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王惟原极轻微地应,头低得后脑勺几乎对着天了,耳廓更是臊得通红。
汪紫宸也有些不自在,其实后半段可以不说的,可她向来眼里容不下沙子,对什么事看不过去就非得指出来,不然心里不舒服,也许这也是强迫行为中的一种表现形式。
一路无话回到无染,汪紫宸显得有些怅然,本来兴致挺高地出门,结果一圈走下来什么都没办成,不窝火才怪。
就着冬霁的手下了车,眸光四下一扫,就见秋霭正下台阶迎过来,不禁拧了眉头,“下次再去出带着她……”这丫头妨人吧?怎么一留在家里就出事儿?
待秋霭到了近前,汪紫宸才看见她身后还跟着个人,竟是总管大太监陈希……不过今天这位小皇帝跟前的头牌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走路摇摇晃晃不说,还面目扭曲,这是要唱哪出?
“大奶奶……”陈希的一声唤居然带着哭腔,汪紫宸下意识地吞了两下口水,“大奶奶,请您随老奴入宫……”说着就要下跪。
汪紫宸连忙阻止,他和自己都有脸面要顾,虽说是在巷子深处没有人来人往,但总归是在街上,瞧他似是一肚子委屈,还是要关起门来再说的好。
纵使陈希是个宦官也不方便带到绣楼,就在广亮大门的廊庑下搬了几把椅子落坐,陈希对着红木交椅犯愣,汪紫宸则借机打量他,这一看不打紧,可是瞧出了不寻常。
他的前襟有一片暗色,像是被什么液体浸过后又干了的感觉,袍角不知道从哪蹭得净是些灰,还不是浮土那种……是什么让这位连朝中臣子都礼让三分的公公这般狼狈?
陈希很快奉上了答案,他哆哆嗦嗦地双膝下跪,“大奶奶,老奴是犯了死罪,但还想求您……看在皇上这些年不容易的份上,能不能忍让些?”
“?”这是从何说起……
“皇上,皇上宣您入宫……”
他?汪紫宸微眯起眼睛,靠向椅背,似是有些懂了,能到高家来传,找的又是她,这就说明小皇帝已经将她的人和名儿对上了号……“你挨了打?”这就能说通他为什么会拖着腿走路了。
一下就踩中陈希的痛处,身上的伤先不提,被一心向着的主子责罚,那疼怕是比板子拍还要难以接受……他咬着唇强忍,最后实在熬不过,用宽大的袖口掩了脸,伏在地上,哽咽道:“老奴给您磕头了,求您,就算不中听也别计较……”
如此忠仆,小皇帝是何德何能?!
……
向来,见驾都是件麻烦的事儿,尤其是汪紫宸这样的庶民,那就更繁琐了。
先是沐浴更衣,换上身又厚又重的宫装,描眉打鬓,脸上施了薄粉,汪紫宸以为这就算合格了,没想到她只是被送到两个脸上有着千沟万壑的婆子手上,美其名曰:演礼。
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那两个婆子耷拉到脚面的脸还是不见半点满意之色,汪紫宸的手抚着不停呻~吟的肚子,本来午饭吃的就早,现在都掌了灯,能不饿嘛!她感觉现在什么都不就,都能将把两个婆子给拆扒了。
还是被陈希的第三遍催给救了,内宫的头号人物发了话,棺材板们当然不敢有异意地放了人。陈希亲自提着宫灯在前边引路,后面跟着汪紫宸和夏霏,照理说,见驾是不能带随从的,但汪紫宸对自己认路的能力很没信心,再加上夏霏本就是宫婢,可以皇城内畅行,陈希就默认了她们主仆的相伴。
路上谁都没说话,除了脚步声就是枝叶婆娑,临近十五,月亮被灰蒙蒙的天色称得又大又圆,像是只巨型白瓷盘,洁净且细腻。
远远是一处小湖,风拂过,掀起一层耀眼的光斑,美得如同幻境,汪紫宸不由自主地驻足,痴痴地望……
就在这时,夏霏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道:“王爷……”
诧意地看看丫头,又看看那池水,直到视线触到了那座湖心小亭和……正独自饮酒的侧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脚后跟!
汪紫宸来了兴致,心头的郁闷一扫而空,择日不如撞到,报仇的机会来了!都没吱声就沿着石板路上了曲桥,想到亭中去会会这位延王爷。
陈希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听着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立时慌了神,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人凭空就会不见,忙四下环视,那对主仆已经快到了水中央,陈希不禁老泪纵横,他命怎么就这么苦?早晨坦白了汪家这位千金的身份已经挨了一通板子;上午因为没亲自去迎,被赏了碗滚烫的茶;下午总算是将姑奶奶接来了,又被斥办事不利飞过来只笔洗,现在拖到了这么晚……陈希想到自已可能的下场不禁打了个冷颤,不会是洗脸的铜盆吧?
一连叹了几口气,都无法吐尽心胸的浊然,可再懊糟也没用,只能强打精神跟过去,盼着高家的大奶奶汪氏看到他时能想起还有人等在金殿上。
曲桥是由木材搭的,走上面就会咿咿呀呀地响,普通人都能听到,更何况是沈延汇这个练武之人?他早就发现有人在靠近,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惬意地自斟自饮。
汪紫宸步入亭子,眼光一扫,立时就把报仇的事丢到了一边……乖乖,四凉四热四鲜果,还有八样点心,这就是传说中的骄奢淫逸吧?!诶……好像不客观,这人与美色绝缘。
顺手捏起一块点心咬一大口,瞬时香浓的桂花与清甜的豆沙在嘴里绽放,好吃……
见了她这不敢恭维的吃相,沈延汇长眉微纵,生怕有人下一刻因为噎到晕在眼前,遂拿了另只杯倒了酒推过去,汪紫宸嘴里有东西,只能囫囵地道声谢。
此时的她很合沈延汇的脾气,从十二岁进大营历练,到现在的二十多年,有大半的时间是跟一群爷们处在一起的,早就习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今儿见她一点都不做作,自是喜由心生,不觉,话也多了,“这个时辰你怎么会在?”问完就想起来了,“奉旨侍疾?”
汪紫宸叼着百果糕,手又去拿梨子,空不出嘴来回他话,只能猛点。沈延汇失笑地看着她跟个饿鬼投胎一样,突然想到……“既是来侍疾,怎的不待在内廷,跑前堂来干嘛?”此时陈希刚气喘嘘嘘地赶到,没令不敢进亭子,只能急得在外面搓手,沈延汇拿眼角一瞥,旋即明了,“皇上宣你?”
“嗯,咝……”汪紫宸答得很是心不在焉,眼睛瞅着手里的小盅皱起鼻子,刚刚混着香甜的桂花绿豆糕喝这酒还好,这会再喝,却是又烧又辣。
这么不上心的语调让沈延汇变了颜色,叱道:“胡闹!还不赶快去见驾!”这话让陈希心里一暖,暗叹:还是有好人的。
汪紫宸想再去拿个四喜卷,沈延汇一巴掌挥下,汪紫宸没防备,被打了个正着,她边抚着发麻的手背,边扁着嘴抱怨,“还让我演礼呢,你们宫里的人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什么时辰了要让人空着肚子?好容易瞅见吃的了,还不让动!”
虽然被她的娇憨逗到了,但沈延汇还在绷着面皮,虎目往夏霏身上一瞟,“领着你家主子去大殿!”
趁他没注意到,汪紫宸顺手抄过一小笼门钉,有五个,自己再吃一两就垫出了底儿,剩下的也让夏霏尝尝,想着,汪紫宸得意且颇有些示威般地冲沈延汇呲呲牙,率先出了凉亭。
沈延汇有些哭笑不得,啥时大家闺秀也会扮鬼脸了?不过他还挺欣赏……“嘿,丫头……”
汪紫宸回身。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汪紫宸歪着头想了想,“能怎么办?又不能娶我!”
沈延汇立时黑了脸。汪紫宸则是用连窜带蹦表达着好心情……
……
一进金殿,汪紫宸就有些发怔,她从来不知道会有见面礼,而且还是支竹结小毫……
作者有话要说:
☆、金殿见驾
与沈延汇遇到的地方是琼林苑侧门外的一片水面,琼林苑也就是通常说的御花园,传闻园中佳木名卉、假山奇石、流水瀑布多得数不胜数,尤其是用卵石铺砌的甬路更是一绝,匠人们用天然形成的各色圆滑石头组成人物、花草、景物、典故等图案,很是别致。
当然,这些都是听丫头们说的,虽然向往,但汪紫宸已经绝了再入御花园的念头,先前有过不太美好的经历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园子大得令人发指,太容易走丢,也就只能借着去金殿面圣的机会,从外面仰望一下聊表敬意了。
汪紫宸身为庶民,又是女眷,自是没资格走皇城正门,每回都是在离后宫更近的金平门出入,这回也不例外。
琼林苑建在皇城的中轴线上,往南就是天子朝会、举行盛典的外朝,往北是帝王与后妃居住、游玩之所,被称为内廷,可当今圣上的情况有些特殊,小皇帝封宫纳嫔数年都因为种种原由无法合房,所以大多会停留在敬阳宫,大殿也就是百姓嘴里的金銮殿,右边的承德殿为寝宫,左边的颐明殿则是皇帝批阅奏章、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沿着石板路往前走,汪紫宸在心里默默回想着冬霁念叨过的话。
突地……她一个战栗,“这会儿王爷怎么……”酉时三刻宫门就会只出不进,等到了戌时,除了为边关加紧奏章而留的定安门会有扇边门外,整座皇城那是绝不容许再有人走动……就算沈延汇不近女色,在生理上也归类为男人,宫里全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他们这是要向世人讲述一个叔侄情深的故事吗?
亦或,小皇帝并非如外界盛传那样只是体虚,而是真有什么隐疾,需要个帮忙的?嗯,汪紫宸觉得后者更靠谱些,上回看他在巷子里掐架手下得那叫一个黑,根本不像连行房之力都没有的人……汪紫宸正想得带劲,陈希粉碎了她的臆念。
“前些日子王爷被赏了双俸,皇上还赐了金顶琉璃,这会儿王府正在大兴土木……”
“偌大的王府就没个能住的地方?”汪紫宸不死心地又问。
陈希闻听呵呵一笑,似是有些得意,“您不知道,王爷这回去西北属国宣抚,不仅带回了称臣书,还有大批纳贡,皇上为表嘉奖特恩许留宿敬阳宫……皇上果真英明神武。”
最后一句让汪紫宸颇为不屑,手不自觉地抚上右腕,不久前那位陈希嘴里的明君坯子还干了不入流的事呢……不过,她倒是不再坚持有奸~情了。陈希说得合情合理是一方面,也不论沈延汇有没有那个能耐,就是他一时起了色心,身在远离后宫的敬阳宫里,祸害的至多是宫女,绝对映不绿小皇帝的脸,真真是既有圣恩又不会招人话柄!这么细琢磨,汪紫宸倒觉得小皇帝有了那么三两分天子算计人时的阴险。
等到了敬阳宫正门天已经黑透了,有小太监守在阶下,见他们来了,一口气舒得肩膀都塌下去了,汪紫宸扫去一眼,他脸上泛着幽森森的光,不由凑紧了眉头,又是个在小皇帝盛怒下沦为炮灰的可怜虫……
过了宫门,汪紫宸发现陈希拐向东面的游廊,不免嘀咕:颐明殿是御书房,里面摆放的应该是六部的奏折,甚至还可能有边关的急报,她这个民妇能随便进?继而又释怀……若论身份这敬阳宫就是多看一眼都得够平头百姓灭上几族,既是奉旨见驾,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陈希停在颐明殿外,挥手遣退了值守的太监后,陪着小心躬了躬身子,“大奶奶,今儿这差事是老奴办得失当,惹了皇上不悦,还请您多担待些。”
汪紫宸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胡乱点着头,“知道了,快点吧。”
陈希定了下神,才带着就义般的悲壮率先迈进殿内,汪紫宸正狐疑,用得着弄得好像有去无回吗?就觉得有人在拉衣角,回头看,竟是冬霁。
“姑娘,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跟在陈总管的后面……”
“哦。”
汪紫宸以为冬霁是怕她忽然忘了礼法,跟着陈希好歹有个帮称,听到里头一阵瓷器的碎响她明白过来,原来想错了,丫头是要拿陈希当肉盾牌!
“人呢!”
踏着暴喝,迈过门槛,还没等汪紫宸弄清屋内的情况就觉得有什么在逼近,抬臂挡,只听“吧”的一声,紫檀竹节小毫冲到宽大的袖口缓了利势,乖乖地躺到了青砖上。
五六步前,陈希几乎趴在地面,根本没起到作用,汪紫宸暗中扯扯唇,整衣理带深福施礼,“参见圣驾。”借着矮身,顺手拾起了那杆御笔,缩进袖筒,这可是好东西,准能让那些附庸风雅的富二代们疯狂。
半晌连句平身都没有,汪紫宸就那么半蹲着,腿直发抖,那些礼教嬷嬷们是给演了礼,可也没教要是小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该怎么办,汪紫宸暗中权,偷往上瞄,乖乖,一尺来高的明黄折子堆满桌案,根本看不着他的脸,可那金冠上突突乱颤的海珠似乎是在诉说着此时天子的忿忿。
汪紫宸转着眼珠想想,决定还是暂收锋芒,这会儿跟小皇帝硬碰硬准没好果子吃,前头陈希那被血渍染了大片的后襟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事实证明,汪紫宸的八字与皇城犯冲,或都说跟小皇帝相克,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她想息事宁人,可也得有人成全!随着环佩叮当,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汪紫宸正考虑着要不要抬头,好能在见到事头不对方便落跑,可下一刻她就让人抻着后衣领给拎了起来,真的是拎!
上过浆、笔挺的领口勒得汪紫宸差点翻了白眼儿,好在他很快松了力道,不过却是没放过她,两只手揪着她的前襟,愣是将人给提在了半空,还一个劲地吼,“你居然姓汪,你居然是汪弘荿的女儿……”
平日在地上两人的身高相差有一个头,这回能平视了汪紫宸反而有些不太习惯,尤其是他粗浊、炽烫的气息不停地往脸上喷,想躲都没办法,真真憋屈,一时也来了脾气,扑腾着胳膊也想去扯他的领子……有这两膀子力气,去和后宫那些独守空阁的宫妃使好不好?跟她这玩命死磕算什么事儿?!
无奈,她不光个子小,手臂更是短了一大截,不管汪紫宸怎么努力,连沈严放的衣角都够不到,只能任他将自己抖落得跟块破布一样。
汪紫宸以为自己会死,因为在她眼前的沈严放已经变成了三个,就在这时,看傻了的陈希才反