一个不识,而曾经称兄道弟的俩人,一个是燕帝慕容冲,另一个则是曾经坐拥天下的传奇人物天王苻坚陛下!想想他还曾经向慕容冲。。。他就恨不得拿块板砖拍死自己。他双眼正毫无目的地四处乱瞄,却冷不防与回过头来的拓跋珪对了个正着,被他那阴沉沉的目光一唆,他立即缩了缩脖子,啥想法都忘了——他当然还记得就是此人定要杀他灭口,幸而苻坚不允,壬至。。。不,慕容冲才问他愿意不愿意跟他们走?他不傻,自然知道不愿意的结果是什么,慕容冲将他混入侍卫之中随身监视,自也不惧他泄密——算是给了苻坚面子,放他一马。只是那二人在山中尚相互扶持,默契非常,怎地一上路后便形同陌路一般,若非必要,简直连个囫囵话都不说上一句,但如今给他十个胆他也没勇气再去问问他那高高在上的“付大哥”与“壬兄弟”了。
任臻眼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满殿珠翠,听着那陌生又熟悉的外交词令——如无意外,吕光应该会尽快与燕结盟,杨定已接任三军统帅,慕容永辛苦建立的骄骑军再不是他只手遮天,只要后凉再出兵夹击则后秦亦不难拿下,一切本都与他预计的一般无二。他闷头喝了几杯酒,几乎平白生出几分百无聊赖的倦怠来——明明来姑臧之前,他是那样的踌躇满志。
凉州自古出醇酒,饶是任臻酒量不差,此刻也熏熏然了。一时歌停舞歇,便听吕光高高在上道:“天王安然抵京,将军功不可没,孤心中感念,想与将军痛饮一场,可乎?”拓跋珪双眉一拧,刚要说话,任臻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借着那几分醉意径直站起身来,一路穿花拂柳走到阶前,对着上位二人躬身一拜,一举空了的酒杯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吕光亦已微醺,带着笑意道:“孤最欣赏好酒男儿,来人,赐酒!孤与将军痛饮三百杯!”
任臻心里骂娘,忙一摆手道:“何必三百杯那么啰嗦!末将听闻凉州军中盛行一种吃酒用的海碗,其身如斗,身下有柄,供将士上马疾驰之时把握饮用,可是有的?”横竖躲不过去,还不如一杯到头。
吕光转头对着苻坚大笑道:“任将军果然英雄!”一面果然命人去取那凉州特有的“马上樽”来,一时内侍捧着个红漆大盘上来,上面却不仅有一只海碗,却是从小到大,排了整整十二只形状一样比例不一的“马上樽”。吕光笑眯眯地并指一点:“任将军知其一不知其二,马上樽只要上了台面,便要一套喝遍,没有仅吃一樽的道理。”任臻微微一愣,便立即明白过来了——这吕光是在报日前他讽刺奚落的一箭之仇,这么几海黄汤下肚,死人都要给喝活过来了。
吕光也不催促,就是笑微微地等着——只要这任臻还记着他所来的使命任务,那他赏下的酒他便一定要喝完,否则便是失礼丢份,连累了慕容冲名声受损。果见任臻一咬牙,猛地端起最大的那只海碗,忽然一只手摁住了他的手腕,随即一道熟悉而热烈的气息在他顶上响起:“凉州之酒,烈性如火,这个喝法,你是不要命了么?!”
任臻抬头,与那张英挺阳刚的面容贴地迫近,四目交接之下,他听见自己似乎冷笑了一声:“酒泉公赐酒,末将怎敢不饮,辜负美意?”苻坚转过头不看他,只对着吕光道:“若非喝不可,我来替他。
第六十一章
吕光怔了一下,慌忙也跟着离席,对苻坚一拜道:“天王言重。孤。。。我与任将军玩笑一二罢了。。。”
谁知任臻竟不领情,捧樽之手依旧凝在原处,执拗地开口道:“酒泉公位尊,既然赐酒,又岂有收回之礼?”苻坚愣了下,几乎有点疑心任臻是故意叫人下不了台——便是二人有心结,也不该在这当口闹。当即便也不悦道:“你倒是真海量!”任臻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末将既然领赏,自当尽力而为死而后已。”苻坚拧起一双浓眉,语气亦加重了三分:“任将军少年英雄国之栋梁,万自珍重为好。怎可轻言生死之事?你若要领这赏,我与你共饮之。”他这话自然是提醒任臻如今的身份,但在任臻耳中听来却甚刺耳:“末将幸不辱命,于百般艰险之中送天王平安抵达姑臧,甚至牺牲了大燕禁军虎贲卫数十条性命,莫不是还受不起酒泉公的酒赏?!”
被晾在一旁的吕光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对眼前奇景给跪了——一个独处异国的燕将来使居然敢在此处与苻坚唇枪舌战地针锋相对!他本没想到苻坚会为这么个小小燕将出头,如今见任臻还不见好就收,硬着脾气还在胡搅蛮缠,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但见苻坚一贯淡定的面上也生出几分愠怒,便不敢再挑拨,反在旁劝了一句:“这是家宴,原就没那么多尊卑规矩么。任将军若有心便满饮一樽,就算是谢了赏了。”
苻坚缓了脸色——吕光一席话算是解了围,任臻也无从执拗了——谁知他一错眼,那任臻便立即抬起双手,果然端起最大的那一海,冲了吕光遥举一示意,竟直接将碗凑到嘴边,猛地仰脖喝下。
苻坚:“。。。。。。”如今他性情与称帝之时迥异,大多时候都堪称沉稳温和,但慕容冲;不,是任臻却每每都能激起他骨子里的烦燥憋闷之情,迫切地想要开一开杀戒。顷刻间酒樽见底,任臻匡然一声砸下碗来,一抹嘴道:“凉州美酒果然甲于天下——谢酒泉公赏!”
纵使是吕光也被他这么着给吓了一跳,他觑了觑苻坚锅底般的脸色,一面不着痕迹地命人速将那马上樽全给撤换了,另一面抬眼看向任臻——他天生白内障,双瞳浑浊,有时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有没在暗中观察你窥视你——他总觉得这西燕将军看着有几分面熟,但再细看那英挺眉目与唇上薄须却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若是这鲜卑将军当年也曾随着前燕慕容氏扣在前秦长安为质,他应该会有些印象吧。他扯着嘴角顺承地接道:“任将军看着年纪不大,却甚是豪爽,果然英雄了得。”
任臻没心机似地朗声大笑,很为吕光的青眼相看而得意似的,刚要说话脚下虚浮,却是猛地一个踉跄,苻坚在旁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没摔了个丢人现眼。苻坚低下头来,见任臻白净的面皮上已是烧出了一片红霞,便拧眉不耐似地道:“任将军殿前失仪了,醒醒酒再来!”
任臻犟头犟脑地大着舌头道:“末将,末将何曾醉了。。。”病夫似的吕纂以袖掩唇咳了几声方道:“我凉州之酒醇烈无比,便是任将军酒量再好也禁不住猛然间这一海的,还是,咳咳,命人服侍将军醒一醒酒罢?”说罢便斜睨了其妻杨氏一眼,后者忙命贴身侍女上前,扶起任臻退下。
在场诸人见他随意发号施令,完全不将世子绍放在眼里,而吕光竟也听之任之,可知这吕纂在明光宫的地位果然隐在世子吕绍之上。且说任臻摇摇晃晃地被扶出明光殿,拐至左近一处精巧宫室之中,其间盥洗焚香之物一应俱全,外间四面卷帘,通透出室外的花叶婆娑,中有一榻一几,可以小憩。任臻方知这处宫阁原是专为醉酒的贵客们席间醒神所用——听闻前凉张氏据凉州之时,对姑臧皇宫倾力修缮,亭台楼阁无不华美,从此可见一斑——谁知子孙不孝,平白地全留给后来的吕氏享用。
杨氏那名婢女玉雪粉嫩,未语先羞,此刻声如蚊呐地道:“奴婢服侍将军出恭——”任臻猛地回头:“啊?出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那双粉白玉手竟果然朝他腰间伸来,赶忙一把拦住,那婢女不解似地抬起头来,任臻便粗声大气地将她挥开:“不必你小意伺候!磨磨唧唧恁地麻烦!”
那婢女似受了惊吓,却还是不肯退下,执拗地贴过来欲‘贴身伺候’,任臻无语了,这吕纂未免也太好客了,就不会安排个清俊的小太监来?故而忙不迭地借酒装疯,只顾大吵大嚷地命她退下。那婢女实在无法可想,也没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只得可怜兮兮地福了一福:“那奴婢备下醒酒香茶,在此候着将军。”任臻方才跌跌撞撞地径直转进内室,见这出恭之所必外室更显奢华,就差没装个纯金马桶宝石尿壶来摆摆气派了。他故意发出乒呤乓啷的翻动声响,顺势抽出掖在腰间的手巾浸湿了冷水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脸面,再睁眼时候已是双目清明,哪里还有一丝醉态?他一面酒嗝醉语不停,一面却侧耳去听外间动态——脚步声响了又停,显是那婢女奉进茶来了。他搭在腰间的手一松,已是弃了匕首,满房间找趁手的工具——那女子受命于人到底无辜,当然没必要害她性命。用烛台敲晕她?不成,万一破相了不好;用板砖拍晕她?不成,万一拍出个失忆症不好;干脆勒晕她?不成,他下手没个轻重还是不好。任臻从来令出即行的性子,此刻却活活愁肠百结起来,要是送他进来的是个孔武男儿反倒没那么多忌讳了,谁知道吕纂夫妇这般的“盛情难却”——他就是见今夜吕纂夫妇齐来赴宴,则他所居住的璇玑殿必定防守空虚,他借酒醉中途退场便是想趁机夜探其宫——他根本就不信吕纂会真地“时疾缠身”,不过是借病委过罢了,若没猜错,吕纂此番诸多施为皆洞若观火,应当都是出自沮渠蒙逊的暗中授意——他要把这在幕后上窜下跳的黑心野猴崽子给揪出来!天水湖一役,他虎贲卫折损过半,没有不报这仇的道理!他是临时起意,连拓跋珪都被蒙在鼓里,只是那苻坚——开始的确不知,但后来只怕心里明镜儿似的,已猜到了他的真意,才会顺水推舟助他金蝉脱壳。时间无多,他不敢再犹豫,只得将那怜香惜玉之心暂且一放,蹑手蹑足地推门出去,满拟一记手刃劈晕那婢女,谁知刚一迈步,便见那婢女已经俯卧在地,生死不知。他暗吃一惊——谁还替他代劳了不成赶忙上前扶起那婢女,刚一翻转其身,那婢女猛地睁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任臻心中便一个咯噔,暗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但见她朱唇轻启,嗖地吐出一枚银针直袭其面门而去——二人近在咫尺,任臻避无可避,扬手击晕婢女的同时,银针已射中肩膀,没入肉中。任臻知道这小银针为暗器定然是做过手脚淬了毒的,当下不敢停留,谁知他刚腾地起身,耳后便有疾风扫过,他侧身一让,猛地滑开数步,堪堪避过这次杀招,定睛一看那偷袭的彪形大汉,顿时咬牙切齿:“科摩多!”
难怪吕纂也极力劝他来此醒酒,原来早在这布好了了杀局,只等他自投罗网!只是,苻坚已抵姑臧,吕纂为何本末倒置非要除去他这么个燕将!科摩多只听命于吕纂,对任臻自然不会有任何他乡遇故知的重逢之情,他闷吼一声,再次扬起巨木剑砍向任臻。任臻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开玩笑,他又不是四肢发达头脑僵硬的苻大头,和这绿巨人硬碰硬那是傻子!他是来找人又不是来找死的!
科摩多倒是在原地一愣——他还没见过不战先跑这般不做脸的敌人——但吕纂下令,格杀勿论,便迈开步子猛追过去。
任臻重新扑回内室,旋身反脚一踢,将鎏金木门猛地合上,旋即听见门板上嘭地一声怦然巨响,显是头部重创之音,任臻胆战心惊兼感同身受地摸了摸额头,却不敢拖延,他知道这不堪一击的木门根本阻不了多久,余晖反手扣着一粒石子儿扬手一挥,便击开了窗户,凉风习习洞穿的瞬间他已纵身飞扑出去,甫一落地,他便是一阵头晕目眩,再暗中一提气,果然空荡荡的全给封住了内力。连四肢都变得迟缓麻痹——那枚银针果然有问题!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